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這一意象,一直在唐詩宋詞里面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雨總是給人蕭瑟頹靡之感嗎?私以為并不是。雨的作用,更是平添一種中式羅曼蒂克的色彩——例如義山的巴山夜雨共剪西燭,例如黛玉獨愛的“留得殘荷聽雨聲”,例如小山柔美明媚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所有的場景,事隔經年,會披上一層朦朧纏綿的濾鏡,讓人遐想萬千;假如那個場景又有雨的潤色,那么無疑更會讓人心旌遙遙,恨不能穿越回那個情深深雨蒙蒙的當年了。
01《虞美人 聽雨》蔣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第一次讀到這首詞是在看玄幻小說作家滄月的書里。不記得是哪一本了,只記得寫在開頭。后面注一行——蔣捷《虞美人 聽雨》。
少年聽雨覺得無限的美,是高燭明暗的西樓,帷幔幾重看不清,紅燭在帳上透出昏明層疊的影。離開喧嘩,獨立樓上,天地瀟然也是沒有蒼涼之意的。
而壯年聽雨,江闊云低,卻已是世事荒茫,寒枝撿盡,卻也無枝可依而已。更不敢讀斷雁叫西風了。
我只喜歡少年聽雨歌樓上兩句,不愿讀后闋。沒有蔣捷那樣的經歷與閱歷,自然無法體會鬢已星星也的無奈。
“紅燭昏羅帳”這五個字在唇邊婉轉低回,教人想起蘇軾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都是艷到極致,于雨夜晚涼之中透出塵世的熱鬧來。夜雨聲里紅燭高燒,可以沒有琴瑟絲竹,只聽雨聲就夠了。就著雨聲和燈影,暢聊至天明可否盡歡呢?
回想少年情事,年少輕狂,眉宇間都藏著狂狷與戾妄。而今人老國亡,雨依舊是當年情色,無情似此間東流水,一任點滴到天明。
清《四庫總目提要》評:“練字精深,調音諧暢,為倚聲家之榘矱(jǔ yuē,規矩、法度之意)。”
蔣捷詩工如此,此詩中三幅聽雨之景,三段說盡人生況味,讀來如同經年,不禁低回嘆息。在低谷,也別放棄;風光時,也別狂傲。人生淡煙霧靄,盛筵蕭寂,其實都是尋常。
02《春雨》李商隱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霄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萬里云羅一雁飛。
隔著好像有千萬里的水簾,你在小樓燭影里,看不清你的臉卻知道你眼底必有悲哀的顏色。
隔著好像有千萬里的水簾,你在檐下雨聲里,聽不見你的獨白卻感受得到涼薄水汽里你熾熱的心跳。
不知道過了有多遼遠的時間,我只能看到一盞燈,就這樣離開了。細雨朦朧沒有身形,唯有暖黃色的燈光孤獨前進。
這句最早接觸也是在滄月的小說里面。《碧城》,她以干凈空靈的筆調描繪了李商隱與名門閨秀注定不可成全的愛情。全文插敘,伴以義山小詩,空山靈雨,楓染霜林,讀來滿口錦繡。
元好問對于李商隱的詩做了很好的評述:“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西昆”就指李商隱,“鄭箋”泛指對古籍的箋注。義山的詩總是寫的隱晦迷離,難以作解,更添了神秘撲朔的色彩,引人遐想。
很多東西都是不可說的。可以在腦海中慢慢構建詩中所描繪的情景,身臨其境去體會。
我隔著水簾望著你的時候,雖然觸碰不到你,不能和你言語;可是我的心是熱的,你應該可以體會到。可是當我離開你,獨自一人走在雨中無人的街上,我的心卻冷了——我不知道你站在燈火葳蕤的小樓上推窗看我,燈光在雨中模糊不清,同樣也在思念我。
03《憶王孫》李重元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
杜宇聲聲不忍聞。
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寧謐到仿佛瞬間就可以穿越回去。晚來天欲雨,門留黃昏住。天地之間唯聞得雨打梨花簌簌,為君洗手作羹湯,出門摘只擷著涼薄雨意的梨花。將梨花帶雨燉進湯,仿佛還能聞到梨花的清香。妾心獨念,不知君可喝得?
當然了,原詩是首閨怨詩,她的郎君自然是喝不到的。讀詩或許也不必總是身臨其境,不然現代通訊如此快捷的情侶們,自然是讀不下去當年鴻雁傳書書難覓的惱恨了。我們用“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意境去表達思念就可以了,不需要也不會去再現水闊魚沉無處問的落寞。
蔡義江《宋詞精粹解讀》:小令如絕句,易成而難工,最重神韻。此詞利用傳統意象,將芳草、煙柳、杜鵑、春雨、梨花諸物與所抒離恨別緒結合在一起,使之情景交融,所以意境深遠而韻味悠長。
04《臨安春雨初霽》陸游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住在綿長的小巷里,前門是青石板鋪就的滑滑的小路,后門停著一艘小船,臨水停靠。住在高高的閣樓里,在沁涼的雨夜從上燈時分一直睡到天明。還在回味一夜的清涼安靜,就聽到深巷里賣杏花的叫賣聲——一夜雨打杏花,應該能賣不少吧?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此句被譽為“繪盡江南春的神魄”。多么神仙一樣的日子。然而我們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自然在寫詩的時候也不忘家國,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是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春,他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在百無聊賴中,寫下了這首廣泛傳誦的名作。
略去陸先生的家國情懷不講,這首詩便少了些塵土氣。可是如果略去陸先生的家國情懷不講,這首詩便少了含蓄蘊藉,變得單薄乏味起來。
詩詞鑒賞可以自行百度,但“小樓一夜聽春雨”這句真有必要體會。如何體會?先人早已替我們總結得不能再到位:“小樓深巷賣花聲,七字春愁隔夜生”。(清·舒位《書劍南詩集序》)
何以春愁?其實還是離不開陸先生的廟堂之思。
文中落雨,筆筆生花的詩句不勝枚舉,篇幅所限,只舉了這四個例子。算來,雨應該可以算得上遷客騷人遣詞造句用的最多的意象之一了。
人們都說艷陽是好天氣,可是也總有人獨愛輕風細雨的舒適溫存。我們回不去當年挑燈照影雨夜何歡的公元一千年了,可是若我們細心,總能在字里行間與作者心神合一,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