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隨著火車開向迷霧的深處

很多年后,助理貓說:“頭兒,多給兩天假唄,我要坐著火車回家。我忙得沒有時間談戀愛。火車那么慢,行程那么遠,據說是產生愛情的好地方。”

瞬間,我的心淚如雨下,但我笑著批假,對貓說:“那么慢、那么遠的行程,如果找不到愛情,就拿禮物回來見我。”貓笑著走了。貓好年輕,年輕的心里才會裝那么多可能和向往。我已經好蒼老,可以笑著淚如雨下。

我想跟貓說:我也坐過火車呀,那里確實在發生著愛情。可是,即使過去那么多年,我依然無法開口談起那段愛情。據說,所有的深愛,都無法被談論;如同最深的痛苦,無法被分擔。只是,歷經歲月,如果那段情依然擔當得起“愛情”兩字,就已是人世的美好。

第一次坐火車,90年代末,大一的寒假。那時,沒有遍地開花的機場,沒有四通八達的高速路網,沒有呼嘯前進的高鐵。我回家,有兩個選擇,大巴或火車到中轉城市,然后再轉乘8小時的輪船,到達家鄉那座江邊小城。火車,行進時間12小時,票價30元,享受學生半價后為15元;大巴,行進時間6小時,票價120元,不能享受學生半價。兩者的差價是105元。

老鄉說:“我們坐火車吧,我男朋友和我們同路,他個大,有力氣,有經驗,即使時間長點、人多點,也不用擔心”。

我心里思量著,省下的105元相當于半個月的生活費,可以買回家的禮品。繼母一定是高興的,于是,父親也會高興的吧。我不怕人多、不怕時間長,只要省錢就好。何況,我不急著回家,父親和繼母,并不急于見到我。

火車那么擠,那么悶。放眼望去,高高低低,全是人和行李。同學的男友摟著她,她摟著我,我們站在過道上,擁擠擠走了所有閑談的興致。我們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計算著12小時的行程還剩下幾時。火車從黃昏駛入黑夜,在哐當哐當勻速的行進中,我把頭耷拉在前面人的背上,睡著了。醒來時,脖子生疼生疼,關鍵是,我的小便好脹。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尿意更加濃郁。噴嚏驚動了前面的人,他動了動,我趕緊把沉重的頭搬離那個挺拔的背,距離也只能是可憐的2厘米。

我扭過頭看老鄉,發現老鄉早已不在身后。我踮起腳,使勁使勁從人縫中看過去,老鄉的男友在不遠處找到一個角落,她坐在行李上,同學坐在他懷里,兩個人緊緊摟抱著,沉沉的睡著。剎那間,我好羨慕,在茫茫人海中,只要有人緊緊相擁,再艱難的旅途也有依靠吧。我感覺自己像漂浮在大海里一根丑陋的稻草,又丑又彎還沒方向。

四處都是人體散發出的熱乎乎的味道,四面都是向我涌過來的巨大肉體,我前無矛,后無盾,我頭暈乎乎,我尿脹得肚子疼。我試著推了推人墻,人們一動不動,我雙手摸了摸肚子,跺了兩下腳,看看電子表,哐當哐當的火車,才走了6個小時。火車在迷霧重重的黑暗中穿行,通向家鄉,卻沒有我的向往。

一切都可以忍耐,可是,我的膀胱卻不聽憑意志的使喚。我焦躁難安,我扭來扭去。前面那個挺拔的背艱難緩慢地轉了過來,那是一張清朗的臉。我靠在這背上睡過,我的臉紅了。火車上那昏暗的燈光,應該透露不了我的羞澀吧。

一個聲音問我:“我要去廁所,你想去的話,就抓緊我。”

我拼命點頭。

他用他堅實的臂膀在人堆中擠出一條縫,我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背,跟著他向前擠。仿佛逾越了千山萬水,千溝萬壑,我們總算來到了廁所門口。可是,即使廁所里也全是人。我擠出了汗,脹紅著臉,我的膀胱仿佛立馬要炸掉。可是,廁所大開著,堆滿人,我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對著廁所塞滿的人說:“大哥大姐,麻煩讓一下,實在忍不住了,方便一下,方便一下。”

人群動了動,無奈四處都沒有空間,無處可動。我的眼蓄滿了淚水,如果尿液可以通過眼眶來排泄,我真的愿意,可惜不能。我拼命忍住眼淚,他轉身看著我。然后,他再轉過身去,使勁拽開兩個堵住便槽的人,沖我堅決地說:“要把門關上是不可能的,你把外套脫下來,圍住自己,趕緊解決問題。”

我看看周圍靜默的人,我沒有選擇。我艱難地脫下外套,圍在腰際。我尿得急促大聲。隨著尿而出的是眼淚。我站起身,他試探著伸出手,抹去我的淚。我靜靜地看著他,莫名地信任著他,仿佛時間停在這一瞬。“妹兒,你快挪挪,我也忍不住了,那兄弟的方法好,讓讓我。”他趕緊對我說:“我們趕緊換個位置,我也憋不住了。”

接下來的6個小時,仿佛10分鐘,呼啦啦過去了。他比我高大半個頭,擁擠的人群將我們緊緊擠在一起。他的嘴被迫靠在我的耳際,說了好多好多話。他在距離我那所師范大學的二十公里處讀研二。他談過戀愛,分手了。

我到站了,我擠不出去。他把我從窗口抱出去,同學的男朋友在地上將我接住。

他趴在窗口大聲對我說:等你們學校開學了,我來找你,做我女朋友。我站在凜冽的寒風中,拼命點頭。

返校的第二天,傳達室的廣播響起:“林小米,有人找;林小米,有人找。”

我從五樓丁丁冬冬跑下去,我的心怦怦跳著,我看到他站在那里。

他微微彎著腰看著我,我歪著頭看著他。他說:“你是一朵小雛菊。”我說:“你是一株松柏。”

他很忙。忙著做實驗,忙著論文答辯,忙著打工,忙著找工作。但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會騎著自行車,穿過二十公里的里程,來到我所在的女生樓。

我們熱愛散步。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放風箏;去不遠處的花田里,看馬蹄蓮鋪滿整個田野;去鐵軌邊,看成片的槐花香甜了整個世界。

我們窮得發瘋,我們在校園瞎逛。他給我講看到的植物,何時開花,喜濕喜旱。他講長尾的鳥,筑巢在高處。我哪兒也不想去,只要他牽著我的手,就是天堂。

我們碰上他到我們學校玩的師兄,兜里卻只有二十元。我謊稱去寢室有點事,拿出壓箱底的一百元,偷偷塞在他手里。他轉過身,我看到他眼睛里濕濕的東西閃了又閃。我慌忙把眼睛望向遠處。

研三,他早早完成了論文,他更拼命的打工,他給自考生上課,他做翻譯,他編輯盜版書,他把時間塞得滿滿的,只是,仍然把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和晚上留給我。他得到了做盜版書的第一筆錢,他給我買了一件羽絨服、一雙阿迪的運動鞋、一臺練聽力的愛華錄音機。

然后,他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工作,是他想進的研究所,只是,研究所在遙遠的海城。火車,要在路上哐當哐當二十個小時,才能達到的城市。

他笑著對我說:“你每個假期都到海城來,坐著飛機來,假期和假期之間只隔著4-5個月,一點都不長”。

我點點頭說:“嗯,一點都不長。”

7月10日,他不得不前往海城。他說:“我走了,15日前報到,可以得全工資。”我去火車站送他,他把存折塞在我手里,埋下頭,在我耳邊說:“密碼是我們在火車相遇那一天。吃好一點,我的小雛菊。”火車轟隆隆地走了,我打開存折,他取走了500元,留下了3600元。我看著火車開走的方向,淚如雨下。

每個假期,我坐著哐當哐當的火車去海城。我對父親說,我假期和男朋友過。父親樂得輕松,他早已厭倦因我而討好繼母。

他總是寄給我買機票的錢。我總是坐著火車去。省下的錢,我們可以在海城看很多場電影,可以在周末近郊徒步中,吃很多次街邊小館。

我們住在單身公寓里,細小的空間,鎖住我們所有的溫暖。他去工作,我就看書,寫論文,買菜做飯。晚飯后,我們手牽手,散步。

轉眼,我快畢業了。我那所二流師范大學,根本不能夠在海城這樣的大都市找到教師職位。他說:“考研吧,中學老師太辛苦。去我母校讀研,我幫你聯系導師。”

“我在海城找一家公司吧。讀研,我們還要分開三年”。我可憐巴巴地說。

“不。我看到太多在公司打拼的女孩,太辛苦,壓力太大。你這樣的體質,不適合。三年就三年吧,我們這兩年下來,不也很好嗎?你能感覺到,我就在你身邊。”

是的,我能感覺到,他就在我身邊。

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總是在晚上10點至11點之間,每次通話都不低于10分鐘。通話后,我就安靜入睡,仿佛他還在我耳邊絮絮耳語。

我順利考上研究生,就讀于他曾就讀的學校,我很開心。每個假期,我坐著哐當哐當的火車去海城。我帶著很多書,我很早就開始準備論文。不在海城的日子,寢室的電話總會準時響起,是的,研究生的日子,寢室終于有了電話,不必再像本科時,不得不站在黑漆漆冷颼颼的走廊,說著溫暖的話。同寢室的女生羨慕著我,她說,我是她見過的最幸福的戀愛中的女子。

研三,我早早向導師遞交了論文。導師很滿意,只提了小小的修改意見。我要去海城找工作,導師說:留校吧,我搖搖頭。學校很好,可是,他不在這里。

我在電話中說:“我通過了論文,導師讓我留校,我拒絕了。不用等到寒假,我可以提前到海城,正好找工作。”

他在電話中沉默良久,他說:“你不要過來,我回學校一趟。”

“噢,正好可以幫我帶些東西去海城。”我歡快地答道。

周末,他坐著飛機回來。我第一次去機場,在偌大的機場,我迷了路。他找到我,把我摟在懷里,良久良久。他說:“你還是那朵小雛菊,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貼在他的胸膛:“我就在你心里放著。”

他單獨去我導師那里,帶了好多禮物。我在教授樓下等他,好久好久。他出來的時候,我感覺他哭過。我笑著說:“怎么了,你對我導師感激涕零嗎?”

他啞著嗓子說:“瞎說。我只是眼睛癢,多揉了幾下。”

我們住在學校賓館里,厚實的地毯,潔白的床單,溫暖的黃色燈光,我撲倒在寬大的床上:“哇,好棒,好棒。以后,我們也買這么大的床。”

他溫柔地親吻我,那么那么溫柔,他輕輕地撫摸我,每一厘米每一厘米。他溫柔得讓我感到恐怖。我側過臉,靜靜地打量他。他抱住我的頭,埋在他胸膛里:“小米,小米,我的小雛菊,你快畢業了,你要學著長大,你要變得堅強。”

我莫名地聽著,不明所以地點頭。

第二天,中午,他帶我去吃西餐,正宗的西餐,前菜、正餐、甜品、紅酒,一頓飯吃了1000多。我驚恐地看著菜單。

吃過飯,他帶我去手機店,他說:“有手機聯系方便,以后,你是一個社會人了。”他買了我最喜歡的阿爾卡特。

然后,他帶我去銀行,說轉錢到我卡上。我說“我有錢啊,我兼課還做翻譯的,完全夠用”。他從我包里掏出卡,轉完錢,說:“這是我這些年的全部積蓄。”

我傻傻地看著他:“放你那兒啊。我寢室人來人往的,不安全。”

他盯著我笑笑,勉強地說:“傻啊?家里都是老婆管錢的。”

我笑了,甜甜地笑了,說:“我一定保管好,你放心。”

他堅決不讓我送他去機場。在校門口,他將我緊緊摟著,久久沒有分開。

那夜10點59分,電話響起。我接起電話:“小米,忘記我。”

我愣著,傻傻的,說不出話,仿佛很久,他又說:“對不起,我要結婚了。”

我說不出一句話。我拿電話的手一直在抖。很久很久,我沒有說一句話。我顫抖著放下電話。我拔掉了電話線,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我早已看出了他的不正常,我只是不敢去猜測,不敢去面對。

從此,我再沒把電話線接上。那支嶄新的阿爾卡特手機裝上了卡,只是,永遠接收不到那個我最想聽到的聲音。我不想聽“抱歉”,我不想聽所有的理由。我們之間不應該用“對不起和抱歉”來結束。

我終究還是從別人那里知道了,他會在春節前舉行婚禮,對象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制藥公司老總千金。

如同夢游一般,我在婚禮前踏上了前往海城的火車。六年過去了,火車沒有那么擠了。我坐在位置上,像木偶一般,聽任火車哐當哐當把我送達海城。

婚禮現場在著名的五星級酒店,我坐在酒店對面二樓臨窗的咖啡館靜靜看著,加長的勞斯萊斯送來了新郎和新娘。他穿著得體的西裝,沉穩挺拔俊逸。我的心像沉在海底的重石,感覺不到疼痛,眼淚卻不由自主無聲下墜。

我緊緊地看著他、看著他,一眨也不眨,這是最后的凝望了。他仿佛感覺到了,他抬起頭向咖啡館看來,我向后躲了躲。

我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滾燙的咖啡逐漸變得冰涼。他一直站在風中迎賓,他穿那么少,他冷嗎?這樣輝煌的婚禮不是很好嗎。如果我和他結婚,一定只是兩個人,傻傻去民政局,領個證。他那么優秀,他不是更應該擁有這樣一個婚禮嗎?

“林小米?”我惶然地抬起頭,忘記了滿臉的淚。是他很好的同事,我們曾經多次結伴游玩。

“他說你可能在這里,讓我來看看。”

“對不起啊,我不應該來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語無倫次。

“林小米,你別這樣。”

我們沉默著。我們能說什么呢?

“他一直很擔心。他說你什么都沒問。他也不敢聯系你。”

我只是止不住地流淚。是的,我什么都不想問,因為,無論什么理由,我都不能接受;而無論我如何追問,也無法改變什么。

當他說開始的時候,我無法拒絕;當他說結束的時候,我無法挽留。

很久很久,我顫抖著問:“他喜歡她嗎?”

同事看著我,很小心地回答:“應該是喜歡的吧?那個女孩很喜歡他,她懷孕了。”

我點點頭:“喜歡就好。”

我拿出信封,里面裝著那張卡,還有他存入的85000元。我摸出我的小記事本,撕下一張,顫抖著一筆一劃寫下:“請一定幸福。從此不見。”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我把紙條塞進信封,遞給同事。

同事接過信封,摸到卡,他連連擺手:“林小米,這我不敢接,他給你的,你就收下。”

“你不接,我就不走。你定然不想我一直呆在這里。”

“他不想你過苦日子,他不希望你和他一起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苦哈哈求生存。他希望你留在學校,嫁給那個一直追求你的賈公子。”

我夢游般點點頭,“我知道。”

同事說:“林小米,你別這樣。他希望你幸福。他再也忍受不了你滿身疲憊,坐著火車奔波。”

我想說:“只要他等在那里,只要行程的終點,我能埋在他懷里,那就是幸福。”

時鐘指向正午十二點。他們進了酒店,我看不到他了。我什么也沒說。我站起身,只說:“我走了,謝謝你。”

我沒有留在高校,辜負了他懇求導師留下的留校名額。我也沒有嫁給賈公子。我只身踏上去往陌生城市的火車,火車開時,鐵軌邊濃霧彌漫,火車載著我如濃霧般的迷愁,開向濃霧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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