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

飛機完全停穩的前一秒,艙內“轟”地一下,人們幾乎都站了起來。艙門一打開,我便沒意識的向前流動,直到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機艙。

這幾天廣州的氣溫和西安差不多,但要論潮濕,西安的確要略遜一籌。剛走出機場大廳的門,身體又迅速的縮了回去。好比無意中把半截胳膊塞到開水里,自身的反射立刻將胳膊剔離水體。

現在很多門都演化成了玻璃,在這個發達的城市當然也不例外。不幸的是我這純正的2.0的眼睛也有沒看到玻璃門的時候,竟然“咚”地一聲撞在厚玻璃門上,撞完才發現我的頭雖然沒什么大礙,而我腦子里卻擔心著會不會撞壞了人家的大門。

我再也不敢在這里來回亂竄,隔著玻璃門我尋覓著開往深圳的機場大巴,忽然眼睛一亮,高興的差點跳了起來,但又怕大城市的保安把我錯當精神病患者抓走,我趕緊將準備起跳的雙腳收了回來。這個大巴起點廣州白云機場,終點是深圳什么山(究竟是什么山我也記不清楚了),亮點是途徑寶安。寶安正是我要去的目的地,剛才平靜的心突然又興奮了起來。

沒等幾分鐘,有一輛車停在了站口,它滿口喘著粗氣,仿佛是剛參加了一場長跑的賽馬。我斜著身子,清晰地看到大巴擋風玻璃上面寫的路線與站牌上完全相符,我準備飛奔過去,又停下腳步,狠狠地用左右手掌運動著臉上的肌肉,生怕一會露不出自然的笑容。我大步走向車門,準確的停在了售票員的面前,捧出剛才實習了好幾次的笑容問道:“你好,去深圳的車是在這里坐嗎?”

“你先去買票!”

這話重重的砸在我的臉上、嘴上,把我預先準備的笑容打的魂飛魄散。

“票在哪里買?”我心里抱怨著,嘴里嘟囔著:“你們應該在候車牌上說明——欲先乘車,當提前在xxx處買票!”這抱怨絕對只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因為除了我別人伸長耳朵也很難聽到。

“那邊十二號門!”售票員抬高聲音說。

我眺望了一下十二號門,不是似乎好遠,是真的好遠好遠。心里一陣一陣的不爽,像錢塘江上的大浪。如果放作平時,我百分之一千會甩出一副臭臉色,大不了不坐了!如今出門在外,又恰恰孤身一人,只好暫且把這些脾氣裝進氣囊。

大巴車突然發出了怪聲音,憑經驗我知道這是掛檔時齒輪間的摩擦。腦子里閃出一個念頭,車不會要走了吧?事實最終說服了我的壞情緒,我不得不朝十二號門跑過去。

售票窗口就在門內側的右邊。我的前面有一個提了很多東西的女孩,她似乎有什么不確定的事情,所以只好讓給我先來買。

“到深圳!”

“幾個人?”

“一個?!?/p>

“90?!?/p>

“還有兩分鐘發車,如果要趕的話請盡快跑過去?!?/p>

整個過程沒有一句廢話,甚至連半個廢字都沒有。我心里暗暗稱贊這個售票員素質高,無形中便為旅客節省的最重要的時間。

我慌忙把票塞到售票員手里,不等她再還給我,我先上了車,似乎忽略了售票員不上車車也不會走的事實。還沒坐穩,車就出發了,這讓我突然有點感動,仿佛它剛才一直為了等我而停在這里。我看了一眼時間,正好10:50,這是人家規定的發車時間??磥砦艺娴氖怯悬c自作多情了。

車舒適而且寬敞,但是車的大小與乘車人多少似乎成反比。算上司機和售票員,車上也僅僅只有14個人,頓時我的心理一陣酸楚,只恨自己沒有更大的能為國家節約型社會作出有力貢獻。

高速路作為國家一級公路的確很平坦。我靠著座位的椅背,椅背慢慢的與水平面形成了一個約三十度的夾角,給了我一種半躺著的舒適感,我開始享受著這種和諧,瞇著眼睛看著兩邊高低不平的山,大大小小的河流與湖泊。不,那算不上湖泊,應該是水塘。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香蕉樹,它們的翠綠耀眼奪目,中間也會夾雜著一些干葉。我知道外面很熱,但它們卻紋絲不動,仿佛是一支執行特殊任務的特種部隊,再惡劣的環境也抵不過他們堅強的毅力。

路邊不乏有通向各個地方的指路牌,我知道隨著車每一秒地前行,我將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腦子開始清醒起來,耳朵幾乎聽得到輪胎與地面“刷刷刷”地摩擦聲,我千萬不能讓自己坐過站點。

大巴駛出了高速路,很快進入了寶安。此刻展現給我的是一片錯綜復雜的道路,周圍的樓還不是很高。車又繞過了兩個路口,我忽然發現路邊的人多了起來,由燥熱襯托出的熱鬧一下子全部代替了高速路上的靜。

車站門口有許多靠載人謀生的車輛,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并不主動撲過來獻殷勤,這同西安車站的那些人截然不同,這里的顧客只能主動去找讓自己到達目的地的方式。看到這里,我更透徹地明白了,那興許是源自于愛情里的一個道理——不要去問別人愛不愛你,愛你的人自然會主動告訴你。

而我就像一個愛著別人的人,只能主動尋找自己愛的對象并且苦苦追尋。

打開手機地圖,我搜索了我要到達的具體位置,慶幸萬分,那個地方離我僅1.9公里。想起這1.9公里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且不說5公里長跑,就3公里競走我在學校運動會就參加了兩次,并且都拿到了不錯的成績。不過對于這1.9公里來說,雖然距離不長,但是初到此地畢竟路線陌生,還是不要自己尋求刺激的好。我查了一下公交車,通往那邊的也不在少數,只是我死活也找不到公交站牌。繞著原地轉了好大一圈,我才想起表達我剛下車時那最刻骨銘心的感覺,這種熱恐怕讓人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能忘記。我摸了摸臉,慶幸自己竟然還有這么多汗水流出來,放在干旱地區這絕對算得上最珍貴的水資源了。

無奈之下我又回到了剛下車的地方,自己心里故作鎮定,生怕被別人看出來我是個二十足的路癡?;蛟S旁邊的人早已看透我的心,只是我為了自己的面子在那里假裝等待。我徘徊了一會,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最終還是跑去向出租車司急求助,當然這求助不是問路,而是坐上人家的車請人帶路。

而出租車司機的反應先是一愣,我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這個地方還是故意裝出來的糊涂,不過他也要顧及自己的面子,客人要去的地方自己都不知道這恐怕有點說不過去。

“上車?!?/p>

我半信半疑地上了車,眼睛仔細地盯著手上的地圖指示,還沒等我弄清楚我所在位置的具體方位,一個緊剎車,我的身體就像被打了重重的一拳。

“到了?!?br>

我從旁邊窗戶玻璃上探頭探腦地往外伸,如同一個剛剛問世的嬰兒。

“多錢?”

“50?!?/p>

“什么!有這么多?你這才走了兩公里都不到啊。”

“怎么?我就是這價。像這樣的地方,別人還不愿意來呢!”

司機開始不耐煩,一只手揣在腰間,似乎隨時都能抽出一把二尺長的尖刀。我一見司機臉色發黑,瞬間化作黑社會里的頭目,我心里有點害怕,不敢再周旋。算了,就吃了這個虧!可是我只有一百,我怕我遞過去的那一刻他便“呼”地一聲就把車開走了,我想把這鈔票撕去一半再給他,不過這樣肯定不行。

我把錢遞了過去,手有點抖。

他居然還找錢給我,突然我心中不再計較他坑我的車費,反而有點慶幸他能找回多余的錢。

看著眼前的景象有種莫名奇妙的熟悉感,我竟然忘記了她曾在這里拍照片發過給我。如此強大的證據無疑讓我鎖定了這個地方,心中不斷地默念“XX大廈”這個我也不知道有多高的大廈。應該沒有多高,畢竟它僅僅作為一個宿舍樓。

眼前一亮,“XX大廈”四個大字橫掛在左邊約三米多高的白瓷片墻上,字體有點像宋體字,但絕對不是楷體。雖然字色不再那么鮮明,但是歲月也隱藏不了它們曾經像出水芙蓉一樣從金色水粉里面洗過的事實。

剛才心里還滿滿的埋怨,這突然不知怎么的又高興起來。

我極力的讓自己湊的最近,生怕這個“XX大廈”與地址上的“XX大廈”有別字的區別??墒?,我又不敢走得太緊,雖然最能代表人物相貌特征的雙眼已被隱藏在這王八殼子一樣的黑鏡片內,但世界上不乏有些特異的人有著更特異的本領——僅憑神情和輪廓便能準確無誤的認出此人是誰。

我又悄悄的離開了這個地方。十二點的太陽,曬得大地正紅,我做賊一樣地就離開了。

顧不上找一個容身之所,充斥在腦子里的首先是要尋找一個鮮花店,必需先得預定一束玫瑰花。這里的街道很細,細得讓我很久走不到頭。按著地圖上鮮花店的標識,每當我走到都會驚奇的發現,原來這個店鋪與鮮花半點關系都沒有。也不是完全沒關系,有好幾家飯店臨近窗子的桌子上不忘擺上一支假花,雖然在塵土的點綴之下已上了年紀,但這最起碼給了我一種信心——一定可以找到鮮花。

小街上的失望讓我把希望寄托在大街道上。我認不清方向,囫圇地往大路上走,并不時的駐足繼續在地圖上尋找著目標。終于看到一個花店,很近很近,就在對面。我急了,斜著馬路就沖了過去?;ǖ甑母舯谑且患衣灭^,正在裝修,那機器的嘶鳴很刺耳。鮮花店的門口擺了兩行各種各樣的綠色盆景,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像是兩排嚴整的衛兵。我從中間的過道找了進去,店里被各種各樣的花塞滿了,五顏六色,像是一個被打翻了的顏料倉庫。

“老板?!?/p>

沒聽到聲音我就看到了一張抱著笑容的臉。一個女人。

“老板,你需要什么?”

這一句“老板”就像在我臉上刷了一層金粉。立刻意識到這也許就是南北之間明顯的差異。既然我也是老板,那我必須得裝得像一點,我挺直了腰,扶正了臉上的墨鏡,突然又覺得這樣太裝B,我又把墨鏡拿了下來。

“我要訂一束花?!?/p>

“十一支紅玫瑰。”

花店老板連聲道好。

“要這種圓形的包裝款式。”

“多少錢?”

“老板,一共是250?!?/p>

“250?”

我一時想不到這個“250”有什么潛在的意思,但是我真的只能感覺到這個“250”有多貴。

“老板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我算錯了,應該是315。”

我不想要了,這真的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但是我承認我不得不要,這束花對我來說太重要,我寧愿人不來這里,花也要送到。

臉上的汗水沿著脖子往下流,流過我的胸膛,流到我的褲襠里。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陽,它似乎瞬間就能把我吸的滴水不剩,變成一具冒著騰騰熱氣的干尸。

突然我感到這玫瑰花的珍貴,夏天的玫瑰花,新鮮的讓人陶醉。每一束花上面都有幾滴晶瑩的閃亮的東西,這不是水,這是花的淚。我又深情的看了這剛被老板拿出來的鮮花,每一個都是即將出嫁的新娘,花店老板正是他們的媽媽。

不貴,一點也不貴。這花里有情,情是無價的。頓時覺得自己的思想又有了跳躍性的進步,慷慨的付過錢拿了收據出門去了。

路邊大樹下圍了一群人,都光著膀子圍在一起玩撲克,他們體內似乎有著對熱的抗體。

馬路對面有一家賓館,我推門走了進去,一股涼突襲而來。前臺接待長得很美,但是一點也不熱情,不過熱情對我似乎沒有多大作用。

心中想著此刻離她下班的時間還早,現在正是一天時間內太陽最囂張的時候,我不得不先用房間將自己這孤獨的身影包裹起來。

我不想看電視,我心里想著她。

我洗澡的時候也想著她。

我不停的在朋友那里搜集關于她的消息。

我托一個關系很好的朋友去問她,她說要加班到八點以后。

我等著。

還沒到六點,我人在那里坐著,但是心卻按耐不住。出了房門我朝花店走去。很快,我看到花店老板那張笑容可掬的臉蛋與被她點綴的美若天仙的“女兒”。我接住花摟在懷里,就像抱著一個自己最愛的人,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輕,很小心,生怕破壞了她的美。

我把這條路走得很熟,就像每天必經的街道。夏天的夜總是遲到,我風姿綽約的姿態被路過的所有人欣賞著。拿著扇子坐在外面扇涼的大叔看著我,小賣鋪里的售貨員小女孩看著我,馬路邊正在努力的裝載著垃圾的大媽看著我。他們也許都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我走到了“XX大廈”樓下,心里一陣激動與狂熱,這些都來自我給了自己必勝的信心。我仰頭看了看這座大廈,就像仰望著埃菲爾鐵塔。

一只手拉開了沉重的玻璃門,我進去了。電梯走得很慢,里面的人都像古董一樣的研究我,我有點自豪。走出電梯,我進入到一個黑乎乎的樓道,聲控燈的感應器好像常年沒掏的耳孔一樣,被灰塵弄得失去了靈敏性,我不能拍手,只能使勁的跺著腳,那種湖昏暗燈光才極不情愿的亮了起來。暗黃色的光讓周圍的空氣一下子熱了起來,我一抬頭看到了眼前這間房子的門牌號,房門緊關著,我沒有去敲,因為我知道她是否真的就在里面。

我把玫瑰從右手換到了左手,香氣鉆進了我的耳朵。

我等著。

住在這里的人突然活躍起來,電梯門頻繁的開著,關著,就像蕩起來的秋千來來回回,停不下來。

我懷疑這里只有五樓住著人。

我知道別人都能看到我,也許看的是懷里的那一大束玫瑰花。我背對著電梯口,心里開始泛起了陣陣的不安與膽怯。

我一直站著。

時間過著。

我踮起腳從窗子往下看,隔著鐵護欄我只看到了地下稀疏的乘涼人。

八點。

我開始用歌安慰自己,是卓文萱與曹格的那首《梁山伯與茱麗葉》。

八點三十二。

九點零六。

九點五十五。

我不由得再求朋友幫我問她。

她竟然說加班到很晚。

十點五十。

腿腳站的酸麻,抱著花的胳膊像丟了一樣失去知覺。

忽然背后一聲門響,我回頭看見一個小女孩。

“你是這個宿舍的人嗎?”我覺得不得不問問了。

她怔怔的看著我。

“是,你是?”

“我找素兒,我是她男朋友?!?/p>

小女孩捂著嘴,說不出的驚訝。

“你在這里站了很久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幾個小時前我都注意到有你這么一個人站在這里,但是沒想到……”

“我聽她說你們今天下班很晚,所以就一直在這里等著?!?/p>

“下班?誰告訴你的,今天我們根本沒上班,晚上的夜班?!?/p>

我就像一個被打了耳光的啞巴,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你,你等著。我去叫她回來?!?/p>

她跑了,像一只快樂的小兔子。

我站在門口徘徊著,心開始跳的胸腔也抓不住。我看到小女孩下了樓,就站在路的對邊,我又跟著跑了下去。

小女孩說她已經上去了。

我的雙腿變得沉重,玫瑰花似乎也變重了,我摟緊了它。

我終于看見她了。

房子門大開著,她靠在床邊。我站在門口,她似乎遲疑了很久才挪動步子走到外面。

“你怎么來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來么。今天我站在這里,獻上這些玫瑰花,我只是想讓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你不要這樣?!?/p>

“素兒,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

“不要說了,我已經不愛你了?!?/p>

“不!你聽我說。我是一個討厭謊言的人,我相信我們都想追求的是一份健康、快樂、自由、安定、富裕的生活,我會努力實現這些?!?/p>

“這些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哭,只是不能出聲。

“那你要什么?不好的可以改變,沒有的可以爭取?!?/p>

“我要的你不會懂。”

“素兒,你要現實一點?!?/p>

“不要再說了,不可能了。你走吧?!?/p>

胸腔里的酸楚開始腐蝕我的內臟。

我想試圖抱住她,可是剛抓住她的胳膊就像泥鰍一樣滑走了。

她跑進了房間,關上了門,外面只剩下我一個人。

在她手機通話記錄里有一個被她存為“老公”的人,那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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