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我和大發他們在宿舍吃花生米喝泡沫啤酒。那是一天中最豐盛的飲食,因為相繼醒來之時已是夕陽無限好。我們既不羞愧也不驕傲,白天黯淡,夜晚不朽,只愛DOTA和啤酒。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年,在將要結束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也僅僅是四年而已。那是畢業狂歡之夜,整個學校都洋溢著青春里為了說謊而誕生的憂傷。我抿了一口藍帶,我不悲傷傻子才悲傷呢嗯今天的藍帶格外甜。
大發盤膝而坐披頭散發,說兄弟們我有個事兒沒想明白現在特憂郁。
菜A呼嚕了一把大發那幾根爛毛,說發總您講,小的們聽著呢。
大發說:咱們這樣,算畢業了吧......哦,我是說咱們正兒八經地畢業了吧......靠其實我的意思是咱們就這么畢業了???
神B慢悠悠說:對,雖然您這四年一路爆胎不過總算沖了線騙來了文憑。
大發若有所思,嘟囔了一句這不科學啊!
我說:大發你這四年一共掛了7門學科現在你王八蛋談什么科學。
大發說我感覺我不能就這樣畢業了,我得去找她談談。
菜A傻不拉幾地問,誰誰誰?他她它???
神B說還能是誰啊,何祺何大爺啊!
我瞥了一眼大發,如果神賜我一片濾鏡讓我看不見大發隨風飄揚的鼻毛和盤旋多日的眼屎,他的神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滄桑。
第一次看見何祺大發就倒抽一口涼氣,眼神爆發出驚人的高溫。哦,何祺何大爺當然是個姑娘......大家都沒誤會是吧好的我可以接著講了。
那天大發正在菜A的后腦勺兒那兒畫小烏龜,四個爪子騰云駕霧,一臉賤笑準備點個睛,何祺出場了。
她跳了一支激揚熱烈的舞,壯麗堪比祖國河山。大發后來說他壓根兒不該抬頭,仿佛一道奇異的光線,他知道自己完了,就算沒太看清那姑娘長什么樣兒也完了。
2017年的時候我們已經好久不見,而他念念不忘的還是何祺以及那場人生初見。盡管我們心知肚明,是思念和追憶才使那個場景在大發心中趨于完美,卻只能相顧無言,一飲而盡,感嘆時光荏苒,酒味依然。
新生文藝匯演后,大發堵著后臺琢磨那姑娘應該有著什么樣的臉,想著想著忽然覺得自己純情得像個傻逼,于是遵從世俗淺見回了宿舍。
當天晚上,大發向我們宣布他已經找到了大學的意義并絕不會虛度人生。
大發說感謝我媽,逼我高考逼我填志愿老媽我愛你!
菜A聽完愣了一下,說原來你上大學是你媽逼的。
大發苦惱地點了點頭,冥思苦想哪里不對。神B立刻露出憤青本色,叫囂著對!上大學就是你媽逼的!嗷嗷嗷!
大發:我感覺我愛上了一個人。
我們:我擦。
大發:唉,朕實在是愛煞了她。
我們:oh,shit !
然后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大發不厭其煩地講述了驚鴻只一瞥愛至死方休的道理并拍拍胸脯準備實踐爭取在最美的年華里把最美的自己貢獻出去。
菜A開始以一個屌絲的視角告訴大發追女神應該怎樣膽大心細臉皮厚,神B則用一種高富帥的霸氣告訴大發要像皇上翻牌子那樣給她期待讓她時而失落時而驚喜。
大發用一種崇敬的目光看著我們的兩位室友,長成這樣兒也能情史豐富真了不起!
菜A停止了激情的演講,說,“我沒談過戀愛......”
神B恍然大悟說:“我也沒有......”
倆人抱頭痛哭。
不管怎樣大發還是依靠敏銳的嗅覺找到了何祺的學院并知曉了她的名字是何祺。令我們都有些興奮的是,何祺這姑娘一眼望過去就倆字兒,漂亮。眾男生恨不能直接沖上去跟她私定終身。
何祺養了一只黑貓,大發決定做一個愛貓的溫柔男人,每天一袋溫牛奶,日復一日地守在何祺宿舍樓下,并日復一日地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把“嗨,送給你的貓”改成“嗨,送給你”。何祺每次都笑靨如花接下,然后和室友手拉手走向教室。
大發不愿意放棄,他堅信心靈雞湯那一套,以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光芒萬丈之前必定是無限恐怖,最后才能乖,摸摸頭。
他有一段時間茶飯不思,終于悟出何祺此人清雅脫俗,不用點兒文藝青年的小花招兒難以拿下,于是再次茶飯不思,寫出一首詩:
我沒有隱形的翅膀,
所以飛不高,不高
我從不向上帝祈禱,
我的夢想不需要別人聽到,
如果有什么值得尋找,
值得希望,
我要一桶又一桶雞翅膀,
這樣,
我就可以,
吃得很胖,很胖,
再給你溫暖柔軟的懷抱。
大發興致勃勃地念完這段兒,問我們怎么樣怎么樣。
我們面含微笑以示贊許,心中默念我去你大爺的。
后來大發找了吉他社的朋友譜了曲,胸懷大志學會了一定唱給何祺聽。
2017年的我想起這些依然心潮澎湃。那些年少的憧憬和沖動一去不復返,在無數個燈火微明的清晨我從回憶中醒來,發現自己一生中最閃亮的日子已幻化為昨日殘夢,一縷清風。
2010年的大發真的意氣風發,他跑去問何祺喜不喜歡Suede,其實這是明擺著的廢話,為了這條情報的準確性大發請了何祺的室友一個禮拜的麻辣燙,窮到最后再次回歸了茶飯不思,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時哭著說老子不要睡覺啊老子要吃肉嗚嗚嗚。
何祺依然笑靨如花,說是呀。
大發激動地拿出兩張破紙片,哆哆嗦嗦地問,這周末他們的復出演唱會我我我能跟你一起去看看看啊看么?
何祺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好吧。
我和菜A神B嗷嗷大叫,冒充千軍萬馬為大發打氣,大發給我們一人一個熊抱立下重誓:“欠你們的錢下下個月一定能還上!”
然而那一天,大發在寒風凜冽的會場門外等了何祺整整一夜,聽著他所不能理解的狂熱和夢幻,貝斯的低鳴和吉他的撕裂,然后不發一言地,身無分文地走回了學校。
我們都很憤怒,為了這次約會我們同樣忍受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一個月,因為那群死老外騙錢騙得厲害,兩張票一共1680.
大發打開DOTA,說,搞起吧。
那天他把把超神,佛擋殺佛。
后來何祺托室友告訴大發她只是想讓他過一個快樂的星期一二三四五。
快樂你二大爺,星期你四姐夫。
大發攔著我們,說沒事兒,真沒事兒,我不生氣。
然后大發過上了一入DOTA深似海,從此妹子是路人的生活。我們都淡忘了原來有這么一回事兒,一晃好多年,我們都畢業了。
2013年的畢業前夕,我們苦口婆心地問大發,那女的有什么好的,啊?明天咱們領了畢業證跟這個破學校說聲再見以后誰認識誰啊。
大發低著頭說,我約過她,可還沒說過喜歡她不是。我就是,就是想交待一下。
我們面面相覷,一起大吼一聲我操!
大發忽然問我,青年,你喜歡過別人么。
我說廢話。
大發說那現在呢。
我說九霄云外。
大發說,你真厲害。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我沉默。
大發顫顫巍巍站起來,說我自己去就成,也挺丟人的,你們就別去了,等我回來打DOTA吧。
神B說去你大爺的。
大發提著喝了一半的酒,一步一步地走下樓。
我們三個大罵特罵,惡毒無比,然后蒙著被子睡覺。
所以后來的事我也只是聽說:大發走下樓,宿舍的鐵門已經鎖上了,宿管大爺死活不肯開門,大發直勾勾地盯著他,說告訴你啊,我是早產兒,提前半個月出來混的,老子想出去,親媽都攔不住!說完一躍而起翻過了墻。宿管大爺聽得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
來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大發開始聲嘶力竭地呼喚何祺的名字,直到整座樓的人都被吵醒,無數窗口都伸出黑漆漆的腦袋,可是何祺再沒出現。
宿管阿姨是個孤獨而暴躁的老女人,隔著鐵門斥責大發,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大發不顧一切地喊何祺你出來!我就問一句話!
認識或是不認識何祺的人都開始議論紛紛,何祺不出現。
大發喊何祺!何祺!何祺不出現。
大發喊何祺!我不說話了!只見你一面!何祺不出現。
大發喊何祺!何祺何祺何祺何祺何祺何祺何祺何祺!
整座樓都在喊何祺何祺何祺何祺何祺!
何祺不出現。
當宿管阿姨再次問候大發家中老母時,大發神色平靜,在夜色下舉起右手,找了一個好角度把酒瓶扔了出去。
之后大發回來了,我們接著打DOTA,一夜沒輸,打到最后一把全都哭了,大發哭得最猛。
領畢業證的時候學校拒絕發給大發,因為一夜之間他受到了宿管大爺的控告和宿管阿姨來自醫院的遠程控告。
性質極其惡劣。這是大發學生時代收到的最后一份評價。大發擺擺手說爺不伺候了。
菜A和神B先后坐了火車離開,我和大發還呆在學校。閑得無聊去了學校門口的天橋,掏了十塊錢給大發辦個畢業證,半個小時后拿到手,我打開看看媽的比真的還像真的。
然后我和大發去喝酒吃小龍蝦,我剝好一只小龍蝦后跟大發說:大發你別急著吃,我跟你說個事兒。
大發說老子不聽老子要吃小龍蝦。
我說:很正經的事兒。
大發說小龍蝦小龍蝦。
我說:其實你看錯人了。
大發說:去你大爺老子要吃小龍蝦。
我說:何祺,毒也。
大發說小龍蝦小龍蝦!
我說:我高中的時候認識一個同學叫何翠鳳,不叫何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變成何祺的,但我知道她就是何祺。
大發:......
我說:那時候她沒這么好看,也沒這么有范兒,那時候她家里窮,我姐常讓我把她多余的衣服送給何翠鳳。
大發:......
我說:高三的時候她忽然不見了,我也沒在意。那天咱們新生文藝匯演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誰。
大發:......
我說:大發你想想,這個姑娘翻臉無情,對我毫不念舊,怎么懂你對她好不好。她連自己都能拋棄,何況傷你。
大發一把掀翻了小龍蝦的盤子,說你現在說這些有什么意思。
我擦干凈身上的汁液,說:這事我一直不想提。那時候你全世界都是何祺,我說她如何你怎么會相信。事到如今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是一棵蘋果樹,何必憧憬著長出橘子。
大發嚎啕大哭,吼:誰派你來騙老子的!
我們互相攙扶著回到學校,在清冷的月光下,今日的何祺忽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大發渾身發抖。我姿勢僵硬。
何祺笑靨如花,抱著一只黑貓,像漫畫里的天使,對大發說:畢業快樂。這只貓送給你。
大發伸手接過。
何祺說你喂了它將近一年的牛奶呢,你這么喜歡它,就送你咯。
大發囁嚅著說,不是的,我不喜歡......我喜歡......
何祺說反正我要出國了嘛,又不能帶它去咯。
大發看著何祺,說,你以后還回來么?
何祺捏捏他的臉,笑:弟弟你說什么傻話呢。
何祺從未往我這里看過一眼。我說:何翠鳳。
何祺身姿輕顫,轉身離去。
2017年我們自畢業后第一次相聚,胡吃海喝一通,凌晨2點轉戰一家酒吧繼續醉生夢死。
算算我們兜里還有一點錢,開了幾瓶科羅娜后接著死皮賴臉吹牛逼。
酒吧的駐唱樂隊在唱一首奇怪的歌,他們唱:那些不回家的清早又失了眠。
唱到“可是再見吧再見吧喵小姐,能否原諒那個招惹你的少年”時大發不干了,說老子不喝酒了老子要回家給貓炒豬肝。
我記得大發畢業后四處碰壁,不知道是不是假證終究不夠精良,那些日子他中飯吃方便面,早飯和晚飯只吃調料包。
可他一直給一只貓炒豬肝喝牛奶。
那天我們沒有盡興,各自散去,走進這紅塵萬丈,淹沒在生活洪流。任時光雕刻我們的模樣。
2019年我們又大聚一場,發總埋單,菜A哈哈大笑開了8瓶皇家禮炮抱起來說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大發原名鄭大發,現在可真是掙大發了,完全有能力來一場連迪拜土豪都瞠目的豪游,一擲千金,鮮衣怒馬。
神B如今生活閑適,結婚得稀里糊涂,幸福得一塌糊涂。喝醉了瞇著眼睛說其實自己好像沒正兒八經愛過什么人。
菜A使勁敲他的頭,說:怎么啦要不你休了嫂子?
神B大怒,誰敢休我老婆!
我舉起酒杯敬大發,他短促地碰了一下說:兄弟,我也要結婚了。
我說:好啊好啊,哪家姑娘這么不開眼看上你了。
大發晃了晃酒杯,說:那只貓去年死了。
我說:干杯干杯不干凈是孫子。
大發說:我現在不常想起她。擱心里了。
我說干杯干杯干杯。
大發說:我只希望她嫁得好。有人愿意夸她跳舞好看。
我說孫子孫子孫子。
大發說:多謝你了兄弟。我現在不想要橘子了,我現在有蘋果了。我們果實配大樹,挺好。
我一飲而盡,倒頭便睡。夢里夢見大發的眼神,曾是少年的眼神,他問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2019年末我去了羅馬,拍黃昏的古斗獸場。遇見何祺。
她還是美貌,膚如冰雪,發如黑夜。我們竟然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起從前,時光真瘋狂。
她問大發好不好。我說那孫子好得很好得很。我沒告訴她大發要結婚了,奇怪。
她說: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只遇見一個那樣的人。
我心里畫著圈圈叉叉想一個還不夠您玩兒的啊。
她說:我感激他。否則我的青春沒有半點可以懷念的好。但我不能貪,我知道我得拿到什么,我要錦衣玉食,就不能有刻骨銘心。何翠鳳為了成為何祺吃了很多苦,何翠鳳可以哭何祺不哭。
我看斗獸場,啊斗獸場真好看啊,不理她。
她說:何祺穿過米蘭國際周的所有經典款,可是都溫暖不過何翠鳳穿過的舊衣服。
我大怒,舊衣服怎么了怎么了,老子親姐姐穿過的你丫誰呀配得起么。
可我說出來的話卻是:你還會跳舞么。
何祺搖搖頭,說:從前我需要,拼了命也得跳?,F在不需要了,也老了。
我說,哦。
何祺忽然說,劉年,謝謝你。不管是何祺還是何翠鳳,都謝謝你。
......
我叫劉青年,鄭大發喊我劉盲青年,何翠鳳喊我劉年。很久以前我抱著一堆衣服,穿越無數目光,送給凍得神志不清的何翠鳳,她會默默接下,說上一聲:劉年,謝謝你。
她裹緊風衣,再次轉身離去。我來不及問啊,我想問這身幾十萬的盔甲您穿著還合身么?她像是刀槍不入的古羅馬戰士走進這荊棘叢生的蠻荒之地,自何祺時代始,從沒回頭。
我忽然發現我原諒了一切,何祺不毒,大發不傻,流年無罪,世界美好。
黃昏散去,夜幕降臨,斗獸場殘破的軀殼模糊不清,我取下鏡頭,用自己的眼睛注視著這偉岸的建筑。在真正的美輪美奐和近乎永恒面前,我們的愛和恨都那么卑微不值一提,可是說來奇怪,這些不倒的磚瓦我要用各種角度拍下來才不會忘了它,而那些真誠的的虛偽的陰奉的陽違的悲歡不管多少年,纖毫畢現。
2020年我接到一個電話,大發說孩子滿月了來瞧瞧?
我說,好。都聯系了嗎?
大發說聯系了聯系了孫子不到啊。
我驅車奔馳在喧囂的大街,這些年習慣了相聚也沒遺忘告別。他們現在又是什么逼樣兒,走在何方,是滿腦袋荒草還是渾身金條我都不知道,但他們說聚聚?而我說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