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鄉武漢,在北京讀碩士的三年,似乎每天都在回憶武漢的好。誰知,終于拿到畢業證,回到武漢才兩周,卻又瞬間找回了曾經對她的種種厭惡。
武漢是座太隨便的城市。在這里,秩序并沒有受到應得的尊重,而隨意地打破秩序似乎已經成為了這座城市深入骨髓的性格。
在武漢,交通出行是隨便的。武漢的行人,總能端著熱干面和湯面,在馬路上行云流水般地穿梭,任身后的紅綠燈寂寞地一閃一閃,無奈地申明著自己的存在;武漢的司機,即便在交通規則的約束下,也總能搞出富有靈感的創作。加塞是基本技能,超速是家常便飯,半小時就能從漢陽門開到光谷的521,是每天在這座城市的血管里不止穿流的傳奇;武漢地鐵的上車乘客,即便耳朵里塞著“請在車門兩側等候列車”的廣播,也總能在車門開的那瞬間一窩蜂地涌到門口,堵住下車乘客的路;而下車的乘客,也總能從容不迫從人縫中準確地找到出路,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這一切不禁讓人驚嘆,即便秩序似有若無,這座城市的交通系統仍能憑借著某種能力,毫不紊亂地運轉著,簡直神奇。
在武漢,排隊是隨便的。記得一次在北京的711買早餐,因為手機卡,好久沒打開支付寶。無意間回頭瞥見身后長長的隊伍,每個人的眼里似乎都閃著怨念。然而,整條隊伍依然鐵著臉,沉默又無奈地注視著我這個橫亙在他們和打卡機中間的路障。而在武漢排隊買早點,隊伍的形狀往往并不是明晰的條狀,有時候甚至是混亂的坨狀。即便是站在隊伍后面的人,也爭先恐后把手里的錢遠遠地伸向收銀員,嘴里還不住地嘟噥著“來,一碗樂干面一杯樓豆湯,來,來撒”(經余博士提點,添加武漢話注解:圍到一坨,ci到sou把錢),他們的催促是那么急迫,好像收銀員已經怠慢了他許久一樣。(雖然這種現象現在已經不那么常見,但是它的存在,也足以表現這座城市的性格了吧)
在武漢,女性是隨便的。這種隨便體現在,老娘才不在乎什么賢淑的形象,只要過得自在快活就好。武漢女性中(尤其是舊城區里比較典型的武漢中年婦女)總有一股潑辣之風,去得勝橋逛菜市場,碰到倆中年婦女操著滿嘴煙火氣的武漢話,聊起當季的菜價或是自己剛出嫁的表妹,其聲調之高,嗓門之大,情緒之激昂,言辭之中仿佛有氣吞山河之勢。若是讓江浙溫婉的女子撞見,怕是要驚出一身冷汗。
武漢的隨便,大概會讓許多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遺憾的是,或許他們還沒發現這座城市深入骨髓的隨便,也會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滋養出令人留戀風情。
在北京待了整整三年(大部分時間是在海淀),卻沒能找到一條喜歡散步的街道(即便是奧體公園也不甚喜歡)。這里,幾乎所有的路都是筆直的,幾乎所有的街角都是九十度,幾乎所有的房子都規規矩矩,方方正正地排列在道路的兩側。我總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這里,路是用來通行的,房是用來住人的,占道經營是不被允許的。所有的冗余都被盡可能地被壓縮,所有的事兒都要符合規矩。行走在這樣的街道上,讓我感到索然無味。
然而,每次回到武漢,我就能找回許多散步的情趣。在夏季里月明星稀的夜晚,順著蜿蜒的道路漫無目的地前行,看著路邊賣燒烤的小攤大大方方地把凳子桌子擺在道路兩旁。老板熟練地邊翻動烤串邊撒佐料,孜然的香氣迎面撲來,讓人垂涎。老板娘熱情地招呼著顧客,井井有條地照顧好每桌客人。此刻,這個平日里潑辣的女人,身上卻突然散發出老練能干的氣息,招人喜歡。桌邊,男人們卷著褲腿,赤裸著上身,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姑娘們也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段,端著啤酒,握著烤串,從容不迫地參與進這場美食主題的生活體味分享會。往前走,街邊小攤上的商品琳瑯滿目,眉飛色舞的攤主正在地和顧客進行著別開生面的價格磋商。轉一個街角,走進另一條僻靜的巷弄,昏暗的燈光下,老人靠在搖椅上,左手搖晃著著蒲扇,右手輕拍著熟睡的孩子,自己也閉著雙眼,沉浸在這甜美的夜色中。兩旁老舊民居的陽臺上,有的擺放著著花卉植物,有的掛著臘肉臘魚,有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廢品雜物,每個陽臺都訴說著一個家庭瑣碎又不失精彩的生活往事。窗邊,男主人穿著白背心,望著夜空吹起了口哨,他也在享受晚飯后這肆意的安閑。
此刻,自由和愜意在空氣中彌散,秩序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倒不如望一望星空,沾一點醉意,然后放任形骸,沉醉在這濃烈的生活里。
2017年七月,走在武漢街道上,我看到大幅的標語——“來了都是武漢人,武漢歡迎您!”我突然發現,三年之間,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似乎冒出了好多來自全國各地年輕人。年輕人是城市發展必須的新鮮的血液,他們帶著新的思想,新的生活方式融入這座城市,潛移默化地改變她。這幾年來,我感受到武漢正在飛速地變化,變得更加現代,更加繁華。同時,她也正變得更加有規有矩,更加標準化。欣慰的同時,我卻不禁有一絲擔憂。如果有一天,武漢真的變成了北京上海一樣的國際化大都市,不知廣八路上賣燒烤的小攤或是西馬路巷子里賣牛肉粉的小店,會不會被標準化的餐飲連鎖店取代。如果真的那樣,我會有些沮喪,大概是因為我已經放不下這種習以為常的城市氣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