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輪2

二、損友孫滌來訪

(1995·3·15)

“幾點了,阿曼?”我一面整理窗簾一面向在狼吞虎咽吃早餐的阿曼問了一聲。天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波恩的日出總是這樣晚,在中國,同樣時刻天早就全亮了。

“快八點了。”他在吃一塊三明治,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快八點?你這個快是多少呀?吃,你就知道吃,小心別噎著了。喂,你倒說說,孫滌電話都來了兩個小時,人怎么還沒到呀?科隆這么近,會不會路上出了什么事?”我拎著吸塵器來到餐桌前,還好,阿曼已吃完,正在喝橘子汁,這下他可以幫我收拾房間了。平日兩人得過且過,今天房間雜亂無章的慘狀可不能落到孫滌眼中,否則,該受她一番取笑了。

“哎呀,德國交通比你們中國安全多了,科隆到波恩幾十公里,會出什么事?我說呢,你最好就安安心心作下,拿一本書翻翻,保證還看不到一百頁,他們就來了。自我遇見你,就沒見你象今天這么勤快過,又不是丑媳婦見公婆,你慌什么?我說你這個孫滌也真是,五點過,天還沒亮,一個電話打來說她要來,你就生拉活扯把我拖起來,真不懂事,怎么馬爾蒂尼也這么縱容她?待會兒我倒要問問!”

有沒有搞錯?我才說幾句呀,倒惹他這么一大篇議論,又是中國交通落后啦,又是我舉止失措啦,到頭來還扯上我朋友不懂事,我看你今天膽子是真大呀!“克林斯曼,你給我聽著:我命令你馬上去廚房把昨天一天跟今天早餐吃的碗統統洗干凈,再把垃圾倒了,然后開車去超市按我開的單子買東西。不,你不用辯解,再聽著:如果我滿意你做的,那你剛才那一番話就算我沒聽見,否則,后果自負!”說完,我將手中正在理弄的沙發巾向下一慣,以加重這幾句話的份量。怎奈沙發巾身輕如燕,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稍損我的威風。

“不會吧,要做這么多事?太太,其實剛才你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的中國很好,你很好,你的朋友當然更好。不過,就是要我干那么多事有點不好,有沒有商量的余地?”

“買定離手,鐵價不二!再說,給花園草地澆水也歸你了!”我話還沒說完,他已一頭扎進廚房,不一會,水池里就響起碗兒碟兒叉兒勺兒凄慘的哭泣聲,阿曼將一腔怨氣發泄在了它們身上。我又拋去一句:“早上生氣傷身體喲,心平氣和才能延年益壽。”說完,不敢等他回話,知趣地溜上樓去收拾臥室。

八點半了,門外還沒動靜,孫滌真是,也不打個電話來,真讓人著急。這會兒我已基本上收拾完了房間,客廳看上去又那么清爽怡人了,連書房中滿地亂放的書本也已給我請回書柜去站好。突然,我想起交給阿曼的廚房,不知弄干凈沒有,真有些不放心他。一腳邁進廚房,哇!我差點沒暈過去,滿地是水不說,垃圾依舊堆得小山似的。走近一看,洗過的碗碟盡是油膩,這家伙,虧他跑得快,待他回來得好好收拾一下!沒辦法,我只得力將垃圾袋扛到了門外,又用拖把擦干地上的水,然后重新洗一次碗。全部干完,門鈴響了。

我慌忙取下圍裙,用手撩撩亂了的頭發,理理身上的衣服,急步走向門口,打開門,剛準備給馬爾蒂尼一個友善的笑容,忽覺不對,門口已有一張又可愛又可恨的笑容等著了。

“壞東西!跑得倒快,你還敢回來,不怕我殺了你?”我雙手一張,撲了過去。

“別,別,打碎了罐頭我可不再去買。”一

句絲毫不帶火藥味的威脅令我雙手停在半空中,向下劃一個弧形,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購物袋,今天有客將至,再饒他一次吧。

“蕃茄醬呢?中國紅醬油呢?還有孫滌喜歡吃的意大利餡餅呢?”袋中裝了不少食品,就是不見最重要的幾件。

“不是的,你聽我解釋。我在市場里轉來轉去就是不見你寫的那幾樣,這不怪我呀。”

“不怪你,不怪你,怪我!我竟會讓你這個笨鳥去買吃的,這個超市有多大呀?醬油就在面包隔壁,餡餅在進門那個熟食貨架上,你看不見?唉,怎么攤上了你?”

我明白再發火也是沒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將就對付口午這一頓吧。孫滌怎么還不來?

我拎著食品袋走到門口,剛要關門,突然,我看見了什么?我將食品袋向地上一扔,管它碎不碎呢,一甩手奔一出去。

柵欄外停了一輛漆黑光亮的雪鐵龍轎車,兩個人正站在小木門前,女的已在用手拔那個鐵銷。

馬爾蒂尼與孫滌終于來了!

“孫滌!”我大叫一聲。

“鄧憬!”回應的一聲并不亞于我喊出的分貝。

木門開了,我倆緊緊擁抱在一起。

算一算,我們快有三年沒見面了吧?自從三年前我離家赴德隨后她也赴意之后就沒再見過面,回國探親也總湊不到一塊。雖然其間信件電話來往不斷,但親自見面的感覺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想想這三年,我倆變化頗大。她與馬爾蒂尼結婚已兩年多,我和阿曼也快有兩年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都沒能參加對方的婚禮,這不能不說是件憾事。至今,我還沒見過馬爾蒂尼,她也沒見過克林斯曼。婚后,我們都做了家庭婦女,子女暫時還沒有,先在家中相夫。這次她與馬爾蒂尼到德國來,先去了科隆看馬爾〖蒂尼的一個長輩,隨后就來波恩與我相聚了。

一見孫滌,我就不自覺的故態復萌,使出當年威風,一個漏風巴掌拍向她的頭頂,口中高喝:“死哪去了,現在才來信不信我廢了你?”用的是中文,不拍唐突了在場兩位先生。

“饒命!半路塞車,所以來遲,大姐多多原諒小妹。”一副奴才相,不錯,還似當年。

“塞車?你見鬼了?清早六點塞車?你從哪個星球來呀?”言不由衷,又待要動手。

“好,好,我招了,其實都怪他。”手一指,引出了早在一旁滿面笑容等待介紹多時的馬爾蒂尼。我的看,糟了,本想給他一個友善笑容的,因一時得意忘形,光顧及收拾孫滌,遺忘了他的存在。

還是擺出自以為最友善的笑容朝他笑了笑,用英語說了句:“歡迎歡迎,請屋里坐,不要客氣,在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樣。”然后禮貌地點一點頭,本著朋友夫不可多觀的原則移開目光,心中直后悔今天怎么不戴隱形眼鏡,以至于連馬爾蒂尼到底長什么樣也沒看個仔細。仿佛有只大大的眼睛吧,一身筆挺西裝,蠻氣質的,難怪孫滌十八定情。

“保羅,怎么現在才來?憬憬還不快招呼客人屋里坐。”阿曼迎了出來,我給他和孫滌介紹后,他一把拉過馬爾蒂尼,我挽著孫滌的手,進到了屋內。

孫滌看上去變了不少,長胖了些,臉色紅紅潤潤,眼睛更亮了,一臉幸福的表情,是愛情的滋潤吧?她身上一襲淡紫的春衫,在波恩四月的陽光下顯得特別美麗。

我一抬頭,她也正在看著我,雙目一交,同時一笑,好多好多的往事盡在不言中。

孫滌與我是高中同學,準確地說,是高三的同學,因為文科分班才同班的。足球使我們走到了一塊,在高中生涯最后的日子里共過了不少歡笑。那時候,我們說著克林斯曼,馬爾蒂尼,卻沒想到戲言竟有一天成了真,我們都真真實實擁有了與克林斯曼、馬爾蒂尼的小家。那時候,我們上課肆無忌憚地談論足球,放學一同去買有關足球的書,共同為一張照片欣喜過,為一則消息難過過,也曾一同挨老師罵,一同作弊,在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彼此相互制造了無數笑聲。真快,不知不覺,這一切都已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發生在那個相對已遙遠國度里的往事了。一瞬間,我產生種時空混亂的感覺,究竟現在是夢還是過去是夢?

我的手一緊,從恍惚中驚覺過來,孫滌在問我:“你怎么了,我說話也聽不見、”我環顧四周,心里踏實了,此刻我正坐在家中的沙發上,身旁有孫滌,阿曼與馬爾蒂尼正在對面那張沙發上高談闊論著足球史。啊,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對孫滌說:“沒什么,我想起了過去。”她眨眨眼,說:“現在不談這個,今晚我們聊一個通宵,好不好?”我點點頭。一下子,兩人想起了當年那段關于“引狼入室”的對話,同時爆笑,指著對方直喘氣。

暢談正酣的阿曼與馬爾蒂尼被這陣大笑驚了一跳,齊轉過頭,瞪眼張口地望著我們,不明所以。我倆一見他們這副模樣,更笑得厲害了,我一邊笑得揉肚子,一邊站了起來,說:“我……我去給……給你們、你們弄點吃的來。”走進廚房。在這陣笑聲中,我與孫滌初見面時的那絲生疏已蕩然無存,三年分離似倏地跳了開去。

孫滌跟了進來,大呼小叫地:“快快,我餓死了。今天一清早起來就只吃了兩片面包,有意大利餡餅嗎?我要吃!”

不知我有沒有聽錯,正在議論當今球場新規則的阿曼似乎停了停。“意大利餡餅”,這全要怪他。不過,當然不能當別人面揭他底,露他丑。我向孫滌攤攤手:“意大利餡餅呢就沒有,這幾天我們附近都沒貨。如果你認為德國沙拉還可以吃的話呢,這兒正好有一大盤,夠你與馬爾蒂尼填飽肚子的了。”沒容我說完,她已一把奪過沙拉盤,跑進了客廳招呼馬爾蒂尼一同開吃。

“別吃太多,撐太飽了中午好菜吃不下可別怨我事先不提個醒。”我端著盤水果走了出來。見孫滌與馬爾蒂尼正你一口我一口的分沙拉,吃得是稀里呼嚕,其狀也親密也。受冷落的阿曼只好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水果盤。

我眼光落在了盤中蘋果的一片綠葉上,觸發了一個念頭,“哇!”地大叫一聲。

“卟!”水果盤落在了地毯上,鋼盤沒事,水果滾了一地。馬爾蒂尼、孫滌同時停箸,吃驚地望著我。

“糟了糟了,今天都忙昏頭了,哦,不關你們事,繼續吃。阿曼,快,和我去花園澆水,十點多了,我的花兒草兒要蔫死了。快,快,還磨蹭個什么?”我一把抓住阿曼,半拖半推將他弄到了屋外。

天啦,往日我定時八點半灑水的草坪這會兒看上去象死青蛇一般,玫瑰花都低垂下了高傲的頭,馬上動手,救命要緊。

十分鐘后,花兒草兒終于又恢復了昔日的威風,我提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其它念頭又涌上心頭。

“阿曼,過來。你自個兒算算,今天就這一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呀?八點半,逃離廚房現場去超市,留一個爛攤子讓我收。九點回來買了堆殘缺不全的東西,害我朋友沒得吃。十點又打翻水果盤。你這是干什么呀?”我斜睇著他。

“嘻嘻,我這不是幫你灑水了嗎?早上那些錯也不能全怪我,都是些我平時從不干的事,一時干不來嘛。”

聽也有理,本想放他一馬,但轉念一想,不行,太便宜他了,至少洗不干凈碗就不對。“好,我的朋友來你就這么做,以后古利特、馬特烏斯還有你斯圖加特的那群朋友來了,我也學你,大家扯平。”說完,低下頭不做聲。

他一聽,以為我真生了氣,慌了,拉住我衣袖,求饒:“憬憬,今天我真不是故意的,你朋友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故意做呢?再說,也有我的朋友嘛。你不要生氣好不好?這樣吧,這個星期的碗我全包了,好不好?”

“當然好了,就等你這一句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哦。我才賴得生你的氣呢,要是為這點小事就生你的氣,這一天我還氣得過來嗎?”說完,我帶著勝利者的笑容,從他手中抽出衣袖,向房內走去。

“好哇,騙我?看我不收拾你!洗碗之約已成明日黃花,報廢!”邊說,他邊從后面伸出手來搔我的胳肢窩,這是我的命門所在。

我一面笑,一面用肘子撞他胸口,再一把推開他,逃到了客廳,不忘丟一句:“今天是星期六,只洗兩天碗,便宜你了。”

咦,馬爾蒂尼與孫滌怎么一副病懨懨的死魚樣?不好,什么味?“哇!我忘關煤氣了。”又一聲驚叫,我沖進廚房,關掉了煤氣,又沖出來將客廳的窗子全部打開。污氣吹散了,眼見兩人也沒事,立即恢復過來。阿曼在我身后不陰不陽丟了句:“我才只犯小錯,你倒本事,一犯不差點出人命。厲害!”一回頭,一張滿是幸災樂禍笑容的臉,我突然發現,世上就數這種笑容最討厭了。“你知不知道,你這輩子就數這次笑得最難看!”我苦于理虧,只能悻悻地說這么一句。

“你想謀害我呀?剛才還認為你‘重友輕花’,原來是逃離現場。好險,差點就在迷迷糊糊中送命了。”又是孫滌那張可惡的烏鴉嘴在呱呱叫,也不學學人家馬爾蒂尼,有教養得依舊滿面笑容。

“你得了吧,你死在我屋里我還嫌晦氣呢!我告訴你,再羅嗦,我不客氣了,想想當年你舌頭亂伸的怪樣吧!”當然,這幾句威脅又是用中文說的。

經這一折騰,已十一點過將近十二點了。大家都感覺又餓了,我累得沒氣力再去做午餐,在阿曼提議下,大家決定開車去波恩城內餐館對付這一頓。

今天是周末,城內冷冷清清的,似佛只有我們還往城里跑。好容易找到一家照常營業的餐館時已將近一點,不過好在這一餐吃得還不錯,味道好極了,大家都滿意。

會鈔時,阿曼與馬爾蒂尼搶著付款,結果當然是阿曼搶贏了。我們是東道主,怎么能讓客人付錢呢?

走出餐館,正午的陽光正烈,回家呢還是去逛逛?街對面貼了一張大海報,我們走了過去。一看,是場慈善性質的足球友誼賽,德國國家青年隊主場迎戰阿根廷國家青年隊。兩隊教練不是當年的卡尼吉亞、馬特烏斯嗎?再一看時間,四點整,地點,城西的大體育場,不太遠。四人相視,不用多說,這個下午是交給這場球賽了。

球場內已坐滿人,我們高價退了四張前排的票,來到看臺上。

我低聲對孫滌說:“敢不敢想象,當年國家隊奪冠有功的著名球星攜親友來觀看當年隊友執教的球隊比賽,竟要去買黃牛票?”孫滌一笑,也低聲說:“現在關健是讓他倆不要東張西望,引來球迷圍觀就糟了。上次在都靈,我們在街上被球迷圍住,一個多小時才得脫身。”我故作吃驚狀:“咦,你還當他們是十八九帥小伙一個呀?早人老珠黃不值錢了。”

話音未落,我已知不妙,一張紙一支筆伸到面前,請阿曼簽名。馬爾蒂尼也逃不過,同樣被認出,慘了,一呼百應,幾乎整個看臺的人都蜂擁而至,只苦了我與孫滌,被無辜夾在其中受罪。想反抗,卻不敢開中,聽說有時憤怒的球迷是會動手傷人的,誰敢惹呀?

在昏黑中無奈對視的我與孫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看見有穿制服的人擠進來。救星到!

在警察的保護下,我們來到了主教練席,這兒不會有球迷圍觀了吧?但教練席上的記者卻不好對付,于是才出狼穴又落虎口,面對那一個個排山倒海般且刁鉆百出的問題,慢慢回答吧。

馬特烏斯聞之阿曼來了,便走上教練席來打招呼,身旁跟著他妻子,與他倒是熟人,波恩的家也來過幾次,不過都沒帶妻子,這回一見,這個女人也還蠻和氣的,一個勁微笑。我以前一直對她心存偏見,當她是個第三者。這時才覺自己真三八,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人家夫妻恩恩愛愛,管他第三者第四者呢!

介紹完畢,二馬與阿曼三個舊友又聊開了,孫滌與馬特烏斯妻子談起家常,我的眼光卻在場內張望起來。還好出門時記得戴上隱形眼鏡,連對場也看得個清清楚楚。

找到了,就在教練席下方的教練棚里,老了,真的老了,長發已剪去,神情不再活潑,歲月給了他成熟與老練。卡尼吉亞!疾風之子!

我推推孫滌,指她一看,她搖搖頭說:“真不像當年的他了,不過當真是他。”唉,當年,多少年了?我們都已三十歲,他還能不老嗎?

終于,球賽開始了,大家各就各位靜心觀戰。

兩隊風格都和阿曼他們當年改變不少,拚搶更厲害了,腳法也更細膩。我仔細看著兩隊的每一個隊員,他們都是德國、阿根廷明天的希望,誰能說在他們當中就不能再出一個馬拉多納、貝肯鮑爾呢?自馬拉多納沉寂后,綠茵盟主座如虛設,終無一個能呼之欲出的人,下一顆巨星的升起要等到什么時候?阿曼、馬爾蒂尼他們的時代過去了,現在還有沒有女孩子像我們當年一樣迷戀球星?不過,又有幾人能像我們這樣幸運呢?

正在胡思亂想,孫滌碰了碰我:“記不記得以前說過,能與他們一生相依是最大的幸福?”我說:“說好晚上講的怎么又提?不過我可以回答你,我感覺我現在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她點點頭,笑了。我們說得很低,他們沒聽見,場內誰也沒聽見,或許,吹過的那些微風聽見了吧?

終場哨響,一比一握手言和,我們告別馬特烏斯后走出賽場,又要進晚餐了,真煩人,怎么一天要吃這么多飯?

再去中午那家餐廳大干一場后,四人在夕陽晚照里驅車回到家。

一進屋,孫滌就亂嚷嚷還沒參觀我的居室,要四處走走看。我暗叫聲僥幸,幸虧都整理好了。

轉一圈下來后,回到客廳,還沒坐下就聽見一聲“哇!”這次不是我,輪到孫滌了。

“我的手提包,丟在球場了。”

“有重要的東西嗎?”我著急地問了一句。

“沒有,幾張手絹,一管口紅,不過很便宜,夜市上買的。”

“算了,就這點東西,丟了也沒什么。”馬爾蒂尼說。

“要不要打個電話去問問管理員?”作為主人,阿曼很得體。

“不用,不用,丟就丟吧。”孫滌搖搖頭,坐在沙發上。

見她不要,我們三個也坐了下來,開始神聊。

一開始話題當然是足球了,維系我們四人的最初紐帶。我們談到了那幾屆世界杯,也說了當年我與孫滌對他們的崇拜,相信這個問題我們分別都相互說了多次,但聚在一塊談又別有一番趣味。四人都驚嘆于這神奇的緣份,又誠心感謝上天作美,這一生才有了相依的機會。

說到后來便是天南海北,無所不談了。我們敘說兒時的舊事,談出國的艱難,初到異地人地生疏的凄涼;他們講起早年南征北戰時在各國的見聞,當一個球員的不易,以及勝利時那種無以倫比的心情。

夜幕漸深,不知不覺已是午夜,我們愉快地結束的這次長談,分頭就寢。我與孫滌睡臥室,阿曼與馬爾蒂尼睡客房。又一場長談要開始了。

我問孫滌:“你有沒有感覺到有時眼前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嗯,有。特別是當清晨剛醒來那瞬間,還停在夢境與現實的迷混中,望著身邊的保羅,我會問自己:這是在做夢嗎?伸出手真真實實摸到了他都還不敢信。”

“對,就是這樣。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有些怕的感覺。有一次,我剛醒來,手一摸,身邊是空的,阿曼不在,心里一怕,就哭出來,感覺是夢醒了。你說我們為什么會這么患得患失的?”

“可能是因為這一切都太神奇,有太多巧合的緣故吧。說實話,以前我們開玩笑時,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都會成真?”

“沒有。”我搖搖頭。

“對了。就因為多年來我們都當它是一場游戲,一旦成真,心里就承受不了,就會不敢相信了。就像你見到手中的洋娃娃突然變成真人一樣,當你玩它時會把它想成真人,一旦它成了真人你會害怕它,會覺得不可思議。”

“也許吧。”我點點頭。

“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握緊手中擁有的,珍惜它,因為它們都是來之不易的啊,而且我們也失去不起。你承不承認,阿曼現在就是你的一切,失去了他,你將一無所有?”

“我承認,就如馬爾蒂尼是你的一切一樣,我用心愛了他十年,一旦失去,我想我會死的。不,我一定不會失去他的,你也不會失去馬爾蒂尼,我們都會過得更幸福,是嗎?”

“對,他們是愛我們的,否則不會與一無所有的我們結婚,我們 要更好地去愛他們,更好地對他們。”

“我會好好對阿曼的。”我停了停,“你怎么還不要孩子?”

“我與馬爾蒂尼說好了,第三年再要孩子,先過兩年二人世界生活。你與阿曼呢?”

“和你們一樣,我要的是兒子,你要女兒,將來我兒子也踢球,我們當親家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喂,今天你說馬爾蒂尼害你來遲了,為什么呀?老實交待!”我不懷好意地問。

“不說!”“說不說?”我一拳捶過去。

“好好好,說啦。他拖住我不許起床,我們七點多才出的門。喂,你不許笑,再笑,再笑我打你。”我笑得更厲害了,你打我?笑話!

我停住了笑:“這次多久?”滿以為至少是五六天吧,現在正是休假季節。

“明天早晨就走,先把車開回科隆去還給親戚,再在那里登機,趕回意大利。”

“有沒有搞錯,明天就走?不行不行,說什么也要多住幾天,我做意大利餡餅給你吃。”

“不是我不愿意多留幾天,只是因為后天是馬爾蒂尼他媽媽六十壽辰,全家人都要回去慶賀。他是長子,怎么能少呢?”

一片孝心,我是不能阻攔的。

“下次什么時候來?”

“我來?該你來看我了!你還沒去過米蘭吧,下次來好好玩一下。”

“好吧,待阿曼休假我們就去。”

現代人離別看淡,也不覺得什么,又扯到以前那些搞笑話題上去。

“你還記不記得那一次放學去吃零食,吃了洋芋吃憚糕,外加冰漿、八寶飯,結果走不動路的事?”

“怎么不記得,我回家還扯謊說你請生日宴呢。還有那次張酈讀信讀成‘阿狗’的事?記得不?”

“記得,記得,那次笑死我呀。”

聊著舊事,我們逐漸進入夢鄉。

吵死了,干什么?

馬爾蒂尼在外面敲門:“孫滌,七點了,快起床,再不就趕不上飛機了。”

“七點了?糟了!”孫滌一躍而起,我也跟著穿衣起床。

打開房門,只見門外兩人也衣衫凌亂,一臉迷糊,顯是剛起不久。四人各找一間盥洗室,飛快梳洗。

一切就緒,已是七點半,再不走他們真要誤飛機了。

外國人告別一向爽快,阿曼、馬爾蒂尼一擁而別,我與孫滌的話已在前夜說完,這時也不多言語,相互道聲尊重,提醒相約,揮手而別。

望著雪鐵龍漸漸遠去,我說不清心中是悵惘不是難過,也有些許不舍。一轉頭,阿曼正在晨曦第一縷陽光中用他那動人的笑容溫柔地注視著我,我心中的那些不快好似一掃而空,眼前,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伸手摟住了他的腰,輕聲說:“謝謝你,阿曼。”

“怎么謝我?你用什么都謝不了我,只能用你的歡樂,你歡樂了我也就開心了。”

我感覺喉頭似被噎住,說不出話來,只將頭輕輕靠在他胸前,他吻著我的頭發,癢癢的。我頭一偏,望著他。

他喃喃說道:“這一生都陪伴我,不要離開。”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口中說,著,心中也在說。

我們就這么偎依著,時光在流逝,流逝。

“哇!”“什么事?”

我伸手一拍他肩膀:“家里亂糟糟的,要去收拾呀。床沒鋪,地沒除塵,花沒灑水,這些都要去做,你也要來幫忙!”說完,率先走進花園。

阿曼一邊走一邊嘀咕:“客人都走了,還收拾什么呀!”語聲凄慘而絕望。

三、紅袖添香,把手認字

(1995·3·16)

一日傍晚,與阿曼在社區林蔭道上散步。走著走著,不知為什么,我突發一個念頭:要教阿曼學習中文,并且決心這次一定要把他教會。想起上次教他,只緣于一個詞“華燈初上”,他將之譯成“燈亮了”,雖然意境差些,但畢竟是通了這個意思。我一時激動,以為他真有學中文的天才,立即大張旗鼓對他進行改造。本以為是易事一件,誰知過了一個月,這個外界傳聞通英、法、德、西、意五門語言的所謂語言天才竟老是連“一頭人,一張馬,一個豬,一匹紙”也分不清。我心灰意冷,宣布學習班解散,各司其職為是。不過這次不同,這次我真的下定決心了:要有恒心,有耐力,務必讓阿曼在三個月之內能聽說中文,至于寫,是下一步的事了。

回家路上,吃晚飯過程中,我一言不發,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漸漸膨脹,膨脹……一擱下碗,我就發話了。

“阿曼,過來,坐下。碗先不必理它,我有正事和你商量。”我鄭重其事的語氣嚇了他一大跳,立即乖乖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一臉茫然的表情望著我。

“我說啊,阿曼,你是否認為我倆太不公平了?為什么我們對話是我用你的語言而不是你用我的語言?中國話明明好聽卻不能說,這個德國話象打呼嚕偏要天天說,真是活受罪。所以,我決定,從今天起,我們每天不論風吹雨打,都要抽一個小時學習中文,雷打不動,務必要讓你在三個月內能用中文與我對話。”我用不容置疑的語調宣布了上述決議。

“不行,我抗議。你如果要讓我學中文,那還不如殺了我!”一聽我又讓他學那在他眼中每個都方方正正看上去差不多的中文時,頭馬上搖得象潑浪鼓。“我有三點理由可以不學中文:第一,我白天工作,沒時間;第二,我正在學葡萄牙語,分不開身;第三,我見了中文頭就痛。基于以上三點,我拒絕。如果沒事我洗碗去了。”他話音未落,已準備開溜。我倒是第一次見他主動洗碗。

“站住!我也有三個理由要你非學不可:第一,你是中國女婿,不可以文盲一個,那我太沒面子;第二,我是說晚上學,與你白天忙不搭界,至于葡萄牙語,以后再說,反正對于你來說都是外語,先學哪門還不一樣;第三,明年我父母要來德國看我,難道你只會對他們說‘爸爸媽媽’四個字不成?基于以上三點,我決定:你必須學中文。不過,我還有一個優惠條件:在學習中文這三個月內,一切家務我全包了,包括洗碗,如果勞你手上沾一點油膩,你有權立即停止學習。”這叫恩威并施,不怕他不上鉤。

果然,“你說話算話?”他動心了。

“騙你是小狗,再說,我不守信用你可以立即不學呀。”

“好,就這么定了。你去洗碗吧。”他又踱回了客廳,施施然在沙發上一倒,雙腳翹老高,打開電視看新聞。

“到時你可不許賴,還有,要用心去學,三個月若毫無成效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放心地邊洗碗邊叮囑他。

當晚,我倆釘到了書桌前,他倒說話算數,不象當年三毛教的荷西,一分鐘看二十次表,最后還摔門而去,正正規規跟我念日常用語。我怕他扯不清中文語法,干脆教他些現成話,現成句,翻成英文,讓他記牢,又每一句備用幾個詞替換,如“你去打球嗎?”換成“你去游泳嗎?”“你去吃飯嗎?”依此類推,他記性不壞,到都死背下來。

一個月后,我們進展神速,阿曼已能說出“秋天的落葉象飛舞的黃蝶。”“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這樣優美的句子,這不是靠背了,還要有點悟性,靈感才行。

兩個月后,我試著讀些簡單的詩給他聽,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曾樓。”教他去想象紅日落山谷,大江匯進海洋時那種壯闊、宏大的美。他不停點頭,似乎真懂了,讓我大感孺子可教也。

又過了不久,我想試試他程度的深淺,他吟了首詞讓他翻譯:“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稍加指點后,他用英文翻譯如下:“春天的花和秋天的月亮啊,你們什么時候才結束?過去的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小小的樓房昨天夜里又站在東風中,舊國家不能夠在月亮中去看。磚頭瓦片想來都好吧?只是紅顏色變了。問先生你在傷心什么事?是不是擔心春天的水向著東方流去?”

我忍俊不禁,大小起來。李后主泉下有知定氣煞也,雕欄玉砌在他眼里成了不值錢的磚頭瓦片,月亮中看得見舊國家嗎?是東風過小樓還是小樓跑到東風中去站著?唉,真剎風景!意境全無。

為了不打消他的積極性,兼之譯文至少還對了幾句,我將他大大夸獎一番。當天學習收場,賞他一同小樓看《羅馬假日》。

三個月下來,阿曼已能掌握日常對話用語了,“請,你好,謝謝,對不起,再見”也用得不錯,不枉我三個月的心血。不過,我卻累得夠嗆,古人老爺們在安度晚年時總喜歡收一個不識字的丫鬟教其讀書,“紅袖添香”傳為美談,其樂無窮,但我在三個月的“添香”過程中,雖有成就感,卻是不愿再當女奴,于是我宣布,從即日起,恢復一人一天干家務的制度。

一切又恢復到了原狀,每天飯后又有了爭執,耍賴,為一次洗碗總要扯上半個小時的皮。學中文也變得有一日無一日,阿曼失去優惠待遇,不再肯賣力,我也沒有了一開始的興頭,于是學習先改為二日一次,再改為一周二次,一周一次,最后不了了之,無疾而終。隔了不久,阿曼的中文水平又回到的“一頭人,一張馬,一個豬,一匹紙”上去,以至于在我爸爸媽媽來德時始終保持一個憨厚的笑容垂手站在一旁,不發一言。

“萬事開頭難”,我的教學有了一個如此良好的開始,為什么會半途而廢呢?這個道理我至今沒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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