在作家張愛玲筆下,香港,上海,像兩顆明珠一樣鑲嵌在她的文學版圖中。和香港不同,張愛玲眼中的上海是一座披著舊式面紗的古城:逼仄的弄堂,壓抑的洋房,尖聲細語的姨太太們血瓢子似的紅唇。然而,我們同樣看不到作者對這座城市的厭惡和批判,相反,她深深眷戀這樣一座新舊交織的城市。《金鎖記》則把這種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發揮到了極致。
小說用短短兩三萬字,勾勒出主人公曹七巧從少女時期到老年時期顛沛曲折的一生。在充滿煙火氣和鎏金色的姜家,蒼涼月色始終陪伴著七巧走著。作為姜家的二少奶奶,相較于大奶奶玳珍和三奶奶蘭馨,麻油店活招牌的出身成了七巧的原罪。在姜家大院里,人人皆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于是這位二奶奶成了連丫鬟都低看一眼的最末流的主子。在一個舉目無親、階級不同、拜高踩低的家庭中,丈夫無能,孩子年少,一個潑辣靈動的少女漸漸被腌制成一位尖酸刻薄的少婦。
文/長樂
面對家里人打從心底里的輕視,曹七巧只能牙尖嘴利地報以還擊,而這種方式,不過是一位自知卑微的女人維護自己利益的武器。然而,這種武器簡直無用得可笑。當她想要和新來的三少奶奶多說說話時,誰知蘭馨早就看穿了她在這個家里的地位,并不買賬;當她面對著哥哥嫂子時,雖是有怨恨,也不免說幾句平日難以開口的體己話:“怎么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么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一句話道破自己為難的處境;當她以哭鬧撒潑來“威脅”主持分家的九老太爺時,結果竟是“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
也許,在生活一步步的逼迫、輕視和作踐中,她的青春時光慢慢化作一片鹽堿地,干枯皴皺,毫無生機。如果說,季澤曾經是她心中的一束光的話,那么,在那個沐浴著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光的下午,季澤這束光芒也徹底在她心里死滅——她要的終究是黃金的枷鎖,而非那個男子似是而非的愛情。她曾經是福祿口里那個明媚潑辣的曹大姑娘,是姜家牙尖嘴利愛刻薄人的二少奶奶,累世經年的黃金枷鎖,終于把她變成了童世舫眼中那個看不清臉的老太太。
我時常想,如果在那個下午細細的光輝里,七巧一時失了算計,落進季澤的陷阱中,得到一份真假難辨的感情,她還會不會慢慢失掉人性?
然而,假設終究是假設。曹七巧在情欲和金錢的選擇題面前毫無含糊,最終將身上的鎖扣得更緊。這把黃金鎖,不僅鎖住了她自己,也鎖緊了自己的兒女。長安和母親曹七巧不一樣,她是姜家的千金小姐,卻比母更加悲慘——母親尚且有著還算自由的少女時期,而長安,卻從一開始便被母親關進狹小的世界,蒼白的像是紙人。當她因童世舫而時常嘴里上揚、心里灑滿星星時,換來的是母親瘋狂的妒忌。童世舫的出現,掀起長安生命里最濃墨重彩的篇章,姜長安隨著童世舫的視角見識到家庭以外的廣闊空間,她開始試圖擺脫姜家,擺脫母親的束縛,但這次嘗試,又在母親冰冷的眼神中失敗。此后,姜長安再也沒有試圖反抗,心甘情愿在狹窄的空間中茍延殘喘。
長安和長白,皆在七巧刻薄如刀片的嘴唇里死去,只剩下一具軀殼。曹七巧母性的異化程度,可見一斑。張愛玲用她神奇的筆為我們銳化出一個鮮明的非同一般意義上的母親。當我們讀到小說的后半部分時,已經很難想象,這位已然失去人形的老太太就是小說開頭那個潑辣鮮明的女性。
張愛玲的小說,總有一片蒼涼的底色,無論是《傾城之戀》里的無形的距離,《小艾》里難逃的宿命,《沉香屑·第一爐屑》中墮落的無奈,還是《心經》里不倫的哀傷,無一不被染上張氏特有的清冷悲涼,仿佛置身荒蕪的莽原,身體被四周冷峭的風包圍著,失去了吶喊的勇氣。《金鎖記》也不例外。小說從開篇便被染上一片月色,如霜如雪,泛著現代文明浸染下路燈的昏黃。你我讀著《金鎖記》,你我同游著三十年前的上海,你我同浴三十年前紅黃的月光,你我經歷著被黃金枷鎖劈傷的痛楚。難以忘記小說末尾,長安穿著藏青色的長袖旗袍,站在童世舫身后的情景,那時候,長安旗袍上的雛菊花開得正濃,童世舫的心,也在那炫目的花色里漸漸冷下去。七巧的故事落幕在一個有著細細的光輝的午后,隨之,長安的故事也在一個枯冷的天井畫上句號。看吧,《金鎖記》里女人的命運,也是不出意外地蒼涼清冷。
《金鎖記》無疑是曹七巧的刻傳,可讀罷掩卷,一個鏡頭長長久久彌漫不散:“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在我看來,這個鏡頭勝過了小說里無數繁復的語言,有著無聲的殺傷力。一個鮮少感受過愛的姑娘,在經歷了愛情的星光點點后,被迫在母親無聲而強硬的壓迫下,走向生命沒有光的所在。
三十年后的讀者,無法想象三十年前上海那個月亮有多么大、多么圓,正如三十年前的讀者沒辦法看到那棟裝著七巧殘破不全的靈魂的上海洋房。那個黃金的枷鎖,鎖住了曹七巧愛的權利,使她只能在那綠色墻皮的包圍下慢慢散發出銅臭氣,漸而腐蝕了她的子女。
可以想象,曹家臨街石子路邊溫馨的麻油店,像所有小城鎮的麻油店一樣,擁擠無序但卻煙火味十足。室內的空間可能很小,在柜臺里邊可能會有一條古老的木樓梯,通往樓上的居室。這樣的空間無疑是溫馨的,也是較為局促的,夾雜著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煩惱。自小說面世的幾十年來,無數讀者也做過和七巧一樣的夢,幻想著如果她嫁給肉鋪的福祿,或者裁縫店的兒子,她會有怎樣的人生?和尋常百姓一樣,生兒育女,洗衣浣紗,在世俗的煙火里生生不息?
這些終究是無意義的假設,作為讀者,我竟不知道她是該愛這場情與錢的糾葛帶來的富足生活,還是恨這場錯位人生毀掉的潛在幸福。
她在青春年少的鎏金年華里,看著滿眼富麗堂皇的璀璨,在滿是黃金的世界里等待,直到年輕的心終于干枯,在蒼涼的冬日午后,走向沒有光的所在。故事里的人還在腐爛,故事外的我們,不知要在喑啞的胡琴聲里,唏噓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