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回老家，下火車，看到遠處閘機外接站的人，向涌來的人群迫切張望，尋尋覓覓。最顯眼的位置上，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梳著利落的短發，穿一件白色T恤，一條有些發白的藍色牛仔褲。目不轉睛地向人群眺望，眼里流轉著波光淋漓的期盼，一看就是在等心上人。
我從沒被人接過站，沒體會過那種被殷切盼望和眾里尋覓的滋味。但是，從那個青年的狀態來看，那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穿過閘機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瞄了眼青年，依稀覺得眼熟，仔細打量，竟是宋程。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10秒鐘。多年未見，他褪去了從前不羈與銳氣，修得了一副安靜平和、溫文爾雅的模樣，眉眼間也有了被歲月打磨的痕跡。我剛要轉身上前打招呼，卻看他嘴角含笑，一臉柔光地上前接過一個女孩兒手中的行李箱，然后牽起女孩的手，向出站口駛去。
01
宋程是在初二的時候，從外地轉學到我們班上的。
從一開始，他就是我們這些小縣城孩子眼里的異類。小小年級就把頭發梳得锃亮，穿著打扮也甩了我們這些土斑鳩一樣的孩子好幾條街。他不愛說話，見著老師也從不禮貌的問好，總是自己在那鼓搗他的復讀機，不分上課下課的聽流行歌曲。
放學后，他也從不像我們一樣直接回家，而是去網吧打游戲。那時候上網打游戲這件事兒還沒有普及到小縣城孩子的身上，誰家的孩子要是背著家里人去網吧了，那是不得了的大事，意味著這個孩子徹底學壞了，丟人。
因此，宋程在班級里很受排擠，大家都說他是壞學生，沒人愿意跟他一起坐。家長們也怕自己的孩子跟他在一起學壞，叮囑孩子遠離他。我們當時的班主任是個極其勢力的人，見我成績不突出，家里條件也普普通通，就不待見我。所以沒人愿意跟宋程同桌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了我。
起初宋程也不跟我說話，上課我認真聽講，他趴桌子上聽歌，互不干擾，毫無交流。直到一次音樂課上，我在全班同學面前唱了首《星語心愿》，讓他對我刮目相看。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喜歡張柏芝的。從此，我成了宋程在班級里唯一的朋友，偶爾他不去網吧打游戲的時候，也會跟我一起放學回家。那一年，我讓他抄了無數回作業，作為回報，他用復讀機跟我分享了很多當下的流行歌曲。
02
由于初中時成績平平，我和宋程一樣，只考到了縣里最差的那所高中。
升入高中后，宋程從原來那個只是有點孤傲、不合群的男生，徹底變成了一個壞學生。抽煙、喝酒、早戀、打架斗毆，幾乎所有壞事都干。有青春期的叛逆，也有他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對他造成的影響。
總之，他成了學校里出了名的小混混。
入學第一周，學校按照規定要求所有男生必須剪成寸頭，他無動于衷。在班主任第三次勒令他時，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跟班主任踢桌子、瞪眼睛。最后，那個剛畢業不久的女老師硬是被他給氣哭了，他又帶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說：我就不剪，看你拿我怎么辦。
下課，宋程他們一幫人就蹲在廁所里抽煙，要是有誰路過時用稍微異樣的目光多看他們一眼，他們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有時候，手里抽煙、打游戲的錢不夠了，他們就在放學的路上劫錢。那些同學見他們人多勢眾不敢不給，也不敢聲張，結果他們更加肆無忌憚。
有一次，宋程他們劫了幾個我的同班同學，在班級傳開了之后，同學們就開始孤立我，并在背后悄悄議論我。
宋程上學從來不背書包，上課就找我來借書。加之他常在無聊的夏日午后來找我聊天，趴在我旁邊的窗臺上跟我分享他最新的歌單。所以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跟他關系不一般，甚至開始有了些不太好聽的謠言。
那年，我們一起喜歡上了周杰倫和蔡依林，從《簡單愛》、《東風破》，到《檸檬草的味道》、《說愛你》，我們都一起聽過，有時候，聽著聽著就跟著哼唱出來了。聽說周杰倫和蔡依林在談戀愛，我覺得特別美好，男才女貌，天造地設。雖然那個時候，我都還不清楚到底什么是愛情。
聽到同學們在背后的議論，我怒氣沖沖地跑到實驗室屋后的角落把宋程拽了出來，當時他正跟一群人坐在石階上吐煙圈，比誰吐得更大。我問他為什么要欺負同學，去搶人家的錢。他擺出一副我大驚小怪的樣子，說：他們愿意給，我又沒動手。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跟流氓有什么區別？因為你，我的同學都開始疏遠我，議論我”。聽到我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但是我依舊沒有停下來。最后我甩下一句：我不想再看見你。然后轉身走了。宋程一直站在我身后沒有說話，轉角的路口，我看到他在夕陽的余輝下用力的踹著身旁那棵老槐樹。
第二天，宋程差人把借我的英語書還了回來，他再也沒來找過我。他并沒有因為我的訓斥改變什么，反而更加的變本加厲，只是沒再欺負過我的同學。
03
高二的時候，他開始三天兩頭逃課出去喝酒，喝完酒后又到處惹事生非。白天上課的時候學校是嚴禁學生隨意出入的，有特殊事情要到年級主任處開請假條。宋程他們從正門出不去，就跑去翻操場后面那足有兩米多高的墻。
沒多久，他們的游戲又升級了。下課后幾個人圍在一起猜拳，輸了的人可以被指派去做任何事，這次他們把主意打在了女孩子身上。去牽某個女孩子的手、跟某個女孩子表白，或者其它更過分的捉弄方式。
有一次，一個叫徐磊的男生被要求來向我表白。那時我正站在教學樓前的花池邊，指著一株茂盛的丁香跟人侃侃而談。突然，徐磊從背后叫了我的名字，我轉過身，他剛要開口說話，宋程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一把將他推走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后來，有人告訴我說：沒事的時候離他們那些人遠點，那些流氓，沒事就喜歡撩撥小女生。
04
當一起玩的兄弟們都開始挎著小女友滿世界招搖后，宋程也開始學著身邊的人談戀愛了。身邊的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卻沒有長過兩個月的。
高三那年，宋程跟學校里最混的女生孫菲菲在一起了。俊男美女的戀愛談得人盡皆知，夕陽下孫菲菲在宋程的摩托上長發飛揚的畫面，不知讓多少人心生艷羨。甚至讓之前追求孫菲菲不成的阿強也看紅了眼。
阿強是我們縣城里出了名兒的社會青年，個子不高，身材不魁梧，卻是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主兒。他說宋程搶了他的女朋友，要宋程當著大家的面給他道歉，并且把孫菲菲還給他。宋程也是學校里響當當的人物，怎么會任他隨意欺負，于是當場罵他不要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就為之后的一場血雨腥風的惡站埋下了伏筆。
高考倒計時只剩40多天的時候，我突發了急性闌尾炎。為了能夠挺過高考，拖到假期再作手術，我每天要抽時間去學校附近的診所掛點滴。有天中午我從診所回來，教室里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四下張望，見所有桌上都還放著沒翻完的書，確定不是放假了。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直到上課鈴聲響了，才見大家紛紛走回教室。
“你們干嘛去了？怎么都出去了？”我一臉疑惑地問同桌蘇蘇。
“阿強帶著幾個人來學校找宋程，然后兩伙人打起來了，動了刀子。”
那個下午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直在想著宋程會不會有事。聽說打得很嚴重，學校根本制止不了，聽見警車來了他們才住手。
05
幾天后我在街上看到宋程的時候，他的額頭纏著紗布，上嘴唇是腫著的，身上隨處可見青一塊紫一塊的傷。
“你怎么樣？”
“沒事，都是皮外傷，沒傷筋斷骨。”
那是我們時隔兩年后的第一次對話，并沒有因為兩年未聯系而顯得生疏，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昨天我們還閑聊過一樣。
當年這件事在我們縣城里傳的沸沸揚揚。有一個幫宋程打架的同學，胳膊被阿強用刀砍傷了，一時間學校的名聲被傳的很爛。學校為了整頓校風，開除宋程和幾個主要參與者。
那段時間我每天奔波在醫院和學校之間忙的不可開交。所以，直到宋程徹底離校，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高考，我順順利利地考取了省城一所不錯的二本學校，全家人終于都跟我松了一口氣。查完成績的第二天，我在爸媽的陪同下去作了闌尾炎手術。
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反反復復的聽周杰倫、聽蔡依林。從《舞娘》這張專輯開始，蔡依林的歌曲里已經絲毫沒有周杰倫的影子了。聽說當年被傳得轟轟烈烈的雙J戀已經走到盡頭，蔡依林在錄制《假裝》的MV時，面對酷似周杰倫的模特哭得稀里嘩啦。
在家靜養的日子，很多同學來家里探望。我對宋程有過那么一點點的小期盼，但結果和我料想的一樣。他當然不會來，我甚至連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06
最后一次回學校，是去取個人檔案。那天，天空淅淅瀝瀝地飄著細雨，從辦公樓出來，我撐傘徑直朝大門口走去。
“佳茜”，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我回頭，宋程背對著籃球場，站在兩棟教學樓中間的埇路上向我張望，頭發和衣服被細雨打得濕漉漉的。
我們并排走在籃球場前的草地上，我在傘下，他在雨里。
“看樣子手術恢復得挺好的。”
“挺好的。”
“大學什么時候開學？”
“下周。”
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卻沒說幾句話。臨走前，他從斜跨的背包里拿出一張周杰倫的新專輯《十一月的蕭邦》。
“給你。”他把專輯遞到我手邊。
“回去吧，剛做完手術，別著涼。”說完，他轉身抱著籃球沖向球場，頭也不回。只高高的伸出左手，朝天空揮了揮。
我朝著他的背影，說了句：“你要好好的。”
可是聲音太小了，小到我自己都聽不清。
我撐著傘，向校門口的方向走去，身后傳來籃球落地的“咚咚”聲越來越小，直到再也聽不見。
07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宋程，沒有說再見，因為知道再難相見。他送我的那張專輯，一直帶在我身邊，它陪我度過了很多個無眠的夜晚，和失意的日子。
后來，聽說他家里托關系，送他去了一所外省的大學。再后來，他父母離婚了，先后離開了我們縣城。我也再沒有了他的消息。
多年以后，再次遇見，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副桀驁不馴的痞子少年模樣。他身邊的姑娘，也不再是從前那些不良少女的裝扮，而是個樸素端莊，沒有過分的妝容，素凈、美好的姑娘。
也許，所有青春里年少無度、桀驁輕狂的少年，后來都會在光陰的庇佑下長成安靜沉穩的男子吧。最后再成為一個謙謙溫和的丈夫，一個慈眉善目的父親，一點也看不出年少輕狂的痕跡。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那年宋程讓人還回給我的英語書里，夾了一頁信紙。上面抄了《簡單愛》的歌詞，最后還有一句：I love you！而當時的我，太過年輕和簡單，竟慌慌張張地把它藏在了書里面，再也沒敢碰過。因為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就像最后一次見面，他送我專輯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只是碰巧偶遇了我，還是刻意在等我一樣。
不過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宋程牽著那個女孩兒的手，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聽到他說：走，我們回家了！想吃什么我回去做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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