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家的兩個兒子

1

他看見她了,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以前多干凈,現在渾身臟兮兮地像個乞丐,在田埂上像個瘋子似的又蹦又跳。

哥哥薛阿強一邊看著她,一邊摁著他弟弟的腦袋,將他的腦袋埋進小茂河,河水“咕嘟”了幾下,若干個大大小小的氣泡從水里泛上來,弟弟的雙腿一陣撲騰,雙手死死扣著哥哥的手腕想往外拉,拉不動,又撐著河岸,身子拼命往上拱,哥哥薛阿強一心至他于死地,整個過程不到三十秒,弟弟喝飽了小茂河的水,脹了一肚子,小命就沒了。

薛家村的天是藍色的,地是遼闊的,清晨的太陽慢慢透過云層,像一張害羞的娃娃臉,驚喜地望著大地。到了傍晚,太陽就不再是一張娃娃臉了,而是一張成熟深紅的臉,審視著人世滄桑。大茂山的山脊在落日余暉的襯托下像條沉睡的巨龍。老薛卻是睡不著的。老薛的老婆在縣醫院產下一對男嬰。阿強先探出腦袋,緊接著弟弟阿仁就隨著哥哥的步伐降臨在這個人世了。

老薛四十歲生了兩個兒子,薛家莊和老薛都沸騰了。當然最高興,最應該沸騰的是老薛的老婆王珍妹,終于懷上了,終于生下來了,老薛家不會無后,她的大名會在老薛的家譜上熠熠生輝,是她替老薛家傳宗接代啦。

兄弟倆長到六歲,老薛給他們各自做了一把彈弓,帶著他們到樹林里打麻雀。兩把彈弓都打不到麻雀。弟弟阿仁像剛出生那會兒哭得一點緣由都沒有,大哥阿強沒哭,他想一定是彈弓出了問題,于是在彈弓的木質手柄上貼了一圈小貼畫,貼畫是一個威武的擎天柱,他的彈弓就有活力了,變得盛氣凌人,弟弟阿仁看見了,嚷嚷著要哥哥的彈弓,阿強把彈弓給了弟弟,這是老薛要求的,哥哥要讓著弟弟。阿強噘著嘴,又在弟弟的彈弓上貼了一圈貼畫,是個長著一雙大眼睛的日本少女,撲閃著雙眼盯著人看。這么貼一圈,日本少女的臉便擠兌在一起,不成形了。

阿強并不喜歡這把彈弓,總覺得這是女孩子用的,可貼畫就兩張,一張變形金剛,一張日本少女,變形金剛牌彈弓在弟弟那里,自己只好用日本少女牌彈弓。

老薛又帶著兄弟倆去樹林里打麻雀。成片的麻雀立著兩只腳傻傻地站在枝丫上,居高臨下看著地上的老薛父子,它們看見老薛正瞇著一只眼,手上拿著個彈簧一樣的東西,拉開架勢,將那玩意兒扯得老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麻雀們嘰嘰喳喳的,正商量著明天去哪兒吃,一邊商量一邊嘲笑老薛,他的架勢太傻了,他一定是中了《射雕英雄傳》的毒,學郭靖彎弓射大雕哩。

“啪”地一聲,一只嘲笑老薛的麻雀落了地,撲棱著翅膀,飛不起來了,斷了,被老薛射斷了,只好躺地上等死。它當然死了,死的還有另五只麻雀,一共六只麻雀。老薛把它們的羽毛都拔了,露出一身的雞皮疙瘩,放進油鍋,肉香出來了,直竄一家人的鼻子。

弟弟吃了四只麻雀,老薛吃了一只,王珍妹和哥哥阿強合吃一只,王珍妹只是象征性地把麻雀頭吃了,身子都留給阿強了。

弟弟阿仁吃得口鼻噴香,太好了,這樣的日子太舒服了,每天都有麻雀打,每天都有麻雀吃。忽然他又哭了,又鬧了,毫無征兆的,比上回哭得還兇,老薛和王珍妹忙去哄兒子,阿仁卻哭得更厲害,鼻涕都下來了。老薛問是不是沒吃飽呀,還是王珍妹細心,摸著兒子的額頭,說:

“不燒呀?!?/p>

老薛忙拿出一籃子花花綠綠的糖果哄兒子,阿仁對糖果毫無興趣,只是張著嘴哇哇大哭,老薛恨自己,他不懂哭的語言,不懂哭的含義,他要是會哭就好了,陪著兒子一起哭,這樣就和阿仁有共同語言了。阿仁仰臥在木床上,兩條腿伸得筆直的,拼命蹬天,像水車那樣轉,想把天戳個窟窿,蹬了幾個來回,天還是天,一點變化都沒有。阿仁哭得更兇了,老薛又把變形金剛牌彈弓遞給阿仁,誰知阿仁一揮手,把變形金剛打落在地。

一旁的阿強撿起原屬于自己的變形金剛,插進自己的褲腰帶里。把日本少女牌彈弓遞給老薛,說:

“爸爸,爸爸,是這把彈弓把麻雀打下來的,弟弟要這把?!?/p>

阿仁果然不哭了。物歸原主,多好。老薛把阿強摟在懷里: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p>

過了一個星期,阿仁用日本少女牌彈弓射瞎了大黃的左眼。大黃是鄰居家養的,用來看家護院的。大黃兩耳耷拉著趴在大槐樹底下曬太陽,下巴磕在地上。阿仁喜歡大黃,喂過它雞骨頭呢,想和他鬧鬧,就用彈弓和石子射它。大黃也是累了,乏了,石子射過來并沒給它造成任何不便的地方,鼻孔一張一翕,本能地聞著射過來的石子。

這時一塊蠶豆大小的石子射了過來,不偏不倚射在它左眼上,突然響起一陣尖銳而又刺耳的慘叫,狗的左眼涌出來一攤血,撒腿狂奔。正好鄰居來大槐樹底下乘涼,看見這一幕,上去就要踹阿仁的屁股,六歲的阿仁被嚇得哇哇大哭,和狗一樣狼狽。

鄰居將阿仁拎到老薛家,問這事怎么辦。老薛說這么辦吧,賠你一條狗。鄰居不依,要五十塊錢才罷休。老薛才不會給這五十塊錢哩,五十塊錢可以買好多糖果花生橘子香蕉。鄰居又出了個主意:

“你把你兒子打一頓,這事就算了?!?/p>

老薛掄起巴掌就要打阿仁,當然也是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兒子阿仁。六歲的阿仁以為老薛真要打他,又哭得像狗一樣狼狽,阿仁這時咿咿呀呀地說:

“是哥哥讓我打狗的,是哥哥讓我打狗的。”

老薛掄起長滿老繭的手掌劈頭蓋臉朝阿強臉上打了下去,阿強愣在那里,晚飯都沒吃,任王珍妹怎么叫他,他都不出來吃飯。王珍妹晚上嗔怪起老薛:

“阿強不是你兒子?”

老薛背對著她:

“阿強長得不像我,阿仁和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王珍妹沒再說什么,拿著一碗蒸好的山芋到兒子房里去,看見弟弟阿仁睡得哈喇子直流,一條腿搭在哥哥的肚子上。哥哥阿強其實是沒有睡著的,睫毛輕微地顫動,眼角有條若影若現的淚痕貼在他的皮膚上。王珍妹輕輕把阿仁的腿從阿強身上掰開,撫著阿強的臉頰,阿強這時睜開眼,看著王珍妹,什么話也不說,淚落下來,剛剛若影若現的淚痕頓時也像干涸的河道突然注滿了水。王珍妹望著阿強,扶起他,讓他吃點山芋填填肚子。

小家伙也是真餓了,臟手抹了抹淚。坐起來,喊了一聲媽,媽應了一聲,端起碗,說吃吧,大口吃吧,吃飽了也就睡著了。誰知那阿仁可能是夢見白天被他射瞎左眼的狗了,也許他夢見自己成了那條狗,正撒丫子狂奔,一腳蹬翻了王珍妹手里的碗,山芋掉在地上,粘上一層灰,阿強看著山芋,又看著熟睡的弟弟,六歲的阿強突然說了句讓王珍妹瞠目結舌的話:

“媽,我好像不是爸爸生的?!?/p>

王珍妹哭了,回屋,她要把老薛拎起來,打起來,要和他大吵一架,鬧他個天翻地覆。老薛睡得跟死豬一樣,王珍妹氣得幾乎在床沿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老薛看見王珍妹坐在床沿上,老薛問這么早起來干嗎,王珍妹想了一夜:

“我要和你離婚,阿仁跟你,阿強跟我?!?/p>

2

離婚在老薛看來是不允許的,他的字典里沒有“離婚”二字,強勢得很,他把王珍妹綁在一條長長的木椅上,不打她不罵她,只是不給她吃飯不給她喝水。阿強和阿仁都嚇壞了,晚上

阿強偷偷摸摸地找來一碗咸菜和兩塊白面饅頭,從缸里舀了碗水,王珍妹被綁的時間太長了,渾身血脈不通,手臂青一塊紫一塊。王珍妹說,好兒子,快幫媽松綁,你老子可不是個東西,以后咱娘倆有罪受了。

王珍妹囫圇吞棗般將咸菜和饅頭都吃干抹凈。王珍妹出神地望著阿強,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以后的日子可有的熬了。她知道這婚是離不掉的,慢慢過吧,慢慢熬吧,希望阿強快點長大,快點離開老薛,娶妻生子,自立門戶。

老薛半夜被尿憋醒,于是去院子里尿尿??匆婇L長的木椅上沒有王珍妹,院兒里沒有,兒子的房間里也沒有,阿仁躺床上熟睡,阿強和王珍妹都不見了。

去哪兒了呢?老薛心想。老薛披上小褂兒,打上手電,從薛家莊東頭找到薛家莊西頭,手電的光將黑夜分成了兩半。后來手電累了,工作了整整四個小時,無光了,老薛還是沒有找到王珍妹和阿強。

正好太陽也快從大茂山的后面跑出來了,山脊上都能瞧見一抹橘紅色的光了。老薛就不找了,兩個大活人,能跑哪兒去呢,不找了。老薛也累了,回到家看見小兒子阿仁坐在門檻邊上哇哇大哭。阿仁起來尿尿,邁開腿,沒跨過那道門檻,給絆了一跤,膝蓋上一塊淤紫,老薛心痛萬分,忙把兒子抱懷里,給他揉膝蓋。

阿仁的膝蓋被老薛一雙粗糙的手揉得更疼了,沒輕沒重的,臉憋得通紅,都快紫了,眼淚又吧嗒吧嗒墜下來,滴在老薛的手上,老薛這時候說:

“都是你媽和你哥害的,他們要是不出去,我就不會去找他們,你也不會絆倒了?!?/p>

說完,又把阿仁摟在懷里。

等太陽徹底出山的時候,王珍妹和阿強回來了。王珍妹帶著阿強在大茂山的山腳下一塊平地上烤山芋吃哩。阿強說他餓了,王珍妹就去廚房找了四根歪瓜裂棗的山芋,裝進籃子里,拉上阿強,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來到大茂山的山腳下。

兩人找了個背風的地方,阿強年紀不大,卻知道怎么生火,先找來干草,鋪在用石塊圍好的“鍋”里,火柴點燃干草,用它們做引子點燃揀來的干木柴,阿強對著柴火吹了口氣,“呼”地一下,燃起來了,煙也冒出來了,火光暖暖地映在他的小圓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里都有了火光,隨著火越燒越旺,柴火也越加越多,阿強的眼睛也越來越旺。

阿強特別高興,他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一邊拍著手掌一邊對著王珍妹傻笑,王珍妹把四根山芋用泥巴裹了起來,扔進火堆里,火也受到了兩人的感染,心情大好,毫無保留地散發著自身的熱量來烤熟這四根山芋。

阿強依偎在媽媽的懷里,王珍妹輕撫著他,給他唱他愛聽的山歌:

“小溪水里魚兒游咯,游進那彎彎的泉水里咯,泉水叮咚響,魚兒把歌唱。竹排飄在那山泉上,小子躺在這曬太陽。你家的小子曬太陽,我家的小子捉迷藏,捉迷藏咯?!?/p>

阿強也咿咿呀呀地跟著王珍妹地唱了起來,一直唱到大茂山的林子里飛出成片成片的麻雀,烏泱泱地從他們頭頂上飛過,阿強指著頭頂,說:

“媽媽,上次爸爸可厲害了,打下來好幾只麻雀呢。”

山芋烤好了,表皮黑不溜秋皺巴巴的,像個八十歲的老農。剝開,里面的肉卻是金燦燦的,脫胎換骨的感覺,一股讓人直流口水的噴香在兩人的周圍縈繞。咬下一口,嘿,濃濃的,軟軟的,甜甜的,燙燙的,王珍妹說慢點吃,阿強哪兒聽得進去,吃得狼吞虎咽,吃得雷厲風行,吃得風馳電掣,直到吃得肚子溜圓,他才不吃了。

太陽出來了,大茂山也出來了,一片濃密的青綠和整座大山所體現出來的沉靜讓灰蒙蒙的薛家莊顯得特別突兀,薛家莊像是外來的,是它打擾了這片青綠和這份沉靜,如果把薛家莊踢出去,大茂山就更豁達了,更威武了。

山芋留下的金燦和黑炭像商量好似的同時出現在阿強的嘴角上?;氐郊?,看見老薛鐵青著一張臉,老薛問,去哪兒了?

阿強躲在媽媽的背后,緊緊抱著媽媽,媽媽王珍妹卻說:

“我不和你離婚,只要你注意你自己的態度,你要是還這樣,就不是離婚的事了?!?/p>

這話重了,話中有話了。態度,什么態度呢?還這樣,什么是還這樣呢?就不是離婚的事了,那會是什么事哩?

老薛沒有說話,沒有看王珍妹。指著阿仁那塊淤紫的膝蓋:

“半夜跌的,你還有個當媽的樣子嗎?”

阿仁也是王珍妹肚子里掉下來的肉,當然心疼。找出跌打藥,敷上,阿仁感到一陣涼意,舒服多了,也笑了,膝蓋也不疼了,嚷嚷著要玩日本少女牌彈弓。老薛可不讓他玩,膝蓋沒好,怎么能讓他玩呢。阿仁不依不饒,一定要玩,老薛只好把日本少女牌彈弓拿給他,他扯著皮筋玩了一陣,沒勁,太沒勁,沒子彈的彈弓,沒意思透了。

噘著嘴,皺著眉。老薛只好給他幾塊石子,讓他在家里打著玩。打著打著忽然聽到“哎喲”一聲,老薛嚇壞了,以為阿仁自己把自己打了,一回頭,看見阿強捂著自己的嘴,他的嘴角又多了第三種顏色,鮮紅鮮紅的,和金燦黑炭混雜在一起,像某種新型染料。老薛趕緊跑過去,捧起阿強的臉,仔細看了看,阿強沒哭,只是嘴角破了道口子,老薛放下心來:

“沒事,男孩子破點皮怕什么,你是當哥哥的,別在弟弟面前哭。”

阿強轉過身,跑到井邊自己清理了傷口,回屋看見老薛仔仔細細端詳著阿仁的小手:

“手沒被皮筋彈到吧?”

日本少女牌彈弓當然不會打到阿仁,它是屬于他的,是他的玩伴,是他的奴仆。不管阿仁去哪兒,他都要帶著他的日本少女牌彈弓,怕他的彈弓被人惦記,就把它藏進書包里,如果不背書包,就把彈弓掖在褲腰帶上隨身帶著。阿仁和彈弓相依為命,和它睡覺,用它打麻雀,用它嚇唬同學,用它射學校的玻璃。日本少女牌彈弓運氣真好,有個這么寵它的主人,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

直到上了初中之后,有一天晚上,他的彈弓就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天上的星星。

3

阿強走了,他是在十五歲時候走的。弟弟阿仁要讀書,家里已經有兩個人讀書了,還要一個干嗎哩?哥哥是要讓著弟弟的,誰讓他是哥哥呢。書就讓弟弟阿仁讀好啦,阿仁聰明帥氣,個頭比阿強高,弟弟居高臨下地看著哥哥,呼出來的氣噴在哥哥阿強的臉上,阿強的頭頂還沒阿仁的嘴巴高哩。

阿強跟老薛說:

“不讀高中了,我去打工,供弟弟讀書。”

老薛說:

“你是家里的長子,你要負起責任?!?/p>

阿強才舍不得離開學校呢。學校多好呀,有同學有老師,還有她。她是班里長得最漂亮的,常年扎著兩條油亮亮的麻花辮,紅口白牙,笑起來,倆酒窩像鑲嵌在臉上似的。老師和同學都喜歡她,阿強當然也喜歡她,上課還傳紙條哩,阿強寫:

“下午放學來一下后門,我有事和你說?!?/p>

她看一眼,把紙條揉成團,扔在抽屜里,臉色和晚霞一樣紅。放學后,阿強來到學校后門,等啊等。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她也在等,她等同學們都回家了才好去見阿強,若是被人看見就說不清了。

阿強老遠就看見她了,微笑著迎上去,她不說話,不敢看阿強,阿強長得黑不溜秋,肩膀特別厚實,兩塊胸肌很明顯地鼓在外面。阿強從沒像今天這么肆無忌憚地看著她,以前是不敢看她的,她太醒目了。今天必須完完整整徹徹底底地把她從上到下看一遍,要把她的頭發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一個不留地刻在腦海里,阿強向她投來炙熱的目光,像成群結隊的炸彈,火辣辣地烤著她,她不敢迎合他的目光,怕被他烤化。

他們走下鄉間的田埂上,周圍的空氣都散發著泥土的芬芳。夕陽將他們并排走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兩人的影子靠得很近,都挨著了。傍晚的大茂山更美了,山的腦袋上就是一朵朵像棉花糖一樣的彩云,層層疊疊地鋪在天空上。阿強說空氣真好。阿強說水真清。阿強說大茂山真高。阿強說……阿強還想說你真好看,他沒說,因為不好意思了。

他想把時間拖得盡可能長一點,久一點,最好時間就定格在此時此刻,或者時間可以盡情流逝,有時光機就行了。

她等著阿強和她說的事,她猜不出他要說什么。這個阿強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平時連看她都不看她,她還以為阿強不愛和自己說話呢,上次想主動找他說話,他臉一沉一溜煙兒跑了。他今天很奇怪呀,變得特別能說,從見面到現在都快一個小時了,阿強臉上笑瞇瞇的,臉比以前更黑了,不行,我得偷偷看他一眼,看他到底要說些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不經意的,被阿強捕捉到了。阿強今天下定決心要和她說早就想說的話了,阿強和她坐在碧清碧清的小河邊,阿強仰起臉,看著翠綠的大茂山說:

“我要出去掙錢了。”

她想,掙什么錢,掙錢干什么呀?

阿強在說話前唱起了山歌,那句話現在還不太敢說,唯有唱歌能緩解他的緊張情緒:

“小溪水里魚兒游咯,游進那彎彎的泉水里咯,泉水叮咚響,魚兒把歌唱。竹排飄在那山泉上,小子躺在這曬太陽。你家的小子曬太陽,我家的小子捉迷藏,捉迷藏咯?!?/p>

麻花辮笑得前仰后合,難聽死了,五音不全。麻花辮把這首歌重新唱了一遍,問:

“我唱得好聽還是你唱得好聽?”

阿強說當然是你唱得好聽。

阿強撿起一塊小石子砸向小茂河,“咚”,又撿起一個,又“咚”的一聲響,一陣“叮咚”之后,阿強起伏的胸肌按捺不住了,要爆發,要僨張,阿強的嘴巴里擠出四個字:

“咱倆好吧。”

說完,送給她兩根大紅顏色的牛皮筋,上面還有一些綠色的小點作為點綴。她把原來黃顏色的牛皮筋從頭發上扯下來,一頭烏黑的頭發蕩了下來,輕輕一甩,頭發多了幾分嫵媚,垂在肩膀上。阿強看呆了,發型的變化可以讓一個女孩變成一個女人,可以讓清純變為嫵媚。阿強又說了句咱倆好吧,等著麻花辮的答復。他撿起一顆有棱有角的大石子,水面上的漣漪一圈圈綻放開來,像朵清澈的花,可這花一會兒就不見了,消失了,藏起來了。

她不知道“好”是什么,什么才是“好”,要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叫“好”,難道他和她現在不算“好”嗎?難道他們以前“不好”嗎?

阿強的胸肌一鼓一鼓的,又說了:

“我要和你處對象。”

這次明白了,真相大白。她知道對象是什么,她有個哥哥,哥哥正在和一個姐姐“處對象”,她無意間還撞見過他倆親嘴哩,就是抱在一起,倆腦袋緊緊挨在一起,兩個人的嘴唇貼在一起……

還沒人向她表白過呢,她蜷起膝蓋,把腦袋埋進膝蓋中間。他看不見她,阿強害怕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因為他看見她的兩條麻花辮很有規律地輕微地抖動,肩膀也跟著抖了,背也跟著抖了,阿強手足無措,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結結巴巴地說:

“都是我,我不好,你,別別哭啊,就當我沒說嘛,我沒說嘛。”

她“倏”地站起來,腳底下卷起一層灰,阿強瞇著眼,看不清她是哭是笑,她甩著兩條麻花辮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阿強看著她的背影,胸肌也不敢造次了,藏在衣服底下,阿強對著她的背影說:

“我要掙錢了,可以養你了,你跑什么呀?!?/p>

4

許多天之后,她再也沒見過阿強。她知道,阿強退學了,去城里打工了。她想不明白他所謂的表白之后為什么要退學,她不知道阿強的話是真是假,難道僅僅是他說著玩兒的?她還等著他繼續向她表白呢,他要是還像那天往水里扔石子的話,她就答應他,和他處對象,像哥哥那樣,抱在一起……嗨,不想了,我不想了,老師點我的名了,讓我算一個圓柱體的體積,這道題對我來說還不簡單?完了,我想不起來圓柱體的體積公式了。

她的心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5

阿強在水泥廠做學徒工,每月工資十八元。阿強很滿足,能自食其力了。自食其力所引申出的重大意義是阿強可以養麻花辮了,當然得等到她畢業,等她到了嫁人的歲數就把她八抬大轎娶進門。阿強是有這個自信的,全村就他一人在城里打工,算半個城里人了。

三個月后,收到父親老薛的一封信,字寫得彎彎扭扭,連猜帶蒙,好像是弟弟阿仁出事了。阿強趕回薛家村,看見老薛正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旱煙,老薛五十五歲了,蒼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地就像石子投入小茂河散發出的漣漪,腿腳也不靈光了,步子沒以前利索了,一瘸一拐的。老薛說:

“家里沒個主心骨不行,這不,阿仁受欺負,連個討說法的都沒有?!?/p>

老薛早已將阿強當成家里唯一的主心骨,他是水泥廠的學徒工,再過幾個月就是正式職工了。老薛指著里屋:

“進去看看弟弟吧?!?/p>

弟弟阿仁躺在床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明顯被人揍了。阿仁個子雖高,身子卻像個麻桿,瘦條條的,和他的哥哥對比明顯,阿強往人跟前一站,就是塊敦實的小山。阿仁腦袋上纏著一圈紗布,血印子從里面滲出來。阿強看著阿仁:

“說說看,咋回事?”

阿仁淡漠地看他哥一眼,就把眼皮放了下來:

“被人打了唄?!?/p>

阿強:

“被誰打了?”

阿仁:

“隔壁馬家村的馬大頭。”

阿強:

“他為啥打你?”

阿仁就不說話了,后脊梁對著阿強。阿強回到堂屋跟老薛說:

“我到馬家村找馬大頭?!?/p>

老薛:

“一定要討個說法,不能白打?!?/p>

馬家村不遠,離薛家莊五里路。經過上次和麻花辮一起走過的田埂,聞著熟悉的泥土的芬芳,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上次的小河邊,趁四下無人,他對河喊了一聲:

“我又回來了?!?/p>

聲音飄飄蕩蕩的,在空氣中回響。他想先把事情處理好,然后抽空去見麻花辮,上次的話還沒說完呢,她就跑了,這次可不能讓她跑了。

一路打聽,馬家莊的馬大頭住在村西邊,他家蓋了一間用黃土砌成的磚瓦房,紙糊的窗戶上貼著一個大紅的“囍”字,一根煙囪從窗戶伸出來,正往外吐著煙。

阿強敲那扇破破爛爛的木門,門上的裂縫橫七豎八跟雜亂的血管似的。敲了三下,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小女人,單眼皮,穿件紅褂子,二十出頭的樣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大腦袋,這人腦袋雖大,但長相還算清秀,阿強覺得他面熟,像一個人,可又想不出像誰,想必他就是馬大頭了。不等阿強開口,大頭問:

“找誰呀?”

阿強:

“找你?!?/p>

大頭不認識他:

“你是誰?”

阿強:

“阿仁你認識吧,他是我弟弟,你把他打了,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打他。”

大頭的臉上起了變化,五官擰在一起,眼睛里火光沖天,然后嘴一攏,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你還有臉來,老子不打死他已經夠客氣的了?!?/p>

又說:

“咋地,你今天也是討打來的?”

說完,就要揮拳頭。阿強倒不怕他,只是這事情未弄明白,他是不會動手的。阿強說:

“他偷了你東西?”

大頭說沒有,阿強又問是不是欠你錢了?大頭沒回答,說了一個字,“滾!”

紅褂子悄聲說:

“你弟弟不是個東西,小小年紀耍流氓,你這個哥哥沒當好?!?/p>

阿強愣在那里,接著問:

“他怎么耍流氓了?”

這時從里屋出來一姑娘,姑娘扎著麻花辮,她看見阿強了,她聽見阿強熟悉親切的聲音了,其實他進門的時候麻花辮就看見他了,他變得更黑了,更壯了。她不好意思出來,這個家伙萬一當著哥哥嫂子的面又說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該怎么辦,他來干什么呀,他怎么知道我住這兒?

大頭看著妹妹,主動介紹:

“他是阿仁的哥哥,就是那個欺負你的人的哥哥,上咱這兒興師問罪來了?!?/p>

一邊咬牙切齒地跟阿強說話,一邊又擔心地看著妹妹。阿強知道他們是兄妹了,怪不得他剛進門的時候就覺得他們長得很像。自己的“大舅哥”站在自己面前,阿強有些不自然,這個不自然倒是其次的,最主要的不自然是他知道了自己的弟弟用他拉彈弓的手摸了麻花辮的胸。

6

麻花辮坐在小茂河邊學著阿強的樣子扔石子。阿強走后,麻花辮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也跟著走了。老師讓她算一個圓柱體的體積,這對于她來說簡直小菜一碟,可偏偏她把公式給忘了,一道簡單地不能再簡單的題,她竟然算不出來。老師臉上帶著狐疑和猜測就讓她坐下了,麻花辮臊了個大紅臉,老師有些慍怒:

“還知道臉紅,這是好事?!?/p>

麻花辮把腦袋埋得低低的,兩條油亮亮的鞭子搭在臉頰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臉紅不是因為算不出題,而是她想到阿強要和她處對象的事,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不浪漫,生硬得很,甚至帶有命令的口吻,“我要和你處對象”,語氣像是通知你一樣,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阿強去水泥廠打工后,麻花辮放了學就去小茂河,撿一塊石子,揚起手,往小茂河里扔,河水這時候就綻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最后一圈漣漪慢慢飄蕩放在她腳邊的時候,她看著小茂河的水,看見自己的倒影映在河里,這張臉看起來好像比以前好看了,是的,真的比以前好看了,小茂河的水讓她的臉比以前更白了,更嫩了,也更若影若現了。

她蹲下去,用一根食指插進河里,轉一圈,又轉了一圈,越轉越快,把自己的臉給攪亂了,河水也激動起來,變得紛紛擾擾,濺起無數晶瑩的水花。等小茂河的河水恢復平靜,她的臉也跟著平靜了,平靜的臉才是自然之中最美的臉,她站起來,半彎著膝蓋,手掌搭在膝蓋上,弓起背,把河水當鏡子,她要保護好她的這張臉,要是阿強哥回來,自己的臉不好看了,阿強哥就不會和她處對象了。

哎呀,平時都阿強阿強的,什么時候叫起“阿強哥”了?她的臉又一陣緋紅,把天上的云也給染紅了。

她的臉旁又出現一張臉,她認識這張多出來的臉,這張臉曾經用一把彈弓打碎過校長室的玻璃,這張臉曾經因為在學校和人打架被警告過,這張臉很粗魯地捏過她的臉,捏的時候還說:

“好看,真他媽的好看?!?/p>

麻花辮背過身去,撿起丟在草堆上的書包,邁開腿,跟著天上的云回馬家村。那人卻跟著她,三步兩步追上去,麻花辮回過頭,一雙烏黑的眼睛迎著他,把他瞪得先是一愣,接著他開始興奮,腦子里的中樞神經膨脹起來,身體該膨脹的地方也跟著膨脹了,那人膨脹著把麻花辮拉下田埂,手掌像一個不講道理的土匪,伸進麻花辮的小褂,握緊了,捏緊了,生怕被他攥在手里的綿軟忽然飛出去似的。

麻花辮原來紅撲撲的臉陡然間變得煞白,頓時失去了血色,她知道的,知道他接下來想干什么,麻花辮又急又慌,急的是她即使用了吃奶的勁也抵不過那個人,慌的是萬一真讓這狗日的得逞了她以后怎么見人,更重要的是,阿強哥以后怎么看她?

她央求著,哭喊著,踢蹬著,這時所有的反抗手段在一個徹底膨脹的、興奮異常的、發育完整的那張臉面前形同虛設,她越反抗,他越得力。那張臉今天必須要得逞,他早就看上她了,她的胸脯鼓鼓的,隨著跑步的節奏上上下下地一陣顛簸,激動人心,撩撥神經,他就把他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他褲襠里去了,硬邦邦地難受,渾身都硬邦邦的,有勁無處發泄,就拿日本少女牌彈弓把校長室的玻璃打碎了,又把一個低年級同學的門牙給打掉了一顆。

做了這么多事,麻花辮還是沒注意到他,他恨她,她太冷漠了,太不拿他當回事了。他要讓她記得,讓她永遠記得薛阿仁可不是個善罷甘休的主。他聽老薛喝醉時說過,和王珍妹結婚,也是因為他把王珍妹拉進田埂里把事辦了,不然這婚還真結不成。老薛還說,男人的手掌一定要摸過女人的奶子才能叫男人,不然永遠只能停留在呱呱墜地吃奶的階段。

阿仁記住了,要成為男人,就要摸奶子,奶子是什么?奶子是女人胸前那對白花花軟綿綿的自然之物,它們是要被摸的,被摸才能叫奶子。

他想著麻花辮渾圓、惆悵、呼之欲出的胸脯,越想越恨,越恨越想,不行,一定要得到她的奶子,哪怕退學,也在所不惜,反正已經退了一個,不怕再退一個。

薛阿仁在房間里把自己釋放了,痛快了,望著破敗、到處都是裂縫的房梁,心里想,就這個學期,我要讓她記住我。

他是有計劃的,他在學校老實了,會叫老師好了,不和同學打架了,像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了,大家都說,薛阿仁變了,變得既聽話又溫和了。他們看見薛阿仁放學后都是最后一個走,主動做起了值日生。做完值日,太陽也差不多快要落山了,天上只留下幾片屈指可數的白云。他跟蹤麻花辮好幾天了,她每天放學后都要來小茂河邊扔石子,撲通撲通的,她望著河水傻笑,也不知道她笑什么,她用食指在河水里轉圈,也不知道她轉什么,轉完,她的臉就成了一片緋紅。

薛阿仁仰頭看天,剛剛天上的白云也成了一片紅,紅得讓人心花怒放,龍騰虎躍的。他知道,時候到了,四周沒人,不,有人,人是麻花辮,除了她還有哪個是人?阿仁看一眼四周,笑了,真的沒人。

薛阿仁脫下鞋子,腳掌接觸地面,這樣就不會有聲音了,躡手躡腳的,輕重緩急的,一步一個腳印的,近了,很近了。麻花辮沒發現他,他把臉湊到她腦袋旁,麻花辮都沒和他說話,拿起書包就走。

這還得了,本來他想和她說說話的,不想那么粗魯,不想那么暴躁,天空那么遼闊,空氣那么清新,水那么近,山那么高,她就不能和他說說話嗎,為什么要這么冷冰冰的呢?

他跟上她,跟上她的步伐,把她拽進田埂,手伸進了她的小褂子里,果然不一樣,那感覺果然不一樣,捏緊它們,死死地捏緊它們,捏破了也在所不惜,誰叫她不理他的呢,誰叫她這么冷漠的呢。

她又喊又叫,天上的白云似乎聽到了她幾乎破裂的叫喊聲,把麻花辮的哥哥叫來了,她哥在鎮上給媳婦買花生糕,回來正巧遇上了。得虧她媳婦嘴饞,想吃花生糕,不然會發生什么就不好說了。

她哥抄起一根木棍,劈頭蓋臉地朝阿仁腦袋上砸了下去,阿仁“噢”地怪叫一聲,捂著臉跑了。

7

老薛正抖落著煙袋鍋,煙桿有些年份了,銹跡斑斑的,歷經了滄桑,看上去都快斷了。阿強本想趁這次回家給老薛買一根煙桿的,從馬家莊回來,決定將身上僅有的十九塊錢另作他用。老薛見到阿強,先是仔細觀察兒子的臉色,和來時一樣,看不出些許變化,老薛裝作不經意地問:

“事情應該都處理好了吧?”

雖是疑問句,但這話是肯定的,意思是必須處理好,沒有理由處理不好,讓薛阿強回來,就是處理這事的,怎么會處理不好呢?阿強回來的路上知道老薛會這么問,他早就想好了處理方法,這個處理結果會讓老薛滿意的。阿強從兜里掏出那十九塊錢,輕描淡寫地說:

“他賠錢了。”

說完,回到屋里。老薛拿著十九塊錢,揣進自己兜兒里:

“才賠十九塊錢,天殺的。”

阿強前腳進家門,王珍妹后腳就跟進來了,和兒子一樣一腳的泥。阿強問媽媽你去哪兒了,怎么腳上全是泥?王珍妹摸著兒子的頭說:

“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p>

阿仁躺在床上,正把玩著那把日本少女牌彈弓。阿強看著弟弟,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什么話也不說,他進了水泥廠之后,就學會抽煙了。阿強點上一根“大紅鷹”,在煙霧繚繞中和弟弟說:

“事情我都知道了?!?/p>

弟弟阿仁從床上坐起來說:

“哦,那就好。”

又躺下了,阿強又點上一根大紅鷹說:

“阿仁,麻花辮退學了?!?/p>

阿仁懶洋洋的:

“退就退唄。”

阿強:

“明天我就帶她去水泥廠?!?/p>

阿仁:

“那我也要去,我早就不想讀書了?!?/p>

阿強:

“不,你不能去!”

阿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個轱轆從床上翻起來:

“這事咋解決的?我不會被白打一頓吧。”

8

天剛蒙蒙亮,阿強和麻花辮就回水泥廠了。水泥廠現在是不招人的,阿強到現在還是個學徒工呢,冷作車間的龔師傅喜歡阿強,阿強說能不能安排一個小姑娘在水泥廠上班,隨便干什么都行。龔師傅說一個小姑娘能干啥呀,這兒都是大老爺們兒干的活。后來一想,在澡堂子賣票的顧大媽身體不好,肺有毛病,從早咳到晚,早就想歇下來了,和人事科打聲招呼,看能不能把麻花辮安排到澡堂去賣票。

人事科的賀科長一聽來了個小姑娘,還是個學徒工介紹的,就有些不高興,廠里的人事安排都有嚴格的規定,如果什么人都能隨便介紹人進廠,那廠里的日常生產不就亂套了?

當天晚上,龔師傅和阿強請賀科長在南苑飯店吃了頓飯,那時候的飯店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的,不到萬不得已,普通老百姓是不會上飯店的。

油水都流進了賀科長的肚子,賀科長吃得紅光滿面,腆著肚子,桌上一片狼藉。他看著龔師傅和阿強,手指著桌子:

“看看,你們都沒怎么吃?!?/p>

龔師傅笑著說:

“我們中午吃得太飽,不餓,現在食堂油水多?!?/p>

賀科長爽朗地笑道:

“也是,每回經過食堂我都能聞見肉香。”

大家伙兒都笑了,賀科長拍著胸脯說:

“這樣吧,讓小姑娘后天就去澡堂子上班吧,和顧大媽把工作交接一下,賣票嘛,會一加一等于二就可以了嘛,明天讓她來人事科辦一下手續?!?/p>

又問:

“對了,那小姑娘現在有地方住嗎?”

阿強先是千恩萬謝,就差給賀科長磕頭了:

“賀科長,謝謝,謝謝,謝謝?!?/p>

阿強只知道說“謝謝”了,卻忘了回答賀科長的話,還是龔師傅說:

“住廠里的招待所?!?/p>

賀科長“嗯”了一聲后說:

“看看女工宿舍有沒有空位,騰出個床鋪來,先讓她住女工宿舍吧?!?/p>

阿強仰起脖,喉結一上一下,咕嘟咕嘟,連干三杯“北京大曲”。

9

老薛病了,籠統地講,被阿強氣病了,先是被阿強氣病了,接著被馬家莊的馬大頭氣病了,緊接著又被阿仁氣病了。他是怎么氣病的哩?要怪,就怪王珍妹吧。

那天晚上,阿強去馬家莊找馬大頭,當媽的不放心兒子,所以跟了去,站在一棵老槐樹底下,遠遠地望著,生怕兒子和人打起來,好在院兒里沒什么動靜,沒多會兒阿強就從院兒里出來了。當時天黑,她也看不清兒子臉上的表情。但兒子整個人的狀態是沉重的,低著腦袋走路,腿上像灌了鉛,在小茂河邊上站了一會兒,還抽了根煙,兒子竟然學會抽煙,這時才明白兒子大了,自己已經管不了他了。

王珍妹遠遠地看著兒子,也不想去打擾他,他一定是遇到事了。只見他從兜里摸出一塊手帕,正在里面翻撿什么東西,手指沾一下舌頭,原來跟那兒數錢哩。兒子做什么想什么,哪能瞞得過當媽的,她知道阿強這次去找馬大頭其實是吃了敗仗,他正想著法兒怎么讓這場敗仗看上去像打了勝仗,王珍妹知道,阿強是想用自己的工資充當馬大頭的賠款,王珍妹這時哭了,跟著兒子的背影一道回了家,阿強一腳的泥,她也一腳的泥。

阿強回廠的當天晚上,王珍妹把這事說漏了嘴,老薛知道后氣得眼睛都白了。這叫啥事?別人把兒子打了,另一個兒子自己掏錢,自家人賠自家人?打人的沒掏錢,沒打人的反倒把錢掏了?老薛氣得飯都沒吃,親自去找馬大頭,馬大頭正準備和媳婦上床睡覺,正準備播種生娃。聽見門外有人捶門,木門上的裂縫都被捶得張牙舞爪的,馬大頭氣得直罵:

“娘的,什么狗東西鬼喊鬼叫的?”

起身穿衣,開門??匆娎涎δ菑埨夏樕系陌櫦y,老薛開門見山,也罵:

“你個龜孫,龜兒子,姓馬的你不得好死,把我兒子打了,我要你償命?!?/p>

說完,拉開架勢就要和馬大頭拼命,他哪里是馬大頭的對手,被他一個掃堂腿蹬翻在地,老薛吃了一嘴的灰,不但吃了一嘴的灰,旱煙桿也斷了,老薛坐在地上叫罵:

“媽的,打完兒子又要打老子?!?/p>

老薛活到現在才明白,家里徹底沒了主心骨,老薛自己倒是想當主心骨,可力不從心呀。老薛坐在地上耍起了賴皮,罵完天又罵地,接著罵馬大頭欺人太甚,無緣無故打他兒子,要讓馬大頭給個說法,不給說法就死在他馬大頭家,說著,就要往門框上撞。

馬大頭的老婆叫翠英,翠英聽到這番話,也坐在地上,揮舞著四肢,地上紛紛揚揚起了一層又一層灰,翠英哭喊著對周圍來看熱鬧的說:

“他薛家村的不講道理哦,自己兒子摸我姑子的奶子,他媽的他還要來討說法哦,天哦地哦,我日你奶奶個嘴兒哦?!?/p>

老薛愣在那里,替兒子辯解:

“你血口噴人!我兒子不是這種人,把你姑子叫出來,我當面問她?!?/p>

馬大頭跟上去又踹他一腳:

“我妹退學了,你讓她在學校咋見人?現在連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兒,只留了一張紙條,跟阿強走了?!?/p>

馬大頭又愣在那里,這里面的曲曲繞繞把他繞暈了,一筆糊涂賬不說,主要是馬大頭的妹妹同時跟阿強阿仁有了某種必然的聯系,這聯系是他生平從未經歷過的,如果按照翠英的說法,她姑子的奶子被阿仁摸了,可她為什么又跟阿強跑了呢?

老薛頭頂上騰起一連串的問號,知道這事復雜了,現在阿強走了,只能回去問阿仁。老薛一溜煙兒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嘬著牙花子說:

“我這煙桿斷了,你該賠我?!?/p>

馬大頭“嘭”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10

回到家,老薛先把王珍妹罵了一頓,說你兩個兒子沒一個省心的,王珍妹不明就里,這老頭子唱得是哪一出哇,忙給他倒水,讓他慢慢說,老薛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痰,痰里還夾雜著剛剛的塵土。老薛喝了兩大杯水,想抽煙,可煙桿斷成兩截兒,抽不了,又罵薛阿強做了城里人之后連習性都改了,和城里人一樣小氣巴拉的,回趟家連包煙都不買給他老子。

罵完大兒子才想起二兒子摸人奶子的事,到阿仁屋,聞到一股腥味,這腥味老薛是熟悉的,換句話說,沒有男人不熟悉的,看著地上一攤發黃黏糊糊的污漬,老薛把他從床上給拎了起來,劈頭蓋臉給了他一巴掌:

“你說,到底咋回事?”

阿仁捂著臉:

“什么咋回事?”

老薛氣得直咳:

“你到底因為什么被馬大頭打了?”

見事情瞞不過去,阿仁只好承認:

“我摸他妹妹的奶子被他撞見了?!?/p>

原來他是這么被打的,王珍妹也上來打他:

“你摸,你摸,不要臉的東西,你小時候沒摸過你媽的奶子?”

接著大哭,說丟不起這個人,沒臉在薛家村待了,怎么養了這么個操蛋玩意兒。老薛已經氣得站不穩了,倆腿打著哆嗦,坐在床沿上,讓王珍妹把窗戶打開,他憋得慌,要喘口氣,王珍妹說都丑到這個份上了,還開什么窗戶,生怕街坊四鄰不知道家里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嗎。

老薛不以為然,解自己衣領子,頭上開始冒汗:

“不怕,正是因為丑到這個份上,沒什么比這個更丑的了,一個摸人奶子,一個把被摸的領走了,兩個兒子都不怕丑,我老薛一張老臉還怕別人戳嗎?”

王珍妹打開窗戶,一股大茂山的清涼灌進屋里,讓人精神起來。老薛舒服了許多,臉色也沒之前那么白了。老薛繼續質問阿仁:

“你說,是誰讓你這么做的,你把他找來,看我不抽死他?!?/p>

阿仁慢條斯理地說:

“你說的。”

老薛渾身一顫:

“放屁,我跟你說的?我什么時候說的?”

阿仁:

“你喝醉時候說的,當著我和阿強的面說的,不摸奶子不是男人?!?/p>

老薛兩眼一抹黑,喘不上氣,痛苦地倒在地上,王珍妹嚇壞了,忙給老薛掐人中,老薛把她推開,指著窗戶,閉著眼結結巴巴地說:

“快……快把窗戶關上,太……太丑了!”

11

女工宿舍給麻花辮騰出一空床鋪,麻花辮來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只帶了幾身換洗衣裳。小丫頭出來工作了幾天,便開始想家,在澡堂子賣票其實是個辛苦活兒,有的時候還得充當鍋爐工的角色,她的阿強哥已經有好幾天沒找她了。阿強哥正在應付老薛,老薛得了急性腸炎,他在水泥廠的職工醫院看病,醫生給他開了幾粒消炎的藥。來廠醫院之前,老薛控制不住自己的肛門,拉了一褲子。王珍妹就在廠里的招待所把老薛拾掇干凈,等他拉得不能再拉了,就找來一板車,把老薛拖到了廠醫院。

老薛吃了藥,好了一點,最起碼不拉了,就開始跟阿強苦口婆心,說現在兄弟倆鬧出來的動靜太大,麻花辮是萬萬不能進老薛家門的,因為她的胸脯被阿仁摸過,你要是有娶她的想法,這不是給家里添亂嗎,不尷尬嗎,女人的奶子只能給一個人摸。阿強根本不想提這事,想都不愿意想,轉過身去不理老薛。老薛遞了個眼神給王珍妹,意思是當媽的勸勸兒子,這個時候王珍妹就和老薛是同一陣營了,王珍妹說:

“阿強,你現在還小,早著呢,回頭媽給你說一個?!?/p>

老薛開始從另一個角度闡述問題:

“我和馬大頭打過架,她要是進我家門,以后這關系怎么處?”

又說:

“不是我棒打鴛鴦,咱薛家村里的姑娘多的是,薛長貴家女兒和你同歲,我看她就不錯,你要是急著成家,回去我就跟他家說?!?/p>

王珍妹:

“阿強,這回你得聽你爸的,咱家可經不起折騰呀?!?/p>

說完,抹著淚,拿熱水瓶給老薛倒開水。老薛:

“阿強,你表個態,等你表完態,我和你媽才能放心回去,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你就隨了我吧?!?/p>

當爸的幾乎懇求兒子。王珍妹眼眶紅紅的:

“是啊,阿強,快點和你爸表個態,阿仁這幾日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吃飯的,我們都出來好幾天了。”

聽到阿仁兩個字,阿強漲紅著臉,眼里冒出兇光:

“別跟我提他,他雖然是我親弟弟,我恨不得殺了他。”

他的眼神把老薛夫妻倆嚇得不輕,都愣在那里,從未見過阿強有如此兇神惡煞的眼神,好像立馬就要把阿仁吃下肚,即刻在自己的肚子里消化掉。老薛抄起茶杯砸向阿強,怒吼道:

“你竟然當著我和你媽的面,說出這種混賬話,阿仁是你親弟弟,不是撿來的!你眼里還有沒有你媽,還有沒有你老子?”

阿強氣得渾身顫抖,王珍妹見事態不好控制,趕忙換了另一種語氣:

“好了好了,這事回頭說?!?/p>

麻花辮來給老薛送毛巾被,在門口把一家人的對話全聽了進去。麻花辮當天下午去人事科找賀科長,說這些天添麻煩了,自己想家了,她的根在馬家莊,還讓賀科長給龔師傅帶個話,謝謝龔師傅了。

回女工宿舍收拾好個人物品,本來就沒多少東西,一個帆布包就能裝得下所有東西。臨走前,去阿強哥的宿舍轉了一圈,沒有遇見他,本來想和他道個別的,想想還是算了,畢竟他的弟弟摸過自己的胸,而阿強對自己又是如此的喜歡,這事說起來好像確實挺尷尬的,避免尷尬最為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避而不見。

麻花辮并沒有回到馬家莊,她在回馬家莊的路上遇到薛阿仁,薛阿仁剛在鎮上喝了二兩酒,這幾天他都是去鎮上下館子的,鎮上開小飯館兒的老板姓蔣,叫蔣大洪,和老薛是多年的朋友,薛阿仁說身上沒錢,賒賬,讓蔣大洪回頭上家里拿錢。蔣大洪不喜歡他,本是個窮小子,表現得卻像個紈绔子弟,但礙于老薛的面子,不好和他多計較,看在老薛以前幫過他的份上,就當報恩了。

二兩酒讓薛阿仁一搖一晃地往家走,再怎么醉他也認得回家的路,嘴上哼著小曲兒,來到薛家村和馬家莊的交界地,往左就是薛家村,往右就是馬家莊。薛阿仁瞧見從遠處過來一個嬌小的姑娘,身上背一挎包。薛阿仁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等那女孩走近了,定晴一瞧,原來是馬大頭的妹妹麻花辮,聽說去了水泥廠,咋又回來了哩,回來干什么哩?

也是冤家路窄,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你哥哥上次打了我,到現在還沒給個說法兒,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子今天就是要報仇。

麻花辮來到小茂河邊,像阿強哥在的時候那樣,往里扔了一個石子,除了聽到“咚”的一聲,水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和白天的小茂河完全是兩條截然不同的河,現在的小茂河突然像一個巨大的深淵,隨便動一動,就能把嬌小的麻花辮吸進去,讓她萬劫不復。麻花辮打了個冷顫,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往常天上的星星多不勝數,天空越來越黑,黑暗壓了下來,同時她也聞到了一股難聞的酒氣,臭烘烘的酒氣噴在她臉上,直犯惡心,讓她一陣眩暈。

嘴巴突然被一個人的手掌捂住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又有一只手伸進她的衣襟,這手的力道和行徑的途徑對于麻花辮來說是忘不掉的,那個該死的魔鬼又出現了,所不同的是這個該死的魔鬼今天似乎并不滿足于將手伸進她的衣襟。

果不其然,麻花辮的褲子被粗魯地褪到膝蓋。天果然是黑的,黑暗果然壓了下來,麻花辮無力動彈,她的力量在魔鬼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拼命撕扯拼命撓抓,后腦被打了一拳,沒力氣了,她被黑暗控制了,衣襟早就防守不住魔鬼繼續挺進的步伐了,魔鬼早就盯上了她,魔鬼用他的武器進入麻花辮的體內,一波又一波??菔癄€的進攻后,她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汗都出來了,魔鬼的目的就達成了,魔鬼的氣味和自己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讓她感到惡心和無助,她想起阿強哥,阿強哥在就好了,阿強哥一定會和魔鬼拼命的。

魔鬼滿足地走了,麻花辮把褲子穿好,望著黑咕隆咚的小茂河,又抬頭看著一顆星星都沒有的天空,她忽然咧開嘴笑了,笑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她問小茂河:

“你是天還是河呀?”

她又看著天問:

“你是河還是天呀?”

天與河都沒有回答她,她聽見潺潺的流水聲,愛撫著她的耳膜,她舒服得不得了,站起來,在河邊蹦,在河邊跳,她把阿強哥送給她的大紅牛皮筋扯下來,一頭烏黑的頭發也就散開來了,與黑色的小茂河和黑色的天融為一體了。她依靠著本能走到田埂上,她體態輕盈,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黑暗中有個黑色的姑娘狂奔著,狂笑著,她不知道要奔向哪里,這條腿不是她自己的,是屬于黑暗的,黑暗帶她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走著走著天就亮了,人多了,有煙了,有路了,也有聲了。這里是陌生的,是個新的環境,她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她看見人就笑,那些人卻躲著她,離她遠遠的,大家都不敢靠近她,說明大家伙兒都怕她呀,所以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哩?

12

麻花辮失蹤了。賀科長說她辭職了,回馬家莊了,可對于阿強來說麻花辮卻是失蹤了。他回到馬家莊找馬大頭,馬大頭反問他一句,人不是跟你走了嗎,怎么問我要人哩。阿強說人不見了,說是回馬家莊,可沒見到人呀。

馬大頭顧不上他,叫上翠英,又叫上幾個人,分頭去找麻花辮。找了三天沒找到,急了,拽著阿強的衣領子說: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什么尸?不會的,麻花辮不會死的,她肯定是和人去什么地方玩了,她還是個孩子,玩心重,肯定是和她要好的女工帶她出去玩了,可賀科長明明說麻花辮是回馬家莊了,馬家莊就這么點大,她會藏在哪里去?

薛阿強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辦是好,他想起龔師傅的話:

“阿強,你這次回去可千萬要早點回來,過幾天就是廠里的轉正大會,你就是正式職工了?!?/p>

現在還沒找到麻花辮,阿強的心沒地兒擱,他一遍又一遍呼喊著麻花辮的名字,要找,一定要找到麻花辮,回廠之前一定要找到她。

麻花辮還是消失了,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阿強心力交瘁,回到家看見老薛正一臉喜氣地和一個禿頂老漢親切交談,他認得老漢,他就是薛長貴,老薛說過的,薛長貴有個女兒和阿強同歲,目的不言而喻了。

老薛渾身喜氣洋洋的,跟薛長貴說:

“今天只是給娃娃定個親,說起來,我和你也算半個親戚哩,等娃娃們成了親,我們這是親上加親?!?/p>

從兜里掏出十九塊錢,用一張嶄新的紅紙包好:

“別嫌少,這是定親的錢?!?/p>

薛長貴接過錢,摸著光腦袋笑瞇瞇地說:

“哪會嫌少,不少了,我家閨女經常議論你家老大?!?/p>

老薛臉上的皺紋也都跟著老薛笑了:

“我家阿強的情況你都知道了哩,他在水泥廠當工人,過幾天就是正式職工了,這娃娃肯干,我上回去了一趟水泥廠,領導們都喜歡這娃娃?!?/p>

把親事定下了,王珍妹也高興,說要給薛長貴女兒做一件紅底襯綠的花褂子,看上去喜慶。拿出卷尺就要上薛長貴家給他女兒量體裁衣。薛長貴是個懂規矩的人,說:

“這哪行哦,哪有讓婆婆上門給兒媳婦量尺寸的?”

又說:

“回頭我讓裁縫上我家量好尺寸,到時候你和她一起去鎮上買布再讓裁縫帶回來不就行了?”

王珍妹“咯咯”直笑。薛阿強鐵青著臉回了屋。

老薛看一眼阿強,又把目光給了薛長貴:

“這娃老實,害羞?!?/p>

阿強大概收拾了一下,看見弟弟阿仁正翻箱倒柜地找什么東西,阿強懶得搭理他,自打出了那事,阿強就不理他了,這輩子都不會理他。

當天晚上,薛阿強回到水泥廠。龔師傅急得都快瘋了,廠里的轉正大會上午就開過了,九個學徒工成了正式職工。本來有薛阿強的,可薛阿強在這個重要的日子竟然脫離崗位,這樣的人態度有問題,龔師傅好話說盡,無奈廠長、副廠長、書記、車間主任的意見空前一致,薛阿強不適合繼續留在水泥廠當工人,國家的工廠不需要這樣一個無視勞動紀律、懶散、吊兒郎當的人,當即做出決定,開除出廠。

薛阿強告別龔師傅,兩人站在廠門口,廠門口豎著兩個牌子,“高高興興上班”和“平平安安回家。”

龔師傅握著阿強的手,眼淚打著轉:

“記得給我寫信?!?/p>

薛阿強說:

“龔師傅,我還欠你一頓飯錢呢,上次在南苑飯店吃飯還是你請的哩。”

龔師傅: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快回去吧,別留戀這兒了,很多時候我們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p>

阿強看著那塊寫著“平平安安回家”的牌子,心想是該回家了,而且要平安到家,只有自己平安,才能平安找到麻花辮。

薛阿強在家睡了兩天,他不知道如何去找麻花辮,馬大頭上他家來找過他一次,馬大頭恨不得把他殺了,怕鬧出人命,被翠英給攔住了。老薛倒不在乎馬大頭失蹤的妹妹,他妹妹失蹤,和他老薛有什么關系,去他妹的。

老薛要在家門口擺一桌宴席,請薛長貴一家吃頓飯,讓兩個兒子上菜市場買菜,兩個兒子沒一個愿意去的。薛阿強回來后幾乎沒說過一句話,廠里把他開除的事他也沒說,老薛和王珍妹還以為廠里放假了哩。

薛阿仁和他哥哥一樣,也是幾乎不說話,他心愛的日本少女牌彈弓不見了,他明明掖在褲腰帶上的,可就是找不到了。他問阿強:

“哥,你是不是拿我的彈弓了?”

老薛家還是辦起了一桌酒席,參加酒席的有老薛夫婦和薛長貴夫婦,還有一個媒婆,媒婆只是象征性的,那時候不興自由戀愛,媒婆的牽線搭橋是結婚成家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門上掛了兩個紅燈籠,象征著日子紅火。門板上貼著一副對聯——天上比翼鳥,地下連理枝。

薛長貴老婆說王珍妹買的衣料子像塊綢緞,一看就是上等的好料子,摸上去光滑滑的,女兒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可喜歡了,睡覺都舍不得脫。

酒席的氣氛相當熱烈,眾人推杯換盞,美中不足的是兩個兒子都不在。薛長貴說:

“阿強這孩子我看著就喜歡,虎背熊腰的,是個男人?!?/p>

王珍妹開玩笑地說:

“你要是有個二女兒就好了,我家阿仁看他哥哥成家,他肯定急呀?!?/p>

一番話,眾人仰著脖子笑,牙花都看見了。笑完,老薛點燃一串炮仗,噼里啪啦,爆裂的聲音響得到處都是。

13

“哥,你帶我上這兒來干嗎?家里吃酒席呢,你不去?”

“哥,你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哥,你說話呀?!?/p>

“哥,你怎么不說話?”

薛阿強沒有搭話,抽了整整一包大紅鷹,他看著小茂河的水,感受到了這里曾經的黑暗。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這里的草是亂的,地是歪的,水是黑的。阿強沒有看弟弟,但他知道弟弟阿仁在看他,哥哥阿強說:

“我比你先從娘胎里出來,所以我當了哥哥。”

弟弟阿仁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是無聊地吹著口哨,阿強問了句更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

“如果你是哥哥,你怎么做?”

阿仁:

“你想說什么?”

阿強從身后拿出一個東西,遞給弟弟阿仁,阿仁兩眼放光:

“你在哪兒找到的?”

阿強指了指凌亂不堪的草堆:

“這兒?!?/p>

阿仁拉開彈弓,往河里射了塊石頭:

“沒壞,好好的?!?/p>

阿強又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紅底襯綠的牛皮筋,對弟弟說:

“它們也在這兒?!?/p>

阿仁不認得它們,兩根大紅牛皮筋關他什么事。阿強的態度和口氣讓他不舒服,不就比我早出來一會兒嗎,憑啥這么教育我,轉身想走,被他哥哥阿強死死拉住了。

“干什么?”阿仁問。

阿強怒道:

“說,你在這兒干了什么?”

阿仁努力掙脫,卻掙脫不開,阿仁:

“你去死吧!”

一個反手,卡住他哥哥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哥哥阿強猛地將阿仁的臂彎向下一拉,很輕松地掙脫開,又順勢將他弟弟絆倒在地,用自己的前手臂死死箍住弟弟的脖子,阿仁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趴在小茂河的河沿上,大罵阿強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薛阿強,你是狗嗎?狗都比你有人性,娘的,見過親哥哥這么搞自己親弟弟的?”

“薛阿強,你干什么,不就一個麻花辮嗎,她和你有關系?她過門了?沒過門老子就可以搞她!”

“薛阿強,你不是想知道這兒發生過什么嗎,老子還真不怕告訴你,老子把她搞了,老子不再是男孩了,老子是男人,放開老子,娘的,我要是見到她,我還搞她!”

“小溪水里魚兒游咯,游進那彎彎的泉水里咯,泉水叮咚響,魚兒把歌唱。竹排飄在那山泉上,小子躺在這曬太陽。你家的小子曬太陽,我家的小子捉迷藏,捉迷藏咯?!?/p>

阿強聽到了,聽到她唱歌了,是她,是麻花辮。她出現在了田埂上,是她,她回來了,她來找阿強哥了,只是她的麻花辮不見了,頭發一副張牙舞爪撕心裂肺的樣子。她沒法兒扎麻花辮了,牛皮筋在阿強的手里攥著呢。她在田埂上又蹦又跳,又唱又笑。她來到小茂河邊,看見兄弟倆了,她直愣愣地看著他們,問:

“你是天還是河呀?”

又問:

“你是河還是天呀?”

說完,拍著手,晃著腦袋,腳上連鞋都沒有,腳指甲蓋里全是黑泥。

“娘的,就是她,你敢放開老子,老子還敢搞她!”

阿強聽到他弟弟說話了。阿強想做一件事,咬著送給麻花辮的牛皮筋,上面還有她頭發的味道呢。阿強出奇地冷靜,連他自己都驚訝為什么會如此冷靜,他用日本少女牌彈弓的木柄對著弟弟的后腦勺狠狠砸了下去,然后拎著阿仁的衣領將他的腦袋埋進小茂河,弟弟阿仁只是雙腿蹬了幾下,雙手撐了幾下,身體拱了幾下,人就不動了。

望著已經漸漸走遠的麻花辮,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兒,他想跟過去找她,想起她剛才的音容笑貌,突然覺得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那自己何必再去打擾她呢?讓她走吧,讓她去吧,她會到她該去的地方,自己已經沒有能力照顧她了。

薛阿強吐出紅底襯綠的牛皮筋,扔進小茂河,他和她都不再需要牛皮筋了,阿強站在田埂上望了望麻花辮去的方向,她這次真的不見了。他聽見一連串的炮仗聲,是從家的方向傳出來的,炮仗聲是號令,他得回去了。他回到弟弟的尸體旁,阿仁臉色發青,他永遠都不可能醒來了。阿強整理了一下剛剛的事發地,腳下的草鋪青疊翠了,石頭返璞歸真了,這里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了,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阿強將日本少女牌彈弓掖進弟弟的褲腰帶,背起弟弟的尸體,讓他的手軟塌塌地搭在自己肩膀上,阿強弓起腰,都快成九十度了,好讓弟弟舒服點,阿強背著弟弟踏上回家的路,他要告訴老薛和王珍妹剛剛發生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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