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我為數不多讀了又讀的書之一,每次閱讀都不禁嘆服于靜安用語之簡潔論述之精辟。此次所得之一在于“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可謂深得“詞心”。
? ?一直以來雖說明白詩是詩詞是詞,詩詞分屬不同文體,然對詩之何以為詩、詞之何以為詞印象模糊不甚了然。前些天看李清照的《詞論》,感嘆于其年紀輕輕竟有如此魄力指點江山傲視群雄,前輩詞人無不指摘。譏晏殊、歐陽修、蘇軾之詞為“句讀不茸之詩”,譏王安石、曾鞏詞“不可讀也”,稱柳永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晏幾道“無鋪敘”,賀鑄“少典重”,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黃庭堅“即尚故實,而多疵病”。期間雖有些挑剔偏頗之處但總的來說評述還是切中要害的;更驚異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創見,言詞“別是一家”而“知之者少”。要知道詞原產生于民間,一開始并不是文人“載道”的正統文學形式,曾一直被當做詩的附庸,并被認為是格調低下的。雖然當時已有很多文人喜愛作詞但詞仍然沒有爭取到應有的地位,王安石甚至還嘲笑晏殊作詞,說“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此外,當時詞正在不斷地被詩化,東坡提出“以詩為詞”以他縛不住的才情做了有益的突破,開創另一有別于“花間”的詞風,實在難能可貴。但是倘若詞過分的詩化 勢必將失去其獨立個性失去詞之所以為詞的本色,詞恐怕只能成為詩的附庸,真的要叫“詩余”了。李清照年僅二十六歲就有如此深刻的見解,為詞爭取獨立的地 位,稱詞“別是一家”,實在令人敬佩。
? ?那么詞到底如何“別是一家”呢?《詞論》強調詞應“協音律”而且比詩文要求更高,“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詞協音律讀來抑揚頓挫,歌來蕩氣回腸,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但是過高的要求也將限制詞人的創造力,這也需要平衡。而我單就詩詞文來說更傾向于巧故實、工對仗、協音律的作品,當然其他的另當別論。巧故實故能古為今用典雅莊重,工對仗故能整齊勻稱相互照應,協音律故能朗朗上口抑揚頓挫,這分別是在時間、形式、 音韻上的一種回歸。能在重重限制之下作出佳句更顯作者才華橫溢,總有些人的才情是縛不住的。說起音律美,近現代詩中首先想到的是戴望舒的《雨巷》:“撐著 油紙傘,獨自 / 彷徨在悠長、悠長 /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 一個丁香一樣的 / 結著愁怨的姑娘……”讀之不知道比隨意回車成詩的梨花體好多少。唉,梨花體也能叫詩嗎?除應“協音律”外,《詞論》還強調詞應“文雅”,重“情致”“典重”,講究“故實”、“鋪敘”,并追求渾融一體完美無瑕,“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若“多疵病”,則“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 ?然而,看完《詞論》雖說對詞之所以為詞的認識進了一步,但還是沒有清晰明朗的感覺。再以《人間詞話》中“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為注腳才豁然開朗。“要眇宜修”的美是一種精微細致的美,是一種經過細心雕琢的精巧細膩的美。而詞音律上抑揚頓挫,結構上錯落有致,形式上“鋪敘”“故實”“典重”的美正與之相似。“詩之景闊”,詩常常一句一境,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又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 日圓”等等;而“詞之言長”,詞則常常一首才一境,寫情寫景都更為集中具體更為細致精巧,如易安詞《一剪梅》既寫自然景有寫相思情,極為精巧細膩,寓情于景寫盡離別相思之苦,又如其詞《聲聲慢》寫悲涼蕭索之景抒凄慘愁苦之情,疊字、用典都精巧至極,整首詞意境基調統一。詞“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至此我才真正明白詞之為詞的特質,詩詞各有本色。
? ?王國維寥寥數語直取“詞心”,實在令人嘆服。想起前段時間看的一篇文章(《王國維,一對父子兩個“罪人”》), 得知王家子孫二代大都慘淡一生,不免唏噓不已。王國維眾多子女皆遵父實業救國的思想安排人生,沒有繼承父業,唯次子王仲聞曾任中華書局臨時編輯,做過大量古籍點校工作,如《李清照集校注》、《南唐二主詞校訂》、《全宋詞審稿筆記》等。王國維之孫王慶山更是感慨:“我們全家在工作學習上都力求完美,作風正派,生活樸實,結果都成了悲劇人物,是性格上的弱點跟不上時代,還是當時的社會必然?我想不通。”唉,力求完美、作風正派難道就真的是性格弱點嗎?難道就真的不容于世嗎?
江東 201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