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而今風未起,花未落,只待有情人摘取。
“雯雯......雯雯......”
陸達的聲音斷斷續續,一直在重復著“雯雯”二字。
“達哥,你聽得到嗎,我在這兒。”
郝雯的聲音也忽遠忽近的回應著他。
沈碧桃,她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頭頂是一盞昏黃且眨著眼的路燈。她目視前方的路,那路的盡頭是一條小巷。她循著父母的聲音奔哪,跑啊,沖進了巷口,眼前是一抹的黑咕隆咚。
“媽媽,你們在哪?”
她叫啊,沖啊,終于,眼前閃現出一團耀目的光。
“媽媽,等等我!”
她看見了母親手挽繼父的背影。
可是,她沖入那團光中,除去四圍瓷磚般的白,連父母的影子也見不到了。
“不——”
她大聲一叫,從夢里驚醒過來。
窗外下著細雨,窗簾被陣陣清風吹得翻出了花,不時還有清脆的風鈴聲從窗邊傳來。
她扭了扭身子,發現脖頸底下枕的不是枕頭,而是一只胳膊。側過身,她看清天羽躺在身邊,正張開胳膊枕在自己頸下。他倆搭著同一條毛巾被,中間只隔著一只貓形玩偶。
為什么她會躺在他的床上?
她想起來了:
昨天是高考第一天,上午還好,下午天羽一走出考場就哆哆嗦嗦個不停。他抱怨道下午的數學題難得要命。真的難嗎?能夠比估算斷臂的維納斯的身高還要難嗎?反正他是成了泄氣的皮球,還把這一切過錯都歸結到這幾日突如其來的牙疼上。
走回賓館的時候,自己偶然發現他的褲襠開了縫。怎么回事?反正他也沒說出來個所以然,只當是在考點某處意外鉤破的吧。可什么東西能夠鉤破褲襠呢?
晚上,他翻來覆去在床上打滾,睡不著覺。自己就坐在他的床邊,替他敹補他的破褲子。小時候,媽媽教過自己針黹,所以穿針引線的手法并不生疏。可是,男生的褲襠卻是從來沒有補過的,即便是天羽。補著補著,左手抵住的部位像是一座小沙丘,褲子也并不干凈,所以莫名的有一種難為情涌上心頭,但最終還是把它補完了。
雨潲窗臺,所以把窗戶關上一半。街邊的店鋪還在開著,不時有撐傘穿雨衣的客人往來出入。她側耳聽了聽,卻是并不吵鬧,只聞得連綿雨聲,真當慶幸有雨無雷啊。
漸漸地,她也有些倦了。于是走到天羽床前,看到他已經酣眠,便把床頭的臺燈熄滅。窗外的燈光還是可以透過窗簾進入屋內。她借助這柔光看得清他的睡相。那四仰八叉的睡姿多么令她可樂啊。她不愿走回自己房間,就伏在床邊,瞇著眼打個盹就好。但她確確實實睡著了,還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待恍地驚醒,她已經躺在了他的床上,眼里是黑漆漆的天花板,脖頸下是一只柔軟的胳膊。
她輕輕嘆了口氣,就要走下床回自己房間。
“睡醒了嗎?”天羽冷不丁說了句話。
碧桃微微一驚,回頭就看到天羽坐起了身,正伸手把床頭燈打開。
“我把你吵醒了嗎?”碧桃問他。
天羽搖搖頭:“沒有,我還沒睡著。”
“怎么不睡呢,明天還要考試。”
“我想等你去睡我再睡。”
“那你之前是在裝睡騙我咯。”
“這涼席硌得我腰酸背痛。”天羽揉了揉肩膀,“看你忙來忙去怪累的,就沒打擾你。你睡得很熟,一個勁兒蹬我被子,還把我胳膊當成枕頭。我胳膊都被你壓麻了,幸好不是右胳膊。”
“那我不耽誤你睡了。”
碧桃打開房門準備走,可遲遲不見天羽熄燈。
“你還不睡嗎?”
“我坐一會兒。你先去睡吧。”
碧桃走回來坐在床上。
“你是有什么心事?”
天羽嘆了口氣。
“要是為了白天數學的失利,那你完全不必要擔心......”
“我不是計較那一兩分的得失,而是別的原因。”
碧桃怒道:“你是因為害怕嗎?”
天羽咬牙切齒地道:“我除了害怕你還怕過什么?我是因為牙疼才睡不著!”
碧桃又讓他張開嘴,打著光看到他牙齦都腫了起來。
“不是吃了止痛藥和消炎藥嗎,怎么情況越來越嚴重?”
天羽躺了下去:“算了,我數綿羊也能睡著。”
天羽閉上了眼。碧桃把床頭燈熄滅。
他默念七百五十個數字后睜開了眼,黑夜里碧桃的剪影浮現在他眼前。
“......”
天羽剛要說話,只覺那剪影湊上他的面,仿佛是與她吻在一起。一股溫熱的洪流沖進了他的嘴巴,令他無法思考。他去擁抱那剪影,那感覺如夢似幻卻又身臨其境;他甚至可以摸到剪影背后的鋼環扣,可以感受到那小巧又挺拔的乳房對自己胸膛的擠壓。他淪陷了。
窗外的細雨一直下到黎明。
早起,他的牙不痛了。
天羽高考完沒多久就輪到碧桃的中考了。
碧桃對待考試向來就和天羽對待美食一樣,小菜一碟。于是考試當天,碧桃列好清單嗾使天羽去采購,自己了無牽掛的就入了考場。
碧桃的清單是比慧鎮的同學們托她捎買的,五花八門什么都有。天羽比照著清單,雖說大城市的商品一應俱全,但各種物什湊齊卻也花費他一整個白天。這不,等他把東西都買好,碧桃早考完試自己回家了。
天羽滿以為回家碧桃肯定劈頭蓋臉地呲噠他一頓,但回去后她什么火也沒發,只問他清單上的東西置辦齊沒有。天羽當然置辦齊全了。他且想問句“今天的考試發揮得怎么樣”,但想到自己從沒見過她考試失利,這話也就沒必要再問了。
第二天,碧桃叫天羽自由支配時間,下午別忘來接她就好。于是他便坐上地鐵,漫無目的的閑逛起來。
游樂園去了,沒勁;商場去了,沒多余錢買東西;餐館也去了,但他前幾天拔了智齒,辛辣酸甜都得戒躁著點,吃起來也不爽快。于是后半晌,他便用沿著步行街一趟走,并沒個目的地。走到一座大廈底下,抬頭一看,是一座圖書大廈。于是他便欣然去里面讀書了。
他取了一本《邊城》,坐在閱讀區一隅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不多時,《邊城》讀完了,他還沉浸在“翠翠”的世界里。“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他意猶未盡的重復了好幾遍這句話。
他正準備去換書,一掃間,不遠處有一個女生正合上一本書,起身也要去換。他看到那女生皮膚白的像一張新紙,卻不像搽粉涂飾的面孔,因為她手背的肌膚看上去也是那么白,并且水光光的像是鮮奶膜。她個子不矮,身材卻很苗條,但臉龐圓潤的很可愛。她的打扮并不復雜,顯得很清新,應該是中學生吧,再不濟也是剛高考完的樣子,絕沒有一絲社會的風氣。
女生換來一本畫冊,他也去寫真區換了幾本寫真。把寫真整齊擺在桌上,試圖分門別類去看,才發現只能分出來兩類:一類是偶像的寫真集,一類是攝影家的攝影集。
他拿起一本吉岡里帆的寫真集,但翻開之后卻聯想到了那邊的女生,她的身體會否像吉岡里帆一樣呢?又拿起一本武田玲奈的寫真集,想法如出一轍。他感覺自己情緒的起伏有些不受控制,于是把偶像的寫真都撇到一旁,換起藝術攝影來看。森山大道,荒木經惟,筱山紀信,乃至于川島小鳥,他始終不能耐下心把任何一本攝影集看完,直到翻開青山裕企的《歐派貓》,他才稍稍穩定下情緒。那是一本女人的胸與貓咪合影的攝影集。他看一眼圖片,再偷偷覷一眼女生,那女生正因為看到什么有趣處也歡樂。他隱約看得出那女生白色運動衫下若隱若現的乳房,畢竟是遮擋不住的明顯。他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想象自己是一只貓,被女生抱在胸口,那樣該有多么美好。他已然不能自已。
既然止不住荒誕的妄想,那么就躲得遠遠的。正如他最愛的日劇里說的,“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他抱著一摞書送回它們原本的位置。還沒要走,他想:“既然碧桃喜歡貓,而自己喜歡歐派,那么買一本畫冊回去也不虛此行。”于是他從書架上拿走最后一本《歐派貓》就要去收銀臺。
“那個,”有人戳了戳自己肩胛,他轉回頭,是那個女生。“你是要買這本畫冊嗎?”
他點點頭:“是啊。”
“能不能把它讓給我?”女生指了指他手上的畫冊,“這是最后一本了。我很喜歡這本畫冊,別家書店都沒有賣的。”
見他猶豫,女生又做出拜托的動作,并說了不少懇求的話。
“給你吧,拿去。”他慷慨地把畫冊讓給女生。
女生一面說著謝謝,一面接過畫冊。
在收銀臺,女生把購買的畫冊同許多其他的書打包在一起,見他就在自己身后,還說了不知多少聲謝謝。
女生走后,他望著女生的背影,呆呆地說:“她是個學生吧。”
收銀員是一位年輕的女士,早就看到他把書讓給女生,于是好奇地道:“你也是個學生吧?”
他點點頭。
“我猜你剛剛高考完,對不對?”
“你猜得真準。”
“其實,那個女生也是剛剛高考完的。她是復讀生,從前就喜歡逛書店,但是最近一年都沒有來過,這不高考結束之后又來購書了嗎。所以,我一看你就像剛剛高考完的學生,因為只有剛剛高考完的學生才會在這個時間點來書店讀閑書,而且你身上沒有一點社會的氣息。”
他很佩服她這一番見解。
“其實你可以下周抽空再來,過幾天我們書店會新進一批圖書,其中就有《歐派貓》這本畫冊。”
他搖搖頭,說:“看情況吧。”他知道,明天他和碧桃就要回北方了。
離開圖書大廈,那個女生的倩影還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且由那道倩影,他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風眠的樣子。他想起來自己離開比慧鎮后還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心中越發不是滋味,便就近找處僻靜地點給她打了通電話。電話響了好久也沒人接,他以為是她沒帶手機。等了一刻鐘,他又打電話過去,還是等了好久才被風眠接聽。
他一上來便噓寒問暖,把這些日子以來憋在心中的話對著風眠一吐為快。風眠那邊一直沒有聲音,等到他一股腦把經歷、心情、問候都說完時,那邊只慢慢回來“嗯”的一聲。他靜等著風眠再說些什么,可是她沒有說話。他以為是風眠高考失利了,便盡尋些俏皮話哄她開心。但風眠也只是“嗯”的一聲作罷。他疑惑了,像個小朋友面對生氣的母親那嚴肅的冷漠,只把“我錯了,對不起”掛在嘴邊,然后低眉垂首等候發落。但風眠沒給他“發落”,只說這并不怪他,只是自己不想再耽誤他的時間,然后不等他詳細了解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在城市的街道,只感到周圍的高樓都長了腳在到處亂跑。
為什么風眠要對自己那么冷漠?他對此毫無頭緒。
他想到了沐清霖,沐清霖也是突然對自己冷漠的。他害怕極了,一陣惶恐占據了他的身體。
天上落下了雨滴,這是近來常有的,行人都在匆匆尋處小店避雨,唯有他,站在雨里直到撞在步行街的銅人像上才記起掌傘。房檐下,不少人站著看他的笑話。但他卻不害怕這笑聲,因為有人在檐下避雨,有人掌傘防雨,都是正常行為,誰又該笑誰呢?
他走到一家小店前,猛然想起自己轉來轉去,也沒有給碧桃買點什么,于是去那家店買了一盒蜜汁蓮藕。
他看看時間,估計差不多便趁早趕去考場接碧桃了。
碧桃出考場時,雨已經停了。她看看他拎著一把滴水的傘,身上還濕漉漉的,真好奇他這傘究竟打在了什么地方,于是忍不住要笑。
他知道碧桃是在笑自己,一邊自嘲,一邊把買來的甜品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這是什么?”
“蜜汁蓮藕。你喜歡吃甜不是,我聽說蜜汁蓮藕很有名,就給你買了一盒,等賓館就可以吃。”
“你聽誰說它有名的?你不知道吃藕丑嗎?哪里有送女生這個的。”
“......”
“算了,”碧桃從他手上接了過來,“反正你暫時吃不了甜,我就勉為其難把它吃掉吧,丑就丑了,反正沒人在乎。”
回賓館后,他一邊看著碧桃津津有味地吃著蜜汁蓮藕,一邊把下午給風眠打電話被冷視的事情告訴給她。
碧桃聽完噴笑道:“這還用多想,一定是你這么多天沒有聯系她,她生你氣了唄。你要知道,女生是須要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的,即便是風眠姐,你多少日子不搭理人家也會招人家生氣呀。”
天羽問她還有挽回的余地嗎,因為他真的害怕風眠成為第二個沐清霖。
“你說你,都知道給我買東西,怎么就不知道給她買點什么呢。”她說著從行李中取出一盒“白色戀人”。“回去把這盒夾心餅干送給她,我特意為你準備的。”她把“白色戀人”放好后又說,“回去哄哄就好了,一個女生只要真心愛一個男生,生氣得很快,和好得也很快。倘若只有一股腦的生氣,而沒有和好如初的過程,那么這個女生八成從沒有愛過那個男生,只是和他玩玩罷了,那倒也無需多留。”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他們一早就坐高鐵離開了,晚間才到家。
天羽回鄉后,第二天就去風眠家找她了,但她并不在家,據宋姨說,她是去她父親那里了,要過兩天才回來。
他又去找何家姐妹,可她們也并不在家,聽林老太太說何績豐升了官,于是趁著她們高考完,一家人去海邊度假了。
他又去找洛星月,怎料她也不在家,洛老爺子說她叔叔帶她去外地了,具體做什么不詳。
那豈不是沒有朋友在香原村了?
非也,甄常之和吳剛還是滿有默契的,不約而同的找天羽去游戲廳了。他很久沒有打過游戲了,其實他根本不樂意打游戲,但無事可做,只好同他們去了。在那里,他們玩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人在游戲廳尋釁滋事,他們才反應過來時間。那滋事的人是喝多了酒,玩柏青哥輸了錢而故意找茬。游戲廳老板直接招來打手,把那人連哄帶打的趕出了店。天羽他們好事湊上前看看是誰那么大膽,一看,那人竟然是高沛東。
吳剛道:“那個人是高沛東吧。”
甄常之道:“不是他還能是誰?”
天羽問:“他現在還在地面上混嗎?”
“看樣子,他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我看他是‘狐假虎威’。當年要不是仗著烏赤白撐腰,他哪里能肆無忌憚的在比慧鎮耍橫。”
“誰知道呢,現在看他不像當年那樣霸道。在監獄被教化好了?”
“監獄又不是學校,還能比學校更有教育的效果?”
高沛東悻悻地走了。他們也沒了繼續打游戲的興致,于是也都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天羽祖母接到天羽舅舅的電話,這已數不清是他近來打的第幾通電話了,電話的內容老生常談,還是望天羽祖母規勸他出國讀書。老太太把電話交給天羽決定。天羽不等舅舅煽情就明確了自己的態度——不愿出國。他說話比較粗放,嗆得舅舅十分尷尬,只好跟他說讓她母親和他細談,然后就掛斷了電話。祖母勸他不要和母親鬧翻。但他心中對于母親始終有一種懷疑的心理,誰讓她拋棄過自己。而且,有一種捉摸不透的留戀之情在他心房纏繞盤錯,使他無法放任不理。
碧桃在樓上都聽見天羽大聲說話,于是下樓看看發生了什么,卻是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又過一天,高考放了榜,天羽的成績差強人意。他打電話問朋友們的成績與志愿,吳剛和甄常之都報名省內的一所大學,因為天羽成績與他們相近,他們還熱情的向他推薦那所學校呢。何家姐妹報的是省外的大學。洛星月最厲害,大概率會被北京的高校錄取。而問風眠,她卻說隨便報的志愿,并沒多說話。
天羽疑心重,問宋姨風眠在家,于是捎了她愛吃的荔枝就去看她了。
風眠改換了短發,利利索索的倒很清涼。還把眼鏡換成了大圓框,顯得笨笨的樣子。
他問風眠:“你怎么把頭發剪短,還換了眼鏡?”
風眠隨口道:“想換就換了。”
他又問風眠近況如何,風眠只道還行。
他湊近風眠身邊,想要抓住風眠的手,卻被風眠一把甩開了。
“風眠姐,你怎么了?”
“在你心中,我就是風眠姐吧。”
“哦,不,風眠,我這樣叫你可以吧。”
“不要,你叫我風眠姐挺好的。我們......我們就做好朋友就挺好的。”
“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千萬不要誤會,千萬不要誤會。不是你哪里做的不好,是造化弄人,這并不怪你。”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你走吧。”
天羽不走,非得把原因問個水落石出。
風眠眼里噙著淚,沉默不語。
天羽問風眠是不是移情別戀了。風眠不語。天羽便以為她默認了。
天羽還欲細問。但風眠狠心把他轟出了家門。這更叫天羽篤定是風眠移情別戀了。
天羽遲遲沒有填報志愿,這可令祖母和碧桃發了愁。自從那天他從風眠家回來,整個人便自閉了起來。
碧桃料定他和風眠之間發生了什么誤會。于是這天早上她便去了風眠家,想要問她個究竟。
她在風眠家外面的水池前看見風眠正在水池前洗臉。她走近風眠身邊,等待她把臉洗凈。可是,她剛接近,風眠就沖她喊:“你是誰?你站在那里看我做什么?”她知是風眠沒有戴眼鏡認不出自己,于是欺身上前要她看清。“你不要過來”風眠向后急退,快速拿毛巾抹了把臉。“風眠姐,是我。”她認為再不解釋會嚇到風眠姐。“原來是碧桃啊,”風眠戴上了她的大圓框眼鏡,“我還以為——不好意思了。”她問:“是我沒打招呼,打擾到你洗漱了。不過,我一過來,風眠姐為什么如此害怕呢?”風眠說擔心有人圖謀不軌,然后收拾好洗漱用具,帶碧桃進家里了。
風眠一直在干活。她要做早飯,問碧桃吃不吃。碧桃已經吃過了,就沒有吃,但幫她一起把早飯做了。然后她打掃了堂屋。碧桃跟在她身邊陪她一起忙活。然后她收拾了許多臟衣服去洗。碧桃又跟著她,沒有幫洗衣服,幫帶著肥皂也好。
她在大盆里揉搓著衣服上的污漬,這樣碧桃動不上手,就在換水的時候幫著壓泵泵水,其余時候就坐在不遠的礓磋上等她洗完。
她洗完衣服已過了好半天,不等碧桃反應就拉著她往家走,邊走邊囑咐碧桃,“以后如果沒有地方坐的話就去拿個凳子或者馬扎來,坐在又涼又硬的礓磋上對女生沒一點好處。不要管別人怎么想,自己首先要把自己要照顧好。”這是碧桃半天來聽見她說的第一句溫柔的話。
碧桃一直想問她和天羽發生了什么,但總在要張嘴的當口被她轉到旁的事情上,所以這半天也沒有切入正題。
她像是看出來碧桃的想法,可遲遲不愿說明,于是在把家務做到已無什么可做之際,她帶著碧桃往名隱山方向走去。
她們一路只說些閑話,關于想問的與想要回答的關鍵只字未提。
她們停在了村西的土坡那里,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停在那里,只是放緩了腳步,就勢停下了。
風眠單刀直入:“碧桃,聽吳剛說,天羽還沒有填報志愿,你是不是想問我和天羽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碧桃沒料到風眠那么直接,故而輕聲道:“他自閉了,和沐清霖那時候很像。”
“是嗎,和那時候一樣。”風眠也輕言輕語。
“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我很擔心他。你們該不會——”
“是的,正如你所想的那樣。”
“......”
“讓天羽這個樣子我很抱歉,但我必須這么做,只希望他快些好轉吧。”
“......”
“你是想要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嗎?”
“不,我并不會像那些愚蠢的庸人一樣糾結于這種問題。我知道,你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其實愛情本不需要理由,愛就是愛了,不愛也就是不愛了,這并沒有什么可以猶豫。但是,好奇心使我對于這個問題不免多做猜想,所以如果你愿意,我還是渴望了解一些的。”
“天羽以為我移情別戀了,但我并沒有。”
“這我相信,你離開他絕對不是因為一個簡單的原因,具體的原因絕對是我所不知道的。”
風眠拉著碧桃走到土坡旁的那間老屋子前,摩挲著那殘破的舊門框,一直在嘆氣。
“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或許你也有所耳聞,我在七年前曾被人強奸了。那時候天羽不學好,總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瞎混,但那些人都比他大,有些已經成年了,他和那些人在一起是被耽誤了。達叔那時候管教過他,可他并沒有聽,反而變本加厲,招得村子里不少孩子跟他一起去鬼混。這可讓各家家長不干了,紛紛找上達叔告天羽的狀。天羽挨了打找我哭訴,他把自己的一切問題都歸咎于家庭環境的缺失,其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他母親的報復。而我,我總是覺得自己很偉大似的,懷著一顆圣母的心想要發光發熱。我把那些鬼混的孩子都勸回了家,還替天羽做辯解,把那些教壞孩子的壞人告訴給了大人們,大人們找到績豐叔,懲辦了那些壞人。”
碧桃鼓了掌:“沒想到風眠姐從小就那么俠義心腸。”
“什么俠義心腸,只是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小女生的不自量力罷了。——那些壞人以為是天羽告的密,于是揚言要他吃不了兜著走。我告訴給了琛哥,是琛哥替天羽擺平了那些壞人的威脅。但那些壞人吃了虧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沒膽量報復琛哥本人,那么就對他身邊的人下手。我和琛哥關系不錯,經常去他家玩,所以我便成為了他們下手的目標。”
風眠頓了頓,若有所思。
“某天一早,我給琛哥送去家里新蒸的燒麥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被那些人綁架了。天羽在路上看到了這一幕,他想要呼救,但被他們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毆打了。之后,我被那些人綁架到了這間老屋子里。他們原本是要以我為要挾勒索贖金,但后來他們見色起意,于是把我強暴了。”
風眠已哭得泣不成聲,碧桃上前擁抱著安慰了她。
“我不愿再回想起這一切,這太恐怖了。后來,天羽找到了遍體鱗傷的我,而我已經失去分辨是非的意識了。當我調理一段時間恢復正常以后,聽說村民們誤會天羽是施暴者的幫兇,對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他跟著達叔去了南方。而那些真正的施暴者,我不知道天羽用什么辦法找到了他們,并且報了警,他們都被繩之以法。但當我恢復之后,始終對此懷有芥蒂,甚至總在疑神疑鬼身邊的男人對我不懷好意,這儼然演化成為一種病。”
風眠又頓了頓,續道:
“本來當天羽回到香原村,我的病幾乎已經好了。但是,不幸的事情永遠在你臨近幸福的那一剎那出現。高考結束那天,我在校門口看到了高沛東,他是當年的罪犯之一。當我看到他接女朋友出考場時我忽然意識到,既然他可以明目張膽走在街頭,那么其他的罪犯不也出獄了嗎。我的病又復發了。我鄙視我自己,因為我有一具不純潔的軀體。我是骯臟的,怎么配得上同別人談情說愛呢?或許我永遠不會有愛情,或許我永遠不能正視自己。”
碧桃站在風眠面前道:
“風眠姐,我不同意你的觀點。這件事又不是你的錯,你是受害者,為什么要懷著自責的心理給自己的人生上一道枷鎖呢?你永遠都是你,是善良的你,溫柔的你,可愛的你,純潔的你。誰又能說你不純潔呢?比起這世上數之不盡的淫男亂女,你又有什么可以自責呢?”
“碧桃,你還小,不會明白女生的第一次對于她有多么重要。”
“我是不明白,但這個世界又有幾個人能夠明白呢?我不是崇洋媚外的開放派,但對于已經被現代社會所拋棄的貞潔觀,我始終是無法接納它。在這個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流于形體的時代,一切公序良俗對人的教化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與其背負著遭人鄙夷的舊有的道德,莫不如接受新的道德讓自己活得瀟灑一些。大環境是我們所不能夠改變的,那么我們為了更好的生存只能夠融入其中。”
“你說的有理,在這個時代,傳統的道德約束只是自己對自己的折磨罷了。但是,其他人尚可,對于天羽我是永遠放不下了。”
“他又有什么好,值得你為他這樣?就因為他心中懷揣著早已老到發霉的道德理想?算了吧,他自己都在懷疑著自己的理想了。”
“......”
風眠淚已都咽到了肚里,她思量過后道:
“其實,天羽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從小心地善良,待人體貼,不管男生還是女生都愿意和他玩兒;他老實巴交沒有一點壞心眼,根本不會投機取巧,做什么都一步一個腳印地,從來不像個現代人一樣貪圖捷徑;他還反對暴力,別看他長得人高馬大,但他小時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受氣包,并非是他打不過別人,而是他以為不理智的打斗只會讓雙方兩敗俱傷,所以他一般是以理服人;他最寶貴的品質是講誠信有擔當,只要答應人家的事就一定要竭力做到,否則便不會輕易允諾別人,尤其是在集體利益面前不會退縮逃避,努力讓集體利益最大化,這也是我最愛他的一點。而且,他仰慕那些古圣先賢和那些擁有崇高理想的人,想要向他們一樣做一個有用的人來造福社會。這當然是浪漫的理想罷了,但他就是這么一個充滿理想的男孩。”
碧桃搖搖頭:“我認識他這么多年,除了發現他有一根筋的毛病之外,并沒發現他一絲優點。”
“這不怪你,因為后來的他的確變得不再像從前的他了。那是小學的時候,達叔和蔣汐姨離婚了。具體原因我也說不好,但聽天羽透露,說蔣汐姨是因為一個姓藍的商人才和達叔離婚的。蔣汐姨在大學里工作,達叔在外面的大醫院里當主任,都是很體面的人,所以出軌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究竟如何實在難以定論,天羽的一面之詞也不一定是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但是,他們反正是離婚了,天羽被蔣汐姨當包袱似的丟給了達叔,這確是村子里人盡皆知的事實。后來嘛,天羽愈加墮落,變成什么樣子你也就知道了。”
“原來每個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啊。”
“現在你應該就能明白天羽為什么那么重視感情這件旁人眼中淡如清風的小事了吧。”
“那么,現在應該怎么做呢,對于他的自閉?”
風眠覷了眼碧桃,道:“或許你可以嘗試幫助他走出自閉。”
碧桃推辭道:“不,我怎么可以,我倆說話都說不到一處去。”
“但你不是被他改變了嗎。記得去年你剛來香原村時一臉傲嬌,跟我們誰也不親近,現在不也變得活潑開朗,和我們幾個都成為朋友了嗎。”
“我哪里是被他改變,我以前就是這樣子好吧,只是當時......”
碧桃想到了父母死去的傷心事。
“跟我講講好吧,你們之間有什么解不開心結?”
碧桃躊躇片刻,決然道:“既然風眠姐都能把自己最私密的心事告訴我,那么我還有什么不能跟你說的呢?其實,母親嫁給繼父之后我們一家便遷到了上海,那是早就商議好的決定,所以,當年并不是因為那件事,達叔才帶他離開的。”
風眠顯得有些難以置信,但還是禮貌性地點著頭聽她說話。
“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算很好,因為初次見面他就對我做了很過分的惡作劇,所以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對他保持距離。但在相處一段時間之后,我發現他人也還不算壞,于是就開始和他說話了。我喜歡貓,可住在樓房里,母親不讓我養,磨了不知道多久,也只是送給我一只做工好點的貓形玩偶充當。他這人很有趣,明明喜歡狗,跟達叔討價還價不被答應,于是對母親軟磨硬泡,以退為進改要養一只貓,這當然是為我養的了。但他心里怎么想卻不對我說,一直在我面前臭顯擺,故意氣我。后來嘛,我求他養一只純白如雪的貓,像凱蒂貓似的,因為我喜歡這樣的貓。他嘴上答應得很好,可把貓從寵物商店里帶回家,竟然是一只黑白花紋的貓,可把我氣壞了。不過嘛,這又是他的一次惡作劇,等給貓洗完澡,才發現那黑色的條紋是他用墨水畫上去的,洗干凈了就是一只白貓。然后嘛,他只給那白貓洗過一次澡就撒手不管了,連換貓砂、喂貓薄荷都是我的工作。到最后,繼父直接把那只貓從他手里轉送給了我,這正合我意。從那之后,我對他改觀不少。”
碧桃說著,忍不住淺淺的笑了起來,但霎時又開始黛眉微蹙,略顯憂戚。
“可是,從去年年初,一切都變了。我記得那天天羽因故被老師叫了家長,那天我正巧生了病,情況比較嚴峻,于是父母決定先送我去醫院,然后再趕往學校。但是,在從醫院趕往學校的路上,意外發生了。一場車禍,使我一瞬間失去了父親母親。因為受到了打擊,加之我從小身子就不好,那場病拖拖拉拉了許多日子才好。我回家后一時有些茫然無措,一個學期沒有去學校上課,好在有他照顧,我恢復得還算蠻快。不過在我生病的日子里他并沒有把那只白貓照顧得好,那只貓后來不知道生了什么病,驀地就死掉了。此后,我便只有他一個親人了。”
碧桃忽而有些失落,努著嘴說話都變得猶豫。
“我知道父母的死其實不賴他,但我還是會想,要不是那天他被叫家長,父母也不會因為匆忙趕往學校而發生車禍,起因還是他的惹是生非。我也知道我對他蠻不講理的亂耍小性,但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并非真的那么討厭他,反而有些對他依戀,也不能說是依戀,只是在我的記憶庫里搜索,能夠依戀的人只有他一個了。我真的害怕失去他,倘若我失去了他,那么對于現在的我而言不就相當于失去了一切嗎?我煩他,惡心他,只是希望他多對我一些注意,哪怕是反感也好,總勝得過被人放棄,被人漠視,被人遺忘。我不怕他討厭我,就像是孩子一直膩歪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因為是至親,所以只要不真正傷害他的心,那么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諒的,于是我篤定我的做法能夠維系我們的關系,哪怕它并非最妥當的一種。而陸天羽,他是我現在的唯一,所以眼睜睜看著他自閉,我怎么能不為他著急,不為他擔心呢?”
風眠聽她說得情真意切,竟有些自愧不如。她望著碧桃姣好的面容,輕盈的身姿,感受她嫻雅的氣質,并且能夠體會到她不亞于自己對于自己所愛的人的喜歡。她的心被微微撼動。面前的這個女孩方方面面哪里不勝過自己呢?
“風眠姐,你好奇怪,怎么一直盯著我的身體看?”
“哦——沒什么。我認為,你為他擔心倒不如嘗試和他敞開心扉進行溝通,有你這樣一心惦記著他的好妹妹,他不會孤獨的。所以,碧桃,請你代替我安慰他,他會想通的。”
“但現在他的自閉是因為感情,我又怎能......。風眠姐,你是醫他的藥,這是我不可以替代的。”
“可再好的藥,一旦上了癮,那么便是毒藥。你或許不是醫他的藥,但你是可以讓他病癥根除的處方。相信我,碧桃,這個世界上能夠陪伴他的只有你了。”
碧桃還欲再還口,但風眠的眼神像是一臺掃描儀,把自己徹徹底底透視一個遍,她已做不出任何抵抗了。
風眠帶碧桃回家已是中午,留她在家吃過飯,下午的時候還把碧桃硬留了下來,兩人一邊吃著荔枝,一邊偎在沙發上看電影。風眠給碧桃看的是一部動畫電影,高畑勛的《螢火蟲之墓》,碧桃不忍將其看完,只看一半就央求風眠停掉了。
風眠又和碧桃讀起了書,是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她們之前早已通篇讀過,此刻卻偏偏要再共同讀一遍大衛悲慘的童年與他光榮的結尾,這令她們大快人心。
讀罷書,酡紅的暮云已像醺醉的婦人的臉蛋兒般,把半面天空渲染的成為了油畫家的調色板。風眠還欲留碧桃吃晚飯,但碧桃卻堅持要走了。風眠把一本書交給碧桃帶回家,她說是天羽之前借給她的,她現在要把這本書原物奉還,是一本《老人與海》。碧桃照做了。
回家后天已經黢黑一片。碧桃走進天羽臥室,發現他正躺在床上像只煮熟的螃蟹似的四仰八叉的酣睡。她聞到他身上漫著一股濃烈的酒味,顯然是喝醉了。她試圖把他弄醒,可惜沒有成功。她只好把那本《老人與海》放在他床頭。她走出門一想,房間里沒有一只酒瓶,那他是在外面喝醉的嘍。喝成這樣沒別的地方可去,只有稻場酒吧了。祖母和洛爺爺遛彎去了,她在家守著天羽打呼嚕也無趣,索性就去稻場酒吧看看,琛哥怎么敢叫天羽喝這么多酒呢?
碧桃一上來就朝琛哥興師問罪。琛哥也沒拿她的話當真,反而款待起這位“稀客”。除去不能喝酒之外,碧桃對這里倒也滿意。
碧桃看見若涵姐也在,忙打招呼,又看見她手指戴著婚戒,而琛哥手上也有相同一只,不免打趣起來:
“若涵姐以后就要成為稻場酒吧的老板娘了么?”
吳若涵一努嘴:
“誰稀罕當什么老板娘。”
碧桃又轉而打趣琛哥:
“琛哥,你瞧,若涵姐還看不上你這份產業。”
琛哥擺出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
“琛哥,說說,你是怎么讓若涵姐答應你求婚的?”
琛哥瞄了眼吳若涵,拿腔道:
“誰說是我跟她求婚的?”
“難道是若涵姐跟你求的婚?”
吳若涵瞟了眼琛哥,也拿腔道:
“男士向女士求婚我見的多了,哪見過女士跟男士求婚的?男士是有野性的生物,女士就應該做男士的獵物!”
“那還是琛哥求的婚?”
他倆憋不住笑道:
“好了,甭拿這孩子開玩笑了。我倆誰也沒向誰求婚,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只消一個契機,兩人一拍即合就去領證了。”
“這么簡單?那你們的婚禮一定很隆重了吧。”
“婚禮?我們沒打算辦婚禮,就想趁著放暑假,旅行蜜月就好了。”
“這一點也不浪漫。”
“可是,結婚是關乎兩人一生的事,長著呢,要那么多華而不實的浪漫也沒用啊。”
碧桃有些掃興,于是又開始抱怨起琛哥讓天羽喝醉這件事了。
碧桃被吳若涵帶去了里屋。
吳若涵告訴碧桃,是她讓琛哥和天羽喝酒的。
碧桃大吃一驚:“為什么?”
吳若涵向碧桃娓娓道來:原來風眠高考結束那天是和她一起回家的,也恰巧和她碰見了高沛東到學校接他的女朋友。她自那天之后便發現風眠變得不對勁,后來聽吳剛說風眠和天羽分了手,原因她也就心知肚明了。她前兩天曾找風眠旁敲側擊過,風眠也沒隱瞞,把自己的難處向她和盤托出了。她也勸過風眠,告訴她當年的首犯烏赤白家的靠山倒了臺,他已經從人家口中的赤哥變成了背井離鄉的過街老鼠,而伙同他犯罪的馬清喆和哈玉真也離開北方,據說是回老家種葡萄釀酒了,只剩下一個高沛東,也因為把人家上高中的女孩肚子搞大,被人家家長報警,正焦頭爛額估摸著要二進宮,所以勸她寬心。風眠能寬心自己,但感情這事向來不是外人能夠左右,她也無力回天了。于是只好從天羽處落手。她叫琛哥約來天羽,酒意漸濃時便委婉的向他透露出風眠的事情。好在酒精是人間最佳的情感催化劑之一,他能把這意思聽進耳朵里。他怨恨,怨恨這荒誕的命運對他的戲弄。他不滿,不滿為什么風眠不能像其他的女孩那樣把早已被時代所淘汰的陳腐保守給拋棄掉。但他想了許久也明白了,就是因為她的與眾不同才造就了令人著迷的她,就像是自己的與眾不同讓與眾不同的人喜歡一樣,如果不是因為與眾不同,那么一切的事件也就不會發生了,人也不再是這樣的人。他被琛哥說服了,也喝醉了,于是搖搖晃晃的回家了。
這和碧桃所了解的基本吻合。她感謝吳若涵為天羽所做的這重要一步。
吳若涵又領她出了里屋。
琛哥正在把臺前調酒,看見她們出屋,知道吳若涵把重要的消息已經告給她了。他把調好的酒端給吳若涵,給她則是一杯可樂。她這時壓在心里的一塊大石落了下去,所以愿在這稍加逗留,看琛哥化學家似的調酒,少有客套的她也不免恭維幾句。琛哥自然如常人一樣愿意聽這恭維話,但吳若涵并不像碧桃那樣給他面子,只說他調的酒還不如以前天羽送給她的好喝。琛哥反駁說并非自己技術不行,而是酒的品質限制在那里,反倒是她不懂酒,只知道名牌的酒就一定好。兩人不免拌起了嘴。碧桃就在一旁看戲,默默地竟笑出了聲。
“你看,又要這孩子看笑話了。”
“碧桃,我跟你說,還真不是我技術不行,要不等以后天羽出了國讓他給我捎兩瓶好酒,我也能調出來世界級的酒,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琛哥,要是他真有那個本事出國,我一定要他給你捎最好的酒,就怕他沒這個本事。”
琛哥用力握著她的手表示感激。而吳若涵上來把他的手給掰開。
“張老板,來一杯長島冰茶!”
有位新客進店點了酒。吳若涵見碧桃不想打擾琛哥做生意,于是借口琛哥要夜忙了,送別了碧桃。
碧桃回到家,祖母已經回來多時了。她問祖母天羽睡醒沒有,祖母說沒見天羽出屋。于是她走進天羽房間,看他還在酣睡。正要離開,只見放在他床頭的那本《老人與海》已經換了位置,有一張白底黃紋的卡片從書的夾頁里露出了小半張。
她走上前拿起了那本書。
“原來醒過了啊。”
她翻開夾有卡片的那頁,里面有一句話被風眠用筆標出,是圣地亞哥的話,“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毀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空白處還有褚風眠寫給天羽的話,她只讀了一句“親愛的天羽......”,覺得那是他們的悄悄話,于是便合上書不再偷看了。
她以為那卡片是書簽,但翻過有花紋的那面,才發現是一張照片。
照片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啊!
她才想起,這張照片是之前在風眠姐家,風眠姐偷拍自己產生的。
為什么要把它當做書簽插在里面?他是不是也看到這張照片了?他看到這張照片,會不會為里面滑稽的自己而哂笑?或者......
天羽翻了個身,喃喃地哼了幾聲鬼才聽懂的夢話。
他這是真睡還是裝睡?
她湊近看著他的睡臉,真睡假睡確認不得,可他這睡臉卻讓她好笑,吐著舌頭,像等待主人投喂的小狗。于是她便認為他是真睡了,在他耳邊柔聲道,“風眠姐沒有移情別戀,永遠是我們的風眠姐”,見他沒反應,又補充道,“我永遠是你的好妹妹”。天羽像是有所感應,“嗯”了一聲。她應著這“嗯”的一聲,心臟砰砰跳個不止,竟鬼使神差地朝他的唇輕輕一吻。
她那白皙的俏臉倏地變得緋紅,忙不迭的要逃離現場。但在逃離前,她想:“書是你的,書里的標注是她的,可夾帶的那張照片卻是我自己的,憑什么要把我的照片給你當書簽?”這么想著,她把那張照片偷走了。
翌日晨,碧桃心里總提心吊膽,拿不準他昨晚是否裝睡,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吻了他,那......于是她便借口為他準備一頓床上早餐為由,要一探虛實。
她很快發現他關于昨晚什么也不記得。他竟然看到床頭的《老人與海》還一臉納悶地問他這本書怎么會在床頭。她想,既然書不記得了,書里的照片肯定也不記得了,那么吻他的事一定也不記得了。她把風眠的交代如實告給了他。
他宿醉得厲害,把昨晚的記憶忘得一干二凈,讓她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什么差錯呢?
這也無從核實。
但今天的事讓她打消了她的懷疑。天羽填報了志愿,皆是南方的大學。
褚風眠有好些日子沒見過天羽,直到這一天被碧桃打電話招去,發現其他伙伴和幾位老人也都在那里。這是發生了什么大事嗎?
天羽舅舅來了,與之還有一位極摩登的中年女人伴同。
“那個男人是他的舅舅,那個女人是誰呢?”
“是他的新妗子吧,他舅舅不是才又結了婚。”
“她的穿著可真時髦,像時裝雜志里的模特。”
“不是吧,那女人看上去可不像是他舅舅的老婆。”
“那她會是誰呢?”
幾位少年對中年女人的身份充滿好奇,貓在一隅議個不休。
天羽和祖母坐在一面,天羽舅舅和中年女人坐在對面,幾位老人坐在一面,碧桃自己坐在一面,身后是貓著的風眠他們。
“這孩子就是碧桃吧。我見過她小時候的照片,她從小就很漂亮。”
那女人抿了口碧桃給沖的咖啡,笑瞇瞇地看著她。
“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我一看見你,不禁想起當年的郝雯。一晃這么多年了,你都十五歲了吧。”
那女人放下咖啡,轉而又笑瞇瞇地看向天羽。
“天羽也是,長得跟你爸爸很像,而且也有一股子倔脾氣,叫人又愛又恨。”
“媽,你提這些干什么,爸爸和雯姨都已經......”
那女人就是天羽的母親蔣汐。
蔣汐是有備而來,因為聽蔣濤說天羽拒絕了自己一番好意,所以趁自己有事回國,就順便來看看他了。她不相信天羽會放著跟她去國外的榮華富貴棄之不理,而留在國內去上一所一流人眼中的二流大學。這背后肯定是有問題的。要么是蔣濤的轉述有所差誤?她今天親口問了老太太,老太太的表達也是這個意思。要么是天羽并沒有理解跟她去國外的好處?那么她今天就要跟他說道說道了。
天羽很不滿意蔣汐今天突如其來的降臨,正如當年她的不辭而別一樣令他寒心。她已經在他的生活中離開了幾千幾百個日夜,只存在他的夢中,留給他的是渴望得到的美好回憶。倘若就此打住,她作為他記憶中的母親還是不錯的存在。可今天,她又回來了,雖然不確定是因為什么原因,但她那傲慢的態度卻是把他最討厭她的記憶都調了出來,這讓他很不爽。
“所以,您回來是......?”
他想要問個清楚。
蔣汐慢條斯理地道:“我回國辦點事,正好來看看你和你奶奶。當然,我也想看看她。郝雯我是再也見不到了,見到她的女兒也能讓我想起她。”
“媽,您甭提雯姨。我想問問您,這回只是想回來看我嗎?還是......”
“這你不是明知故問嗎。”
“那我覺得你倒不如不來,來了也是多此一舉。”
蔣濤責備他道:“天羽,跟你媽說話別沒大沒小的。”
“好些年沒見面,親媽也難免生分了。”
“小兔崽子,你......”
蔣汐打斷了要罵街的蔣濤,對天羽道:
“這么些年我也沒好好照顧你,你對我有恨,有怨,這我能理解。但我和你爸爸離婚這件事很復雜,你那時候小,不懂很正常,我們大人的事慢慢你也就會懂了。”
“我期待著那一天。——對了,您現在那位對你可好?”
“你藍叔叔對我很好,而且他現在的生意做的風風火火,手里的股票新近又增值不少。”
“他的兒子女兒對你可好?”
“和你當然沒法比了,又不是親生的。但是,他們總算是聽你藍叔叔的話,還認我這個后媽。不過,不是親生的始終靠不住。他們聽你藍叔叔的話,未必真的那么尊敬我。他們姐倆兒那么心齊,要是你藍叔叔走了,那我還真摁哄不住他們,到時候準是個麻煩。對了,你藍叔叔給他們捐了兩所大學,他們倆可都是名校的畢業生。”
“這和我沒有關系。”
他瞧了眼坐得拘謹的碧桃,覺得自己或許也那么拘謹。
蔣汐看得出他倆的拘謹,更看得出他倆拘謹時眼神總忍不住往彼處飄游,這使她堅定某個已謀慮過的念頭。
“這跟你當然有關系。我不是早跟你說過,高考完跟我一起去國外讀書嗎。你不用擔心旁的,一切你媽我都能給你鋪平。她的事,你奶奶的事,所有的事都可以解決。你還有什么顧慮的呢?”
“我沒有在顧慮......”
“那就這么定了,趁我這幾天在國內,咱們趕緊把必要的手續辦了。”
“這哪跟哪啊就辦手續,我可沒答應你。”
“那你還是顧慮太多。你奶奶呢,我跟她說過了,你爸爸留給你的錢一分不動全留給她養老。碧桃呢,把郝雯那留下的遺產全給她,你也不要。”
“完了?那碧桃去哪呢?”
“去她應該去的地方唄。”蔣汐轉向碧桃問道,“碧桃,你不是還有個伯伯嗎,他收養你應該合法吧。”
碧桃緊繃著臉沒答應。
“那沒什么問題啊。所以,天羽,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還擔心什么。吃穿不愁,還有好的大學可以上,更重要的是我們母子可以團聚,這你不期望嗎?”
天羽對蔣汐的利誘并不關心,但母子團聚,即便他再怎么恨他的母親,這一點誘惑卻是讓他不得不動搖了。
見天羽和碧桃都不做聲,天羽祖母道:“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
“老太太,前兒你可不是那么猶豫。這件事我已把利處講得明明白白,就著我在,咱利利索索把事情辦妥多痛快。您說,我是他媽,我還能害他不成?我們娘倆兒多少年骨肉分離,好容易有機會團聚,這對他不好?況且碧桃也大了,她家的親友不可能不管,遲早得著那邊交待了。如果天羽在國內上大學,一個人在南方也怪孤單,還不如跟我去國外,回頭做個正兒八經的外國人,那在大街上蹓跶都顯得精神!沒準還能娶個洋妞,生個混血寶寶,那可就光宗耀祖了!碧桃,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碧桃并未被蔣汐的咄咄逼人嚇怕,她保持著沉著與冷靜,有條不紊地道:
“請原諒我的無禮,我并不認同您所說的。首先,做個“正兒八經”的外國人并沒有什么了不起,放在國內混得再好也無非是個假洋鬼子,放在國外也無非是人家的“二等公民”,別的國家的人在中國是外國人,那么我們中國人出了國不也是他們國家的外國人了?我并不覺得哪國人能夠比中國人高貴!再者,您覺得生個混血寶寶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在我看來,這并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我并非是一個種族主義者,但我只覺得誰與誰結婚生子是他們個人愛情的選擇,與混不混血有任何關聯嗎?最后,他是否答應您的要求,那是他個人的決定,您不應當強迫。祖母并不會要求他如何如何,我也不會拖他的后腿,只希望您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要逼他按照您的安排生活。”
蔣汐略帶不滿地道:“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能如此伶牙俐齒的侃侃而談,你這嘴巴可真跟你媽一樣厲害啊!”
她和老太太囑咐過一些旁的瑣事,又送給天羽一只金表,碧桃一件奢侈品名牌的成衣,另跟到來的街坊鄰居客套幾句,因為手機里有事催促她去辦,她便草草了結,急匆匆地離開了。
風眠等人走到碧桃身邊,看她咬著唇在生氣,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都站在一旁。
“這件事你們是不是早就開始謀畫了?”
碧桃怒氣沖沖地逼問天羽。
“是以前就提過,但我從沒有打算答應她啊!”
“騙子!你說什么我也不會相信了。你一直在騙我!”
碧桃怒目而視,瞪得天羽有些發憷。
“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怕你多慮。”
“怕我多慮什么?怕我攔著你不叫你跟你母親走?怕我死皮賴臉在你身邊不回我自己的家?告訴你,我沒你想得那么無恥下賤。我知道我在這始終是一個外人,既然你們都嫌棄我,那我這就叫我伯伯來接我離開!”
“碧桃,別犯傻,爸媽死的時候他都沒有來,你靠不住他的。”
“所以說,你我靠不住,我伯伯我也靠不住,那我就做個流浪的孤兒總行了吧。”
“碧桃,這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的親哥哥,祖母是你的親奶奶,咱哪里也不用去。”
“不用誆騙我,你最終還是會答應你母親去國外的。”
“我對天發誓我不會。”
“對天發誓?老天爺哪有空搭理你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你敢說你不羨慕國外繁華的生活?你敢說你不喜歡上一所有名的大學?你敢說你不想在有錢的母親身邊可以隨意大手大腳的消費?任哪一點能讓你拒絕呢?”
“碧桃,你是了解我的為人的,我會為那些榮華富貴而去投奔她嗎,我會輕易原諒她這么些年對我,對我父親,對這個家所帶來的傷害嗎?我不是那么沒有骨氣的人!”
“正是因為我了解你的為人,所以我才確定你會答應。她是你的母親,你朝思暮想多少年的親生母親,天下哪里有孩子對母親解不開的怨仇呢?錢啊利啊什么的你可以不在乎,但和你母親團聚,這你能夠不動搖嗎?”
“我......我更希望陪著你。”
“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只要我離開了,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你可以安心出國,可以有一個光明的前途,而我也會祝福你的。我們各自都有歸宿,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
“沒有但是,我意已決,多說無用!”
氣氛頓時尷尬起來。祖母和幾位老人正在商量著蔣汐剛剛說的那些話,并沒留意這邊的情況。風眠先打破尷尬的氣氛,勸二人不妨先聽聽老人們的建議。
老人們的意思全看天羽祖母,而天羽祖母又全看天羽,于是問題又轉到天羽身上。
天羽不知如何是好,就漫無目的的東摸摸西看看,順手把母親送的金表收了起來。
碧桃也從包裝盒里取出蔣汐所送的成衣,那是一件極華美的洋服。她在鏡前比當了比當,點了點頭。
何家姐妹上前打算幫她把洋服穿上試一試。她沒答應,而是轉身從茶幾上端起咖啡杯,把蔣汐未喝完的咖啡都倒在了洋服上。
眾人無不大驚失色,盡皆“咦”的一聲驚嘆。
碧桃憤憤地道:“誰稀罕她送的衣服!”
說罷,碧桃徑自回房去了。
其他人在客廳就今日之事議論紛紛,但外人終究只是湊熱鬧的旁觀者,多說無益,看天羽那始終拿不出個主意,不久也就紛紛離去了。
褚風眠、洛星月、何家姐妹、甄莎莎留在天羽家打算安慰安慰碧桃情緒,但她一整天閉門不出。天羽祖母叫吳剛、甄常之同天羽去鎮上散散心,直到他們傍晚回家,風眠等人才離開。
碧桃和天羽冷戰了三四天,也可能是四五天。每天也不知道她什么時間進食,反正祖母給她在灶臺留好了熱飯,她便自行解決了。
她在等天羽確定說“答應”或“拒絕”蔣汐,可他那曖昧的態度越發讓她揪心。她知道,天羽的猶豫代表著他想要答應蔣汐,但是又放不下自己,所以她有意做好人成全他。她能夠感同身受,他對他母親那深沉的愛,就像是自己一年多來數不清的在夢里遇見自己的母親,那種痛苦,那種喜悅,她深有體會。天羽必須在她和母親之間做一個選擇了!他會選誰,這還有疑問嗎?
對于天羽而言,他已經做出選擇了,只是選擇其中一方勢必會傷害另外一方,他猶豫處正在于如何平衡雙方的愛。
風眠等人這幾日常來天羽家做客,一方面為探得天羽是否已有決定,一方面想安慰安慰碧桃,可她整天把門一鎖,根本見不到她。
這天傍晚,蔣汐打來電話——之前蔣濤曾打過一次電話,但天羽沒有接聽——要天羽今天必須給她個答復。祖母搪塞說他不在家,稍晚些再給她答復。
事到臨頭,只該當機立斷了!
“天羽,這件事總拖也不是個辦法,應該給你母親,給碧桃,給大家一個說法了。”
風眠被大伙推至天羽前說道。
“我今天會答復她的。”
“我們幾個這幾天幫你做了些分析,你且聽聽在不在理。”
“愿聞其詳。”
“我們認為,你應該拒絕你母親。我們不是出于私心舍不得你離開,也不是擔心你母親會對你不好,而是我們認為留下來于你是利大于弊的。
“你如果出國,外語這一關首先就是道坎,依你這性格,高考英語都對你千難萬難,雅思托福豈不是要了你的命!即便你語言關可以突破,但那邊人生地不熟,一切都是未知數,真的如蔣汐姨所畫的大餅那么美好嗎?到那邊反悔是來不及了,出去容易,回來還容易嗎?為什么中國人不可以在世世代代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上有所作為呢?
“你如果不出國,順順利利的讀大學,讀研究生,工作,結婚生子,整個人生的軌跡是在一種可預測的范圍內運行的。你要穩定,可以選擇穩定的工作;你要冒險,也有著世界上最具潛力、體量最大、最公平、最能任你挑戰的市場讓你去大展拳腳。這些不比國外抽盲盒似的未來要美好?并且你的朋友們都在國內,你的關系網都在國內,在這里,你并不是一個人在孤單前進哪。
“最重要的是,碧桃離不開你。這樣說或許顯得有些自私,但事實的確如此。你不和母親團聚還有我們在關心你,但你若離開了她,她可就真的沒有人能夠關心了。”
天羽被觸動了,墜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
“其實,我原本就是打算拒絕母親的,只是我一時沒有想好如何表達。”
“你是不是在擔心,一旦你拒絕她的方式不恰當,那么你們本就脆弱的母子關系很可能會驟然崩潰?”
天羽點點頭。
“那我覺得——僅僅是我覺得,你根本用不著擔心。因為那是你的母親,哪里有母親不能理解自己孩子想法的呢?你們畢竟是母子,始終有一道緩沖的屏障在你們之間,說得委婉一些,相信她會理解的。”
“真的?”
“真的!”
何家姐妹見天羽還在猶豫,斬釘截鐵地道。
她們舉出母親曾偏愛慧妍的例子,說自之前那件事過后,母親也認識到慧婷和慧妍是自己相同的孩子,不應該冷落大的而疼愛小的。這讓天羽下定決心拒絕同母親出國。
他醞釀好情緒,斟酌好措辭,撥通了母親的手機。
“喂——”
“喂,是天羽嗎?”
“媽,是我!”
“天羽,你是不是想好了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媽,我想好了......”
“媽就知道你不是個傻孩子,認識到媽對你的好了吧。得,明天我先回國,過幾天等你辦好手續再來接你。”
“......”
“喂?”
“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跟您走。”
“......”
“我知道您想我跟您出國是為我好,但我更愿意留在國內,我的回憶在這里,我的朋友在這里,我的抱負在這里,我也愿意在這里拼搏,在這里奮斗。”
“哼!我看是因為沈碧桃在這里,所以你才想要留下的吧。”
“媽,您聽我說,碧桃她是個可憐人,我不在了,她怪孤苦伶仃。我留下來,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彼此快樂;我若走了,她便漂泊無依,我也不會快樂的。”
“哼!你就是和你老子一個德行,他當年被郝雯那個賤女人勾引的神魂顛倒,今天你又要步他后塵,被郝雯的女兒迷得媽都不認了!”
“媽,我和碧桃只是兄妹之情。”
“呸!沒有血緣的男人和女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沒有感情也會萌生感情,敢說清白無垢,那是騙鬼呢!”
“媽——”
“你甭叫我媽。原以為親生兒子靠得住,沒成想跟后養的一樣都是白眼狼。可惜了我苦心經營的一份產業。既然你不能幫我守住,外人又處心積慮想要得到它,那我干嘛為他人作嫁衣裳。我賺的錢,我花,別人賺的錢,我能花也花。這世上哪他媽有什么親情,沒錢都是白談。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要是答應跟我走,明早八點前給我打電話,以前的事咱們既往不咎;你要是不跟我走,那今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再也不用給我打電話了,我只當沒生過你這么一個兒子!”
言訖,蔣汐果斷把電話掛斷了。
天羽有些失落,母親的話像一把刀子插在他的心臟,令他痛心疾首。但轉而一股子輕快也涌上心頭,畢竟把話說開,后果幾何也無妨了。
洛星月要把這消息第一時間告訴碧桃。她快步奔到碧桃房外,敲門沒有應答,于是一擰把手把房門推開,房間里竟不見碧桃。她忙下樓問碧桃在哪。祖母說沒有見碧桃出屋。房前屋后找一個遍,不見碧桃身影。一個念頭閃過眾人腦海:碧桃不會離家出走了吧!
祖母說碧桃吃了午飯,要走也沒走多遠。于是四下里發動街坊四鄰來找碧桃,大半個香原村都出動了。
老年人找近處,青壯年找遠處,天羽等這些學生就去比慧鎮,專問詳碧桃是否去鎮上某處了。
眾人出發時已是黃昏,待天羽等將碧桃可能的去處搜尋一遍時,天空只剩下月亮了。
天羽急得焦頭爛額,四處不見碧桃蹤跡,問詢多人也都說沒見過她,這讓他無從下手了。
風眠見他滿頭大汗,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安慰他道:“別著急,碧桃連行李都沒有帶,她能走多遠呢?”
“既然行李都沒有帶,那她至多兩條腿也不過到鎮上走一遭,可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她,這才讓人擔心。”
“你仔細想一想,她除了我們找過的這些常去的地方,還會到哪里去呢?”
“不在比慧鎮......對了,她會不會一個人去南方投奔她伯伯了。”
這是一條線索。洛星月問過車站管理員,半小時前曾發過一班去省城的車。
“八九不離十,她去省城轉高鐵了。”
正舒緩一口氣間,洛老爺子給星月打來了電話。
“爺爺,我正要給您打電話呢。我們懷疑碧桃乘坐剛剛一班客車去了省城,這是今天最后一班車,琛哥不在,能不能讓我叔叔開車送我們去省城攔下來碧桃呢?”
“星月,你叔叔剛才打過來通電話,他說東山外的環山公路上有貨車撞了客車,一死多傷。聽他描述,死者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黑白條紋的長裙,懷里還抱了一個娃娃......”
“天羽哥,你去哪?”
天羽聽洛老爺子描述,不覺一陣驚恐。他不敢想那人是不是碧桃,但聽其描述所浮現出的畫面,卻又不是碧桃是誰?慌亂中,他騎上自行車就往東方駛去,哪怕腳蹬得生銹的鏈條呲呲作響,還嫌這車輪的轉速不夠快。他不敢多想那死者是否是碧桃。他希望不是,可越是希望越感覺希望那么渺茫。他甚至會想,如果到那里真的見到了碧桃的尸體,那他要怎么辦?他會不會崩潰?他安慰自己:還沒有確認情況,怎么能夠妄下結論,自己嚇唬自己呢?但他就怕這是自欺欺人!
歷經漆黑的山路,陰邪的山風,詭異的山音,他終于趕到事故現場。彼時處理人員已把現場清理殆盡,只剩下一些殘渣爛械尚未清移。
他急惶惶欺到處理人員身前,激動地道:
“她在哪,她的尸體在哪?”
處理人員一臉不解地道:
“那位不幸的女孩嗎,她的尸體已經被運走了。”
他掩面啜泣:
“碧桃......”
處理人員上前安撫道:
“你先別激動,你認識死者對嗎,我們還在核實她的身份。”
他泣不成聲:
“那是我妹妹......”
這時尚未離開的某位好事群眾說道:
“她是你妹妹,那你姓伍嘍?”
他疑惑道:
“姓伍?我姓陸,我叫陸天羽。哦,我妹妹是我的繼妹,她姓沈,叫沈碧桃。”
那人卻道:
“奇怪,死掉的女孩明明姓伍啊。我前幾天還聽說呢,她和比慧鎮的小痞子亂勾搭,結果才剛高考完,肚子都搞大了。這不和那小痞子要私奔,結果出車禍死了嗎。”
“真的?”
處理人員道:
“死者好像是有身孕,并且她死時隨身帶有一只泰迪熊,應該是給小孩子準備的玩具吧,也的確有一名同車男子抱著她的尸體哭個不停,像是情侶。”
天羽一聽,馬上意識到那人絕不是碧桃了。但他保險起見,又將碧桃的外貌特征描述一遍,并問是否同車有這樣的女生。處理人員及好事群眾思索一陣,都不記得有這樣的女生。
天羽知道碧桃無事,當即樂呵呵的哼著小曲回去了。
回去之后,眾人集在一起又開始擔起了心:既然碧桃沒有去省城,周邊各處也都找了個遍,那她能去哪呢?
會算卦的林奶奶算了一卦,竟沒有結果。
林奶奶納悶道:“這么多年來,我的卦今兒是第一次失靈!”
何家大嫂解圍道:“既然我們去過的地方找不到碧桃,那她一定去了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哪里我們還沒有去過?名隱山哪!那里不是有神仙鬼怪嗎,一準兒是那的靈跡叫老太太的卦失靈的。”
眾人都認為她說的或許有理。
褚家嫂子著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夜晚的名隱山可是充滿危險的地方!”
“還能怎么辦,大伙兒一塊去找唄。”
這時洛老爺子建議:“大伙兒趕緊回家拿手電筒,然后一起上名隱山找碧桃。得趕緊的,再晚怕不止碧桃兇多吉少,大伙兒也危險了。”
于是各家腿腳麻利的年輕人四散回家去取手電筒和電池,并相約在神樹下古井邊集隊。
天羽著急忙慌的跑回家,手忙腳亂的拿起手電筒和電池就要走,結果一出門就摔了個跟頭。
“你悠著點,慌什么慌。”
是碧桃的聲音!
天羽起身一抬頭,見碧桃坐在房頂上,腿搭著房檐懸在半空,正端著本書在翻頁呢。
“碧桃,我可終于找到你了!”
“著什么急,我不就在你眼前嗎,看把你急得汗涔涔的。”
“你怎么坐在房頂上了?”
“我回來的時候家里沒人,黑燈瞎火的我怕,于是我就上來借月光讀會兒書咯。”
“你別動,我這就上來。”
天羽進屋爬上房頂,碧桃還坐在原處。
他挪到她身后,見她還在翻著書,便不遽說話,想看她在讀什么書。
“你怎么還偷偷摸摸地,要想看就坐過來一起看。”
天羽坐到碧桃身邊,見她端的是一本《童年》。
“你什么時候喜歡俄國文學了?”
“我讀《童年》并不是因為我喜歡俄國文學,而是每每讀到‘阿廖沙’的童年,我也會在夢里夢見我的童年。”
“難道你現在不是在童年當中嗎?”
“我的童年已經結束了,在爸媽死的那一刻就注定結束了。”
“你不要那么悲觀。”
“我或許天生就是悲觀的人,但我也有不悲觀的一面。你看,”她翻開書的最后一頁,里面夾著一張干脆的楓葉,“這是你去年和星月姐爬山給我帶回來的,我一直把它夾在書里當我的書簽。”
“......”
“我應該早就意識到,你對我是那么的好,我對你是那么的依賴,我們冥冥之中或許早已有著難以捉摸的命運的羈絆。可惜我以前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害怕你離我而去,所以星月姐接近你,我恨她;慧婷姐和慧妍姐爭奪你,我怨她們。但漸漸地,我意識到我不應該自私的把你當成我的附庸一般試圖控制你。沐清霖令你傷心,我也為你難過。所以當得知風眠姐喜歡你時,我是真心實意想要撮合你們成功,可惜天意弄人,一切辛苦都付諸東流了。但我通過發生的這一切,認識到我是希望你好的,就如同你希望我好一樣。于是在你對我和你母親之間難以抉擇的時候,我愿意主動放棄讓你不為難,畢竟誰人不愛自己的母親呢!”
“所以你才會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我什么時候離家出走了?”
“那你去了哪里,我們找你找了半天!”
他把今晚的經過都告給了她。
她聽后鎖目顰眉,輕嗔他是傻子,可罵完之后卻又覺得他傻得那么可愛,旋即便露出微笑。
“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登上名隱山了,還到了未生潭。”
“這怎么可能!”
“你看,我就說你不信。”
見天羽一副不信任的表情,碧桃莞爾一笑,開始不厭其煩地把她的經歷向他道出:
“為了不讓你為難,一開始我確確實實是打算坐車去省城轉高鐵回南方的。但是,當我走在路上,看見來來往往不時經過的汽車,我開始有些猶豫。那時候暮色漸深,我在昏暗的光影中看見迎面駛來的汽車,竟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到爸媽死去的那個傍晚,會想他們是否也是在這種光線之下,和一輛貨車相撞。本能反應讓我膽怯,那是一種朦朧模糊的,既恐怖又悸動的感覺,好像是勾魂的無常把索命的鐵鏈纏在脖頸,讓人又害怕又無助。
“我不敢再在馬路上行走,便折回了香原村。當我走到神樹前,看到樹前的那口古井,真就想一咬牙投進去。反正活著也注定漂泊無依,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但膽小的我還是怕死。
“我靈機一動,回憶起風眠姐跟我講過的未生潭的傳說。傳說未生潭是陰陽交匯之地,對生活懷有遺憾的人進入其中便可脫胎超生。于是我迷迷糊糊的就往山上走。起初借助月光依稀可辨出道路,但到后來,無論是月光還是路都消失不見了。山風呼嘯吹得樹葉沙啦啦的響,還有奇蟲怪鳥不時飛來飛去,真把我嚇個夠嗆。就這么咬緊牙關,半摸索半試探地前進,總算看見樹影后有皎潔的光亮。是的,我稀里糊涂地登頂了。
“我站在山頂,背后是一片烏云遮蔽,眺望處依稀可見村子亮起零星燈火。我向山的那面望去,仿佛看見一泓白練般的山溪從遠處山上傾瀉而下,注入新鏡般的未生潭,泛起一道道珠玉般的漣漪。我想要去未生潭,但是根本找不到路。我想回山下,也找不見來時的路徑。
“正在我不知所措間,山頂涌起一陣白霧。我裹在霧里,只能依稀感覺頭頂有一道月光射來。我便順著那月光的方向前行,腳下竟是一片坦途。走了不知道多久,腳下啪啪踩到了水,我正好奇這水是哪里來的,白霧就倏地一下散盡了。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眼前竟然就是未生潭!
“令人驚奇的地方到了!那水面上有著氤氳的水汽——開始我只發現有水汽——但到后來,我竟然在水汽中見到了幽靈——就是飄在半空,半透明狀的,童話故事里常出現的東西。我向它們打招呼,它們也像我打招呼。我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掐了自己一下,確認并不是在夢里。
“既然未生潭有幽靈,那么它能叫人脫胎超生也就是真的咯。我拖著已疲憊的身子,一步一步向潭里走,直到它沒過我的胸脯。
“我那時在想:如果能夠脫胎超生,那么我一定要生在幸福的四口之家里,有一位博學儒雅的父親,有一位賢惠慈愛的母親,還要有一個不欺負我的哥哥,我們一家四口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如果不能夠脫胎超生,那么就斷絕這塵世的一切煩惱,化作幽靈,就留在未生潭飄蕩,那倒也不錯。
“還沒等我仔細想完,就感覺腳下跐溜一滑,像是被某種引力所吸引,我開始沉入那深不見底的潭中。
“只是,死亡遠遠比我想象的要可怕,沒有親身經歷過死亡的人是根本無法理解的!我的身體被冰涼刺骨的潭水所包圍,即便是夏天,但潭底卻比三九天的雪地還讓人寒冷。更可怕的是我無法呼吸,原以為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卻不成想被水溺死是那么的痛苦,讓冷水一點點鉆入你的心肺,想要呼救,可越是呼救越是消耗僅存不多的氧氣。我意識到死亡本身遠比我尋死的理由還要讓我折服。這時候我便重新燃起生的斗志,可虛無的希望會立馬讓我絕望。我會游泳,所以試圖游到水面,但上下左右盡是黑暗與洶涌的暗流,究竟哪里才是我需要奮力游向的水面呢?這時我的氣力消耗殆盡,已經無法再掙扎求生了,只得認命。于是我開始回憶起我短暫的人生。講真,人在瀕死狀態下的回憶就像是超級快進的影像,一剎那便把主要劇情都回憶到了。我回憶起幼時母親接送我上下學,后來繼父為我治療感冒發燒,再后來你對我惡作劇。我才明白,在我死之前,最重要的還是家人們哪。我即將去父母所在的那個世界,我們終于可以團聚了。但是,你還在人間啊,我多么希望在死之前能夠再見你一面。可越是希望,越是失望罷了。
“正在我一腳踏進鬼門關的時候,有一束光照進我的眼里。我努力睜開眼,只見一只身冒白光的白鹿閃現在我眼前。我以為那是彌留之際的幻覺,并不在意,可身子卻輕飄飄地浮了起來。我是升天堂了嗎?并不是,是那白鹿把我馱在背上,載著我飛出了潭底。
“白鹿把我放在了潭邊的草地上,然后轉身就走向潭面走去。
“‘請等一下,謝謝你,白鹿!’我朝它喊了一句。它隨即仰天‘呦呦’兩聲鳴叫,似是回應我的道謝,然后一眨眼便在潭面的水汽中消失了。
“不久,我緩過力氣,想要回家。但夜晚的名隱山黑咕隆咚不見道路,我也不知該怎么回家了。忽然,先前散去的白霧倏地又涌了起來。我正在納罕,就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拉著我就向前奔跑。‘你是誰?我們要去哪里?請不要置我不理,快回答我。’我向那人大喊,可那人就像是聾子或啞巴一般,自始至終都沒有回答過我的疑問。但是我可以確定那人是一個女人,且是個年輕的女人,因為只有年輕女人的手掌才會那么細嫩,捏上去還能感應到骨頭的凹凸。就這樣,那人帶我到某個地方停下,松開了我的手。白霧倏地又消散了,我看到頭頂是‘名隱如是’的牌匾,四下里望望,竟不見有一個人。
“我下山了,其他的便不再重要。我急忙趕回來,家里竟沒有一個人。我爬上房頂,卻看村子里的人都消失了似的,各家各戶都黑著燈,只有不時傳來的汪汪犬吠讓我相信村子里還有人在,否則我真以為我成‘爛柯人’了。然后我便借月光在這里看書,不一會你就回來了。”
言訖,天羽聽得是瞠目結舌。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騙你?”
“只是你說的真就像是神話一樣。”
“信不信由你!”
“碧桃。”
“嗯?”
“其實,今天下午我拒絕了母親,跟她說了我不能丟下你不管。我們永遠都是親兄妹對吧。我想和祖母商量,我在開學前和你搬去南方,等我去上大學,就近你還可以住在我學校附近,反正你的戶口也在那邊嘛。你覺得好不好?”
“......”
“碧桃?”
“我覺得......挺好的。”
霎時,一朵烏云把月亮隱藏,疾風卷帶著沙塵從山上吹來。
碧桃被沙塵迷了眼,用手不住地揉,眼珠都被揉出了淚。
“你怎么哭了?”
“誰哭了,我這是被沙子迷了眼。”
“我還以為你太激動,忍不住哭了。”
“我才不會動不動就哭鼻子!”
其實天羽不知道,碧桃在他回家前早已把紅淚哭盡,現在只剩下笑容了。
“你多好,戴一副眼鏡可以擋風沙迷眼。我就不行了,眼睛又大,又沒有遮擋,最怕這種風沙天氣了。”
“大眼睛不戴眼鏡不是壞事,你應該怪罪這壞天氣。要說這天氣真是古怪,剛才還露出個大月亮,一會兒就刮風起云了。幸好我沒有上山,要不然......”
天羽猛地想起村民們還在古井旁等他一起去上山呢!
碧桃聽天羽說著突然住嘴,便朝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犯大錯了!”
天羽剛說完就有幾人從門外走進了院子。
“天羽你快點,我們等你半天了。咱們得趕緊走,林老太太算過了,今兒晚上會下暴雨,遲了還會有山洪呢。”
天羽在房頂不好意思地朝他們打了招呼。
“我在這!抱歉......”
天羽把碧桃回家的喜訊告給他們。他們一開始對天羽沒有及時通知他們,害他們白等半天而生氣,但見碧桃回家了,他們也就不用再冒險上山,于是馬上又高興起來。
經過多人前來慰問,并對所幫忙者一一道謝,待瑣事處理完畢,已經是子夜了。
天羽草草洗漱后便回房睡覺。他還沒睡熟,就察覺外面下起了暴雨。山中本沒有多少聲響,這時夾雜陣陣風聲、雨聲、雷聲、窗子的碰撞聲、動物的叫喊聲,甚至還有噼里啪啦的雹子聲,真就像是鬼哭狼嚎,且伴隨沒預料的一道閃電,令他不寒而栗。
“吱呀——”房門被打開了。
“咯噔——”有什么東西上了他的床。
天羽一轉身,果不其然,碧桃躺在了他的身邊。
“別動,再動我就咬你!”
“這是在我的房間,我的床上好不好。你憑什么半夜要上我的床,還不許我動。”
“外面降雷打閃,我睡不著。”
“我知道。”
“知道你還要問。”
“我這才想起來,我們碧桃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別說話,再說話我咬你!”
碧桃身穿一件薄紗似的睡衣,懷里只抱著她的貓形玩偶,被窗縫里鉆進來的小風一吹,不禁有些發冷。
她掀開他的被子,和衣鉆了進去。
“碧桃,多大人了,還鉆我被窩。”
“抱緊我。”
“這不合適!”
“我冷。”
“冷就回自己房間。”
“我怕。”
“有什么可怕?”
“怕雷怕閃。”
“在這里就不怕了嗎?”
“不怕。”
“你別抱著我可以嗎?”
“不可以。”
“那你要抱我到什么時候?”
“到我不想再抱的時候。”
“你這樣子我睡不著。”
“有女生愿意抱著你不好么?”
“好是好,可......”
“是我不夠可愛么?”
“不,你很可愛,像是桂正和筆下的天野愛。”
“是我不夠漂亮么?”
“不,你很漂亮,比少女時期的宮澤理惠還要漂亮。”
“那你還有什么不滿足?”
“我不是不滿足,而是你在我身邊,我興奮到睡不著覺。”
碧桃聽后欲笑又止,但臉上已泛起一片潮紅,只是房內漆黑,所以沒被天羽發現。
“連我你也會胡思亂想么?”
“我絕對不敢對你胡思亂想!”
“因為你嫌棄我,所以對我不能胡思亂想,對不對?”
“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所以我還是對你有吸引力的,對不對?”
“你再這樣說話,我真就把持不住了。”
“你還是在對我胡思亂想,變態!”
天羽感覺自己怎么說也不是,干脆閉口不言了。
“喂,你怎么不理我了?”
“你不是當我變態?”
“跟你開玩笑而已,別那么當真。”
“你的話在我耳朵里從來都是當真的。”
“我聽得出來你這是氣話,但不知為何,聽到后還怪讓人高興。”
“你要是別摟我那么緊,讓我活動活動胳膊,或許我也能夠高興。”
“那我松手了?”
“你別亂碰。”
“那是......咦——惡心!”
“又不是我讓你碰的,要怪也該怪你自己。”
“喏,你的手又放在哪里?那里是你能搭手的地方?”
“我的胳膊麻了。”
“你就是占我便宜。”
“你大半夜鉆進我的被窩,還敢說是我占你便宜!”
“誒,不跟你斗嘴了,你壓根不懂得憐香惜玉。”
“......”
沒再說話,天羽就快要睡著了。
“喂喂,醒一醒。”
“怎么了?”
“雨停了。”
“然后呢?”
“能看見外面有月亮地。”
“就著?”
“就著。”
“那你叫我干嘛?”
“因為你要睡著了。”
“困了當然要睡覺。”
“可是我還不困呢。”
“所以?”
“所以你跟我再聊會天。”
“有什么可聊的,不是已經聊很多了。”
“我剛才在想,琛哥和若涵姐結婚了,可是他們沒有舉辦婚禮,而是去蜜月旅行了。”
“我知道,這沒什么問題,這年頭不辦婚禮的人多了,省得別人口是心非給他們隨份子,也省得他們為不必要的熱鬧而忙的焦頭爛額。”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兩個人去旅行欸!”
“蜜月旅行不該是兩個人嗎?吳剛作為親弟弟想去都沒能跟隨。”
“這樣的旅行多浪漫!”
“蜜月旅行浪漫點挺好。”
“我們也去旅行吧,趁著暑假還有一段時間。我已經很久沒有旅游了,多久來著?”
“我們又不是蜜月旅行。”
“蜜月不蜜月不重要啦,兩個人一起去想去的地方,欣賞到旖旎的風光,留下最美好的回憶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想去哪里呢?”
“起來,我們商量商量。”
碧桃硬拉起天羽,他們就這個突發奇想的問題展開了討論。也不知道他們幾點才商定結果,幾點入睡,反正第二天早晨他們起床已是日上三竿了。
旅游一事就這么定下了。他們打算旅行的終點就是將要定居的那座城市,待找到合適的房屋租下,便請祖母托運輸公司把需要的東西運去。他們相信這會是一次暢快的旅行,雖然暫時只有起點與終點,但他們就是想邊走邊決定下一步去哪,隨遇而安嘛。
啟程的日子轉瞬即至,因為只求是一個晴天而已。送行的人不多。洛星月頭天夜里去了他叔叔家,還沒有趕回。何家姐妹被母親拉去新開的商廈了,據說是為了捉何績豐與李寡婦的奸。年長的幾位因為香原村開大集,所以送到半路就回去了。最后送到車站的只有褚風眠、吳剛、甄常之、甄莎莎四人而已。
他們念念不舍地說了許多話,仿佛這一年來說過的話還要再重復一遍似的。
“你們有空一定要再回來啊。”
“如果沒有空回來,給我們打個電話也好。”
“如果方便的話,有機會我們去找你們玩好吧。”
......
褚風眠見客車要開了,于是對大家說道:“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大家別耽誤了他們上車,都回去吧。”
他們依依惜別,始終不肯離去。但該別離的終歸是要別離,褚風眠等人目送他們上車后,還是回去了。
車開了,碧桃坐在窗邊,天羽坐在靠近過道處。
窗外有一座又一座山,山上有一棵又一棵樹,樹上有一只又一只鳥,它們構成了一幅又一幅有生命的畫。碧桃為這畫所吸引,一邊享受耳機里古典樂的陶冶,一邊在想,“我在這里生活了一年,但今天它給我的感覺是最美的。”
車駛出比慧鎮好一段,風光大變,山不再那么高聳,花草樹木也不再那么誘人了,轉而映入眼簾的是兩旁的土丘上,不時有女人蹲在上面燒紙錢。
“喂喂,她們是在干什么?”
“多明顯,在燒紙錢哪。”
“她們為什么要燒紙錢?”
“因為快要到中元節了,依我們這里的習俗,中元節前,女兒是要給已故的先人燒紙錢的。”
“我是不是也要給父母燒紙錢呢?”
天羽小心謹慎,思前想后道:“隨你的意吧,畢竟這只是一種風俗。”
“那我就不給他們燒紙錢了。我猜他們也不希望我們因為惦記他們而焚燒紙錢污染空氣吧。他們一定希望我們能夠有更光明的未來,而不是為了已逝去的做些徒勞。”
“把他們記在心里就好了。”
“對,記在心里就好了。”
碧桃打開一袋巧克力磨牙棒,把磨牙棒叼在嘴里,胳膊支在窗沿上,手掌抵住腮幫子,慢慢咀嚼著磨牙棒打發時間。沒多久,一袋磨牙棒就吃光了。
客車好容易出了山區,在一座城市的客運站停了下來。
“終于到省城了,再不到我都困得睜不開眼了。”
碧桃起身準備下車。
“等等,碧桃,車還沒有到省城。”
天羽拉住了她。
“沒有到?那這是哪?”
后排的乘客告訴他們,這里是市區,因為客車在比慧鎮沒有載滿客,所以路過市區還要捎帶一批乘客。
“這是在侵害我們的時間,我要投訴!”
已有乘客憤懣不滿,嚷嚷著要投訴客運公司。可這又能拿他們怎么辦呢。再嚷嚷,再嚷嚷退錢把他們往路邊一撇,耽誤了要事可就得不償失嘍。于是再有不滿者也只能忍氣吞聲,畢竟人不可能遇到不公之事便去投訴,倘若真的如此,那么每個人每天除了投訴還能干別的什么呢!
客車總載不滿客,靠在車站遲遲沒有離開。這車內座位就還剩一個,等不到那一個客,連司機馬師傅都等得不耐煩了。
“他媽的,少一個人就少一個人吧,還等個球!”
馬師傅準備發車了。
“等等,還有人要上車!”
有一男一女著急忙慌趕上車來,掃視一圈,只找到一個座位。那男人見狀,告訴那女人,叫她自己坐車先去,他再等下一班車。那女人答應了。
女人只背了一個包,拎著一只手提袋,此外身無他物。
天羽看那女人一身便裝,服色素凈,打扮清純,容貌秀麗,不覺為她所吸引。
碧桃見他著迷,狠狠掐了他胳膊肘,要他注意。她也不經看那女人,大約二十一二歲年紀,身量中等,但臉上少許嬰兒肥甚顯可愛,姿態優雅,一派富貴相。她又看那女人胸口扎著一朵白花,且眼瞼不是臥蠶卻像是臥蠶,不時露目含情,于是猜疑她是才經歷喪事的。
車行不久,碧桃從包里取出褚風眠塞給的荔枝和天羽吃了起來。她嫌棄剝荔枝粘手,就叫天羽剝給她吃。這本沒有什么奇怪,可那女人見他們這樣親昵,竟忍不住哭泣起來。車上乘客見此無一人關心,皆離她遠遠的,都以為車上坐了一個瘋婆子。那女人哭了很久都沒有停止,碧桃于心不忍,就叫天羽把手帕遞給她擦擦眼淚。那女人接過手帕后點頭道謝,擦干眼淚后很快就不哭了。
碧桃問道:“姐姐,你沒事吧。”
女人恍惚中帶有口音道:“我沒事,只是想起來某些往事,有些傷感。”
天羽能把女人口音聽個大概,于是道:“都說吳儂軟語,今天可算聽見是什么樣了。”
碧桃敲他腦袋:“呆瓜,這不是吳語。”
那女人破涕為笑:“我這確實不是吳語,雖然之前也曾被人誤以為是吳語,但它們只是相近罷了。”
見那女人微笑,碧桃忙遞給她荔枝吃。那女人起初不要,但耐不住碧桃盛情,最后還是拿了一顆荔枝。她吃過荔枝,又還送給他們幾顆紫紅色的水果。
“這是某種李子的變種嗎?”天羽好奇問道。
女人笑著搖搖頭。
“這是槜李吧,我記得媽媽以前給我吃過。”碧桃猜測。
“對,這就是槜李。”
碧桃想了想,終于忍不住問道:“姐姐,雖然說咱們萍水相逢,但我送給你楊貴妃最愛的荔枝,你送給我西施最愛的槜李,咱們多有緣分啊,冒昧的問一句,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人想了想,初次見面被問及姓名雖有些唐突,但她也并不意外,還是告訴了碧桃:
“我叫蘇文靜。”
碧桃十分喜歡這個名字。她盯著蘇文靜的臉,越看越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卻是對她哭得紅腫的眼睛感到遺憾,不明白她是為誰而哭。
天羽看見蘇文靜胸口的白花,不帶腦子地問:“文靜姐,你怎么戴著白花啊,是家里有人去世了嗎?”
碧桃急忙使眼色要他住嘴,但蘇文靜還是聽清了。
“不是我家里人,是我的男朋友。我姑且說他是我的男朋友吧,雖然他從未答應過我,但我心中只有過他一個男生。”
天羽聽后有些抱歉。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不配做他女朋友。他的死都是因為我,我簡直就是殺人兇手。他死得非常慘,是車禍身亡。明明那天晚上我們還見面,他還好好的,可突然地血肉模糊......”
蘇文靜一雙眸子透露出某種難過的回憶,睫毛上掛起淚珠啪嗒落地。
“文靜姐,對不起,他這人不會說話。”碧桃又遞給她一張手絹,“其實,我的父母也是車禍身亡。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走不出他們離世的陰影。但我后來想開了,逝者只能夠存在生者的回憶里,他們不可以代替生者的生活,生者還有他在這人世未完成的使命,不能夠因為牽掛逝者而躊躇不前。”
蘇文靜止住淚,道:“你的話我都可以理解,但請恕我一時無法接受。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這結果。”
碧桃拉著天羽要回原位坐好。
蘇文靜叫住他們:“叫你們看笑話了,不好意思。”她斂斂妝容,又道:“看見你們,多讓人想起當初的自己啊。你們是情侶嗎?一起去旅行?”
他們一齊連聲解釋:“不不不,我們去旅行不假,但我們不是情侶,我們是兄妹。”
蘇文靜笑道:“我就覺得你們年紀還小,估計不是情侶嘛。”
碧桃聲音細若蚊蚋,道:“我哪能看得上他。”
天羽也道:“我瞎了眼才看得上你。”
他們又和蘇文靜客氣幾句。
不久,車到省城,所有人都下了車。
他們問蘇文靜要去哪里。蘇文靜道:“我要去他的家鄉。你們知道冀東嗎?”天羽說他知道,這里就有轉行冀東的客車。蘇文靜又問他們要去哪里。他們說還沒有想好,只想往南走而已。蘇文靜道:“去看看長江吧,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我建議你們從下游起始,一路沿江上行。他曾經推薦過這條線路,我也這么走過,感覺很不錯。”說完,蘇文靜和他們互祝一路順風,然后便趕去坐往冀東的客車了。
天羽問碧桃要怎么走。
碧桃道:“就按照文靜姐說的那條路走吧,我聽上去還不錯。”
于是他們便買了兩張通往上海的車票,坐上了通往上海的高鐵。
高鐵上,碧桃看著車窗外,一邊把玩她的貓形玩偶。她看見路上有幾座發電站,騰騰的水霧從大煙囪里噴出,沖入云霄,像是一條條威武的長龍在撕咬天旻,煞是有趣。她急忙叫天羽也要看看,不然駛過這段路就看不到了。可是,他沒回她話。她看看他,原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睡著了。她便沒再打擾他休息。她依舊看著車窗外,一邊把玩她的貓形玩偶。
車到站了,天羽睡醒。他看見碧桃的貓形玩偶破了一個洞,里面的棉絮都崩了出來。他問她玩偶怎么破了,她不回,而是柔聲告訴他,她剛剛看到路上有幾座發電站,騰騰的水霧從大煙囪里噴出,沖入云霄,像是一條條威武的長龍在撕咬天空。
彼時,他們的頭頂倒真有幾道青云如她口中的神龍一般,正在天空遨游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