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離家回家
(1995·3·17)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哪兒傳來童稚的歌聲,怎么如此耳熟?我四處張望一下,不遠處那座石拱圓橋,是否就是傳說中的二十四橋?橋上站的是誰?一襲灰袍,慈眉善目,是弘一法師嗎?還是該繼續(xù)叫他李叔同?津門闊少?律學高僧?孰因孰果?我正自茫然,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少年人,在想些什么?”回頭一看,竟是秋雨先生。方待出言求賜教,他擺擺手,飄然遠去。再去望二十四橋,哪有什么高僧,莫非剛才是眼花?霧起了,四周白茫茫一片,不知何處又響起“天之涯,地之角……”……
……走著走著,前方迎面過來一群人,高聲談笑著,嬉鬧著,好像話聲中還夾有我的名字,定睛細看,原來個個都是舊友嘛。不,不全是,龍潔蕓旁邊那個男孩我就不認識,一定是她的男友;珠兒長高了,頭發(fā)留得長長的;浩子一身戎裝,他參軍了嗎?華毅弟顯得一表人材,做姐姐的都不敢相認了;當年黃黃瘦瘦的小娟也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不對呀,我的各類好友都聚在了一塊,是怎么回事?他們本不認識的呀?去問個明白。我迎了上去。怎么怎么?他們竟像我是透明的一樣,依舊自顧自談著話,昂著頭從我身邊走了過去,當我是陌生人嗎?難道他們一個也不認識我了?這可能嗎?不要,你們不要走,站住……
……前面這所房子怎么與十歲以前住的那個家那么相像?我爬上五樓。“憬憬,把醬油遞給我,再去外面把這壺水接滿。”媽媽知道我回來了嗎?我站在門口,正不知醬油放在什么地方,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拎了個水壺沖出來,把我撞在一邊。真不懂事,撞了人也不知道說聲對不起。呀,這不是小學的我嗎?真會有時間遂道?在炒菜的媽媽好年輕,烏黑的頭發(fā)不見一絲白。爸爸呢?哦,對了,爸爸還在郊區(qū)上班,這時候只有我和媽媽。那個叫“我”的小女孩撲向了媽媽,好親密,我一陣莫名的妒忌,一陣難過,離開了房門。媽媽又在喊:“憬憬,把門關上。”我不回頭。這個門,我是永遠進不去了……
……前面蹣跚而行的這對老人會是爺爺、奶奶?記憶中的爺爺是從不用拐杖的,奶奶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臃腫?你們回回頭呀,看一看我這個最心愛的孫女。我今生最重要的兩位老人,你們怎么也不理我?我怎么總追不上你們老邁的步伐?越走越遠是我被淚浸得發(fā)苦的心……
……近了,近了,終于看清楚了,就是它,是我離開時的那個家,不會再陷入時空的那個家。我跑進了大門,怎么四周白滲滲的,樓道上沒有一個門,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呢?我發(fā)狂地在樓梯上奔跑,沒有門也找不到來時的路。我好怕,好怕,坐在臺階上喘氣,流淚。突然,周圍的墻壁都活動了起來,張牙矮舞爪地一步步向我逼近,向我壓來……
“小憬,小憬,你醒醒,你怎么了?枕頭都被你的眼淚打濕了。”有的在猛力搖我,喊我。我張眼一看,眼前這個人是誰?怎么剛才沒見過他?
“你怎么這樣看著我?小憬,我是阿曼啊。”
阿曼,阿曼,哦,想起來了,是我的先生克林斯曼,我千里迢迢遠嫁而來的春閨夢里人。這么說,我這會兒是在德國了?那中國,我的中國呢?它在哪里?
“你說說話,不要這樣呆呆的嚇我。快,說說話,你剛才夢見什么了,哭成這樣?”
“我夢見很多很多東西,亂糟糟的,總是從這個夢到那個夢。好像有爸爸媽媽,有朋友,還有我常給你說起的秋雨先生。阿曼,我好怕。”
“不要怕,慢慢說給我聽。”他一把摟過我,我偎在他胸前輕輕說開了。
敘述完一個又一個的夢境,我抬起頭,望著阿曼說:“我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好似那塊土地在召喚我了,它所繁衍的文化,生活在它身上的我的親友,都在召喚我,叫我回去。我離開它們太久,就象植物被截斷根,久不吸取水份,快要枯死了。阿曼,我得思鄉(xiāng)病了。”我一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柔聲道:“讓我回去一次,好不好?只去住一個月就回來?”
“當然不好!你不能一個人去,要去也得我陪你去。”
我先是一驚,繼而狂喜,從床上一躍而起:“什么時候走?明天?”
“你也太性急了,要走還得我把公司里的事安排好,要不一準亂套。我是第一次去你的父母之邦,少不得要買些親友見面禮,這也得費時間去挑選。這樣吧,下周一走,這四天好好準備一下。不過只能在那邊待兩周,到時候你可不許賴住不走讓我一人打道回府。”
“好,一言為定。”他言之有理,我當然同意啦。用心感謝你,我最最心愛的丈夫阿曼。你,將又一次圓我的夢。
面向東方默默祈禱:久違的土地,久違的文化,久違的親友,我要回來了!在外飄蕩太久,有四年了吧?故鄉(xiāng)已成為夢中的一個習慣,對離家的人來說,它卻永遠不會只是地理書上的一個名詞。每次重復著不變的依戀,生命的鞭不容腳步停留,只好一步一回頭,將足〖跡撒播到更遙遠的天涯。四天后,我就要回鄉(xiāng)了,又能夠真實地踩住故鄉(xiāng)的泥土,而不似夢境中的飄浮;又能夠親手撫摸父母蒼老的面頰,而不是只能用淚去填平他們臉上歲月刻下的溝壑。終于,我能在丈夫的陪伴下回家了,用已圓的這個夢去圓留守的另一個夢。那片遙遠的土地上,有我無數無數割舍不下的心事,更多更多令我難以忘懷的可愛的人。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已化成滿天花瓣雨,等待著我回去拾掇;我的焦躁,我的不安,只有那片故土才能治愈。夢開始的地方,我又回來了!
飛機在跑道上徐徐滑翔,窗外縈繞的白云已經散去,候機大廳高樓一下子在眼前清晰起來,故鄉(xiāng)到了嗎,一個叫貴陽的處于中國西南一隅的城市,一個許久以來只能在夢中來到的地方?
我緊緊抓住阿曼的手臂,指甲陷進了肉里,視線漸漸模糊糊。
“阿曼,快看,快看,貴陽到了!”
“我知道。你先快放開我的手好不好?我的手要被你掐出血了。”他伸手握住了我緊張得發(fā)白的手掌,拉下來放在膝蓋上,“不要這么激動嘛,看你這樣,以后我每年都陪你回來幾次就是了。待會兒見了爸爸媽媽可不許哭。”
“哪會哭呀,你當我還是當年離家時那個小女孩呀?”話雖這么說,我可不敢保證呆會兒不會哭。這一瞬間我沒預感到:這次故鄉(xiāng)之行竟不似我想像中的那么圓滿,我懷著無限希望而來,換一腔落寞而去。
一出機場,的士司機們馬上圍了上來,爭相邀我們上自已的車。看來,阿曼這個金發(fā)碧眼、高頭大馬的外國佬倒還蠻受歡迎。
我們上了一個年紀頗大的司機的車。這把年紀了還在外奔波勞苦,不容易呀!我心一軟。
安置好行李后,我倆在后排坐好。車,緩緩駛出磊莊,開上了通向家的路。
剛一回來,語言還不習慣,我先用國語向司機說了地址后就用英語與阿曼聊起來。
到了,我的家,我一生中住過最長的家。歲月,使它陳舊了,但在我心目中,它的地位永遠是不可取代。不知爸爸媽媽正在干什么,現在下午五點多鐘,媽媽一定在做晚飯,爸爸則在拉手風琴吧?聽阿曼的話不想讓兩位老人忙碌,也沒通知他們一聲,算是個驚喜吧。啊,親愛的爸爸媽媽,女兒回來了!
我正出神,阿曼已在付錢。他抽出一張百元美鈔遞過去,我們還沒來得及兌換人民幣。
怎么,這老司機收下錢后絲毫沒有退錢的表示?我又等了等,他還是沒有伸手掏錢的動作,還向我們看了一眼,似在說:下車吧。阿曼這笨蛋,竟也在說:“走吧。”走?一百美金坐一趟出租車,太昂貴了吧?我心中升起一陣憤怒:四年了,怎么還是這樣?欺負外國客人,能騙就騙,中國人的臉都讓你們丟光了。哼,當我也是傻瓜,讓你宰?沒那么便宜,遇上我算你倒楣。
我也不發(fā)火,看著他,用標準的貴陽話一字一句地說:“四年前我離開時,車價是上車十元,從磊莊到貴陽最多不過一百元。現在市場上美金兌換人民幣是15:1,剛才他給了你一百美金,也就是一千五百元人民幣,就算車價漲了,三百元吧,你也該退還我們一千二百元呀。”
他似被我的話嚇呆了,沒想到我竟也是本地人,囁嚅著說:“我……我找不開。”老臉漲得通紅,又帶些許的驚愕和不可思議。
這是個愚蠢的謊言,但我沒再指責他,一大把年紀了,何苦呢?做人,各憑良心吧。他尚知羞恥,不象以前聽說的有些司機被乘客揭穿就破口大罵。也許與我們是“外來人”也有關,有的中國人見到金頭發(fā)就自覺矮三分,在金錢面前,敲詐卻是一視同仁,甚而變本加利。尊嚴呢?人格呢?不要啦。但愿,這些人只是極少數人。
“把它還給我,我這兒有三十塊美金零錢,算做車費,多的也不用再找了。希望今天這件事能給你個教訓,不要總欺負生人。”說完,我叫阿曼下車取行李,又對司機道:“我也是中國人,但我不喜歡中國人欺生,這會有損我們民族的聲譽,你知道嗎?”他眼睛直直的,什么也沒說,默然遞過那張大鈔,卻不從我手中接這三張十元鈔過去。我笑笑,將它們放在前座坐墊上,道聲:“再見。”開門下車。
“你搞什么名堂?把錢換來換去的?又嘰哩咕。嚕說一大通中國話,我一句也不懂。”阿曼一頭霧水地問。
當然不能坍自己同胞的臺,再丑再壞也是自己家的事,家丑不可外揚,阿曼雖是丈夫總還是個外國人,能讓他看笑話嗎?
“沒什么,這司機沒見過大鈔,不知怎么退錢,我就換了小面值的給他。你不知中國行情,消費與波恩相比低多了,以后什么錢都由我來付,免得再出錯。”
“哦,原來如此,我還說怎么在這兒坐車這么貴,一次要一百美金呢。你們中國人還蠻誠實的。”這個傻瓜!
“那是當然,民族美德嘛。”
我看不見自己的笑容,想必是僵硬、虛假且?guī)б唤z無奈的。下機即遭宰,出門不利,虧我化險為夷。
“你從小就是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長大的呀?怪不得心胸狹窄,目光短淺。你們中國的房子怎么都這么小?”站在鴿子籠般的樓道上,阿曼怪怪地問。
“別你們中國你們中國的,中國哪里招你惹你了?別以為人人都能像你這么幸運,我們中國是發(fā)展中國家嘛,當然比不上你那個老牌帝國主義德國。不過我們住得很舒服,家,越小越溫馨,你們外國人不懂的。”其實我對中國現狀也甚不滿,但就是不許由外人來說,就像自己家的孩子再不聽話也只能由自己來動手打一樣。怎么說,五千年文化總有它的動人之處。阿曼這鬼東西,看來這次中國之行架是有得吵了,待會兒他看見了我的小屋還不知會發(fā)什么議論呢。
“叮呤!叮呤!”“誰呀?”
媽媽,媽媽,是我呀!我突然發(fā)現自己失了聲,呼喊不出。兩年多不見,媽媽又老了許多,頭發(fā)更花白了。
“晃當!”媽媽手中拿的鑰匙掉到了地上,“怎……怎么是你們?直是你們嗎,憬憬,阿曼?”
“哇!”我大聲哭出,阿曼伸手在背后拍拍我。
媽媽定了定神,拾起鑰匙打開鐵門。我一把抱住她,哭得個一塌糊涂,惹得媽媽也老淚縱橫。哭聲引來了爸爸,他也吃驚不小,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
“唉,回來就好,哭什么哭?還不快進來。”手中拿著一卷書的爸爸戴上了老花鏡,真這么老眼昏花了嗎?
“爸爸,媽媽,你們好。”阿曼提著行李在我身后用標標準準的中文說。臨出門教會他的,難為他倒還記得。
“好,好,快進來。”爸爸拉過阿曼進了屋。他高得太離譜,差點撞門楣。幸好這會兒還算懂事,沒有抨擊中國住房,誰叫你自己長那么高的?我可是來去自如。
一家人團聚,倒似無話可說。阿曼反正不懂,就由我告訴爸爸媽媽突然想家了,回來看看,兩周以后走。親情,血濃于水,只要爸爸媽媽在身邊就什么都夠了,不用太多表達。
阿曼從行李包中拿出兩個禮盒,雙手捧著遞到爸爸媽媽面前,我代他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請你們收下。”是一對金表。
“回家還帶什么禮物,不像話!以后再這樣客氣就不準回來了。憬憬,對阿曼說,不興這樣客氣的。”我也叫他別買的,他偏要這樣做,我有什么辦法?
“爸爸說感謝你一片孝心,但以后不要再這樣了。”
阿曼笑得癡癡的,媽媽接過了禮盒。我想,這玩意兒對他們來說還真等于廢物,在這兒戴金表準象個暴發(fā)戶。唉,阿曼真是孝心也不好去指責他,說真的,我內心還是很感激他的,對我爸爸媽媽這么好。
媽媽繼續(xù)做飯,爸爸繼續(xù)看書,我與阿曼把行李拖進了我的小屋。
四年時間似不曾流逝,小屋還是老樣子,書全在柜子里,床依舊整潔,只是許久不曾有人睡過。我少女時代全部的夢停留在屋內每件物品上。
“哇!這么多我?”呀,這次人丟大了。滿屋貼得眼花繚亂的照片被阿曼一雙賊眼看了去,不好意思,照片上全是他。雖早對他說過十四歲迷上他,但畢竟只是說說而已,這一會,人證物證俱在,我也臉紅起來,低下頭,跳上床,輕輕拆著這些畫。歲月輪回,真人出現在眼前,照片卻已泛黃。
“別拆呀,讓我好好看看。那時候還真年輕,嗯,這一張是在九二年歐洲杯上拍的,這一張還在托特納姆拍的,這一張……”
“別臭美了,快幫我拆,拆下來夠你看個仔細的。一屋子人,怎么睡覺呀?”口中說話,手下卻不敢用力,怕弄壞了畫片,張張都是我的最心愛。
“反正全是我,有什么稀奇?你還怕我看?不管,我先欣賞欣賞再說。這張拍得好,是在國際米蘭隊時,那時的發(fā)型是我最滿意的。”自戀狂,你那一頭亂發(fā)什么時候有型了?不去理他,自己貼的自己拆吧。
終于,床的周圍已清理干凈,我向地下一跳,不好!踩著什么了?搖搖欲墜。阿曼伸手一攬,扶穩(wěn)了我。一看,是個行李包,怎么屋子空間變得這么小?環(huán)顧一圈:阿曼差不多占去十分之一,行李又占了一半,剩下的,剛夠橫豎各邁一大步。天啦,真是太小了。
“阿曼,還是去住酒店吧?這兒真太小了,你住不慣的。”我低聲說。
“住不慣?我有什么不慣的?住在家里,打開房門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有什么不好?這是你住過的地方,我不會嫌臟的。”
“去,你才臟呢!”我伸手拍他頭頂,相隔近在咫尺這一掌立馬奏效。
“不過床太小了,晚上準擠死人。唉,太太,你怎么也不瘦弱一點,占地窄些,好讓我睡個舒服?”
“哼,嫌我胖,我再胖有你胖嗎?不看看自個這一身腱子肉。”我伸手拍拍他肚子。
“腱子肉?別不識貨,看見駱駝說是馬背腫。這叫肌肉,足球運動員的肌肉,沒幾個人有的。”他一臉委屈狀。
“是的,是雞肉,可惜不能吃。說真的,這床你躺得下嗎?上去試試,不行還得去酒店。”他順從地去一試,還好,尚有余地。唉,兩個癡人,客廳里有沙發(fā),睡個把人不成問題,怎么就都不愿意分離呢?已習慣彼此的相依。
媽媽在叫吃飯了,鬧這半天,行李還沒收拾,先吃了再說吧。一頓富有中國味的溫馨的家庭晚餐,吃得我心中暖融融的。飯后,搶著洗了碗,陪父母坐一會,也無心看電視,就洗了澡與阿曼進到臥室,還有好多事要做。
光是將禮品拿出來分好就花了我們一個多鐘頭,又將換洗的衣服清一個柜子出來裝好,洗瀨用品放到衛(wèi)生間去。總算整理完畢,該去翻翻那些久違的書了。先叫阿曼自己上床去看書,然后我打開書柜,一行行,一排排,武俠、散文、名著、影視、足球、文學,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跳躍而出,不特去看哪本,只用手輕輕摸撫光滑的書脊,那些悲歡歲月的心路歷程又一次得到重溫。有的書,在波恩家中也買了,但在舊地看來就是不同。
一把小巧的鑰匙,打開十年前的秘密。柜里藏了學生時代的私人信件,信手寫下的歡怨愛恨,胡編亂造的無聊故事,一時間,過去,在眼前清淅起來--那個情感泛濫的慘綠少年。
把信全部抱出,攤在床上。阿曼那架微型傳真機怪擋事,推到一邊,坐下開始看信。
真的過去那么久了嗎?信中的故事都似發(fā)生在上個世紀,是的,真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現在,大家長大了,都還好吧?珠兒,與她有過十年之約卻未能赴約,她還記得我嗎?許琦,遠去深圳,貴陽是再也找不到他的;張春,想必已是為人婦為人母了,她的小孩什么樣?還有游明芳,還有龍海軍,還有好多好多友人,明天,我要去看看他們。
看到信,最多的就數潔寫的了,現居溫哥華的她常聯絡,不會起愁思之情。要是她也來貴陽就好了,但這只是幻想了,我走之前與她通過電話,她有一場大官司要打,分不開身。
“憬憬,電話。”我的電話?見鬼了,人才到電話就來了。這次回來誰也沒通知呀?“國際長途,快點。”媽媽又補上一句。哦,不是潔就是孫滌了,我只對她們說過。
“喂,不管你是哪個都太煩了吧,我才剛到,要休息!”對她倆,不用客氣。
“我是張酈。”“啊,張酈,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孫滌那個死鬼。對不起,對不起,你在哪里?”
“就在貴陽,貴州飯店。”明明是市話,不知媽是怎么搞的,害我出洋相。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知道我的電話?”她與黎明不好好在新加坡過小日子,跑回來干什么?不成象我也犯了思鄉(xiāng)病?“回來幾天了,剛才打越洋電話給孫滌,她說你也在貴陽,就打給你了。怎么,你與阿曼就要休息了嗎?”是我多心嗎?怎么覺得她那個“與阿曼”和“休息”問得不懷好意的?不行,得予以還擊。
“你得了吧,我是隨口說的。黎明呢?在你身邊嗎?是不是他摟著你打電話呀?”我也不懷好意。
那頭一下子沉寂下來,好一會,才聽見她低低的說:“我與黎明大后天要在貴州飯店補行婚禮,請親友們來熱鬧熱鬧。”還不好意思似的,不過也是,在新加坡都結婚幾年了,三十好幾的人了又興什么風作什么浪來舉行婚禮呀?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又補充道:“都是黎明堅持要這樣做,說我們都是中國人,得傳統一次。我沒法,只好依他了。孫滌剛才還笑我,你可別再笑了,再笑我就不要結了。”
聽她這么說,我只好忍住笑,勸她:“有什么稀奇?結婚舉行婚禮是正常的嘛,風風光光,有什么不好?別人羨慕還來不及呢。別理孫滌,她是嫉忌,你想想看,馬爾蒂尼會和她回貴陽舉行個婚禮嗎?當然不會啦。你真幸運,黎明對你這樣好,可讓他以前那些歌迷恨死了。大后天什么時候?我一定去祝賀。”
“下午三點,你一定要來,不然我更尬尷了。”大概都是回歸人,心理上都有一份共通吧,她竟視我為救星。自己婚禮,尬尷什么?
“好,我一定來。上次倫敦一別,又是三年不見,一定變樣了吧?你在新加坡的濟民醫(yī)院肯放你回來?有了病人怎么辦?靜脈手術全世界就數你能對付得了,可不能意亂情迷事業(yè)也不要了。”
“別再提了,我苦求十多回醫(yī)院才肯準我一周的假,辦完婚禮馬上又得回去。啊,我在香港訂的婚紗送來了,要去試穿,就到這兒吧,大后天下午三點,一定要來!BYE-BYE!”
“好,BYE-BYE!”
掛上電話,我好為張酈高興,這畢竟是黎明愛她的一個最大證據,她真幸運。還不知黎明真人是什么模樣,對這個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歌星我始終有一份好奇。
走回臥室,阿曼眼皮已在打架,問我:“誰的電話,聊這么久?”“張酈。她與黎明大后天下午要舉行婚禮,邀我們去。哎,我說,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好消息?他們真令人羨慕啊。”我滿心希望他能善解人意地問我:那么我們也舉行個婚禮,好不好?婚禮我并不想要,但他能問意義就不同了。
誰知他嘟噥著:“我記得他們結婚都五年了,還舉行什么婚禮呀?多此一舉,莫名其妙。”竟翻一個身,睡著了。手中書本掉落地上。
我俯身揀起書,無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回到書桌前,將散亂的信件整理好,放回書柜。又將拆下來的阿曼照片找個干凈塑料袋裝好,夾在一本書中放進行李,準備一并帶回去。再從書柜中抽出一本《宋詞選》,翻了沒幾頁,覺倦意襲來,遂放下書,關上燈,輕輕爬到里床,睡覺。這一夜我睡得很踏實,因為我回到了家。
第二天上午,按原計劃,先去看對我親如女兒的姨媽,再去探望幾個叔叔,他們住在一幢樓,不費多少時間。幾個表弟妹都長得好大了,沒見著華毅弟,他正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攻讀物理學博士。這個最投契的弟小我一歲,今年也二十八了吧。
下午,我要會會老同學。本不想再讓阿曼跟著,想起上午親戚們看他那個表情就好笑,當他一只怪物似的,他也嘗到了當年我第一次去他家遭圍觀的滋味。不能再讓我的同學大吃一驚了,但他不干,說什么也得跟出來,拗他不過,只得一塊出門。
按著老地址尋人,但愿他們都還沒搬走。
門開了,露出一雙不友善的眼睛打量著我,“找誰?”語調還是那么熟悉,沒錯,是張芳。
“我,鄧憬。”我輕呼。
門打開了,在我身后比我高一頭的那顆金黃色腦袋全似乎嚇了眼前這個婦人一跳,向后退一步,不知所措。這個頭發(fā)枯枯,穿著隨便的婦人會是張芳嗎?我心頭閃過一絲疑惑。
“進來坐吧。”并不像我認為應該得到的那么熱情,過去的承諾與誓言呢?
介紹完阿曼,坐下了,卻不知該說什么。張芳低頭,我閑扯了幾句,她也不著邊際地應付幾句。怎么會這樣?
屋子裝潢并不豪華,陳設也簡單。不見男主人,想必上班去了。他們生活一定不富裕吧?我心頭微酸,想起了多年前在教室里那番關于未來家居的對話,這,不是她的夢。生活的清苦真能令一個人變木訥嗎?還是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來訪?我的夢已實現,那么她的夢呢?遺留在了哪個角落?
放下禮物,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房門,一聲“再見”,房門永遠關上,不會再見了。當年的知心好友尚且如此,其它人呢?
王浩一見阿曼,眼睛馬上就直了。我記起來,阿曼一直是他的偶像,當年就是因為他的狂熱才使我注意上阿曼的。
我替他倆介紹了,他連聲恭喜我,一臉真誠的表情使我又似看到希望。
阿曼臉上差點笑成一朵花,好不陶醉一連聲“THANKYOU!”這句,浩子他懂,不用我翻了。
接下來,兩人要切磋球技,又苦了我,成一個翻譯機。見他倆談得融洽,我倒成了外人,一句話插不上,想問問舊也沒機會。
近傍晚,浩子妻子回來了,好一個冷美人,對我點點頭,一臉驚愕朝阿曼督去幾眼,又斜睨浩子一下,進內屋去了。剛才還高談闊論的浩子這時卻似啞了,屋內氣氛一時冷寂下來。
再坐無益,不成在他家吃飯。我與阿曼放下禮物就告辭了,浩子也不敢多送,站在門邊便說“再見”。
走出樓梯口,聽見二樓窗口傳來一陣喝罵:“什么狗屁朋友,還是金頭發(fā),就送這點東西,也拿得出手?還他媽登老娘的門,你在哪招惹來的?那個女的是誰?”
“是……是我初中同學,那是她丈夫克林斯曼,他們來看我。”
“看你,有什么好看的、一個女人嫁個外國人就不是好東西。老實說,你與她什么關系?”
“你……你別無理取鬧!”“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聲。
她還動手打人?浩子能忍?再忍就不是男子漢了。我側耳細聽,屋內卻再沒有聲音。
我抬頭看阿曼一眼,幸虧他聽不懂,還問我剛才是不是有人家夫妻吵架。唉,浩子!我的腳步又沉重起來。
娶這么個母夜叉,浩子這一生算是完了。那女人也太貪心,送他們人那支金筆價值幾千元,還不滿足?哦,我忘了,對于她們這種人,筆,是無用的。也許,送上一沓鈔票她就會眉花眼笑地迎接我們了。朋友的不幸,影響了我的情緒,一路上都沒說話,直到進家。
朋友會變,爸爸媽媽不會變。不多談話,家卻依舊溫暖。
第三日,我說阿曼反正也聽不懂我們談話,死也不讓他再陪我出門。正好他接到波恩那邊發(fā)來的一個傳真,坐到桌前去處理公務,沒空和我糾纏,我乘機脫身。
龍海軍還是單身一人,我們找個咖啡廳,開始閑聊。這個當年的小弟給我感覺倒是不變,十分坦白,依舊可愛。談話中,我了解到:游明芳嫁了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大款,住在花溪別墅,整日懨懨的,與朋友已不大聯絡;桑驪去珠海經商,腰纏萬貫而歸,渾身暴發(fā)戶的氣味,無聊得叫人受不了;王凱現已是供電局局長,妻子也賢惠,日子過得挺美滿;當年的班主任胡麗芳與化學老師曹亞光結婚后又離了,已成鋼業(yè)大王的老曹給了老胡一大筆贍養(yǎng)費;許琦去深圳后一年,他妹妹許玫也跟去,在那邊當了影星,紅得發(fā)紫;王麗已與汪健結婚,孩子都快要上學了;趙凡林參了軍,現在軍區(qū)當參謀長。
“對了,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馬剛去年出車禍,死了。”
這個消息確實很壞,“馬剛”,一個對初中時代的我不同尋常的名字,不過,現在已毫無意義。我只感到一陣友人逝去的悲哀。
“怎么出的車禍?”
“司機酒后開車,自己斷了手腳搭上馬剛一條命。他本來準備在今年結婚的。”
唉,真不幸,我深表同情,卻問不出再多的話,扯開了話題。
將近正午,龍海軍下午要上班,我們分了手。短短一個上午,交割清了許多事。年少友誼的花兒凋謝了,多年夢中相遇過的舊友不再讓我心動,死去的固不可再追,活著的也不想去找,愿他們壞的變好,好的更好吧,這一生,與他們的情分算是已了結,我不會再為此在夢中不安了。摸摸面頰,竟沒有淚,愛與心痛,都結束了。
隨便吃過午餐,去找龍法蕓。這個大我三歲姐姐般的好友,用她那寬廣的心胸容納了我。她與我表哥婚后有了一個七歲大的小男孩,很可愛,直追著我叫“阿姨”。我走時,他才剛會說話。
閑聊一個下午,臨走,我送了她一家很貴重的禮物,不等她推辭就告辭出門。放心收下吧,姐姐,你受得起。
回到家,爸爸媽媽與阿曼正在等我吃晚飯。懷著輕松的心情與他們共進這桌豐盛的晚餐。飯后,與爸爸媽媽在燈下聊家常,又一個晚上在不知不覺中溜走。
剛進臥室,阿曼一臉沉重地對我說:“小憬,可能要給你說對不起了。”
多疑的我一聽這話,心一沉,立馬閃過五六個念頭:他有新歡了?要與我離婚?在外有了私生子?還是別的什么?且聽他說。
“早上波恩發(fā)來傳真,那邊出了些經濟糾紛,需要我立即回去處理。本來答應陪你呆兩個星期的,現在只好先走了。兩周后你自己回來,好不好?”
一聽是這件小事,心放回了原位。我還以為是什么呢,抬頭對他說:“那好,去訂明天下午六點的機票,兩張。參加完張酈的婚禮后我們一起走。”既然故鄉(xiāng)的一切都已交割下,我還留戀什么?爸爸媽媽會理解我的。在這個家,我又想念起波恩的另一個家來了。
“你肯跟我一起走?”他受寵若驚,還以為我是舍不得他。不是因為戀友失敗,我才不走呢。
“是啊,別想拋下我不管,這輩子我跟定你了,你去哪我就跟到哪,不讓你有犯罪的機會。”花他一句,讓他美美的。
“太好了,我就去訂機票。不過,怎么跟爸爸媽媽說?”
“這我自會處理,你先睡吧。”帶上房門,我又走進客廳。
“爸爸,媽媽,我和阿曼決定明天下午就回波恩去。”我輕輕地說。
媽媽正在整理沙發(fā)巾的手似乎抖了一抖:“才回來,怎么又要回去?”
“那邊發(fā)傳真過來,說是有事要阿曼回去處理。”
“有正事就去辦吧,以后有空再回來也一樣。”爸爸總是通情達理。
“嗯,我們明天中午就走了,還要先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面對爸爸媽媽,我沒有太多的話,只有感激。
“回去后好好過日子,兩夫妻不要吵架,知道嗎?”媽媽叮囑。
“知道了。”
我回到臥室,見阿曼已睡著。隨手拿一本書看起來,絲毫不想去睡。不一會,聽見爸爸媽媽走進臥室。周圍更靜了,只有我翻書的嘩嘩聲。
突然停下來,抬頭一看鐘,溫哥華正是清晨七點,不知潔起了沒有?打個電話去,有話找她說。
又出房門,來到客廳。
“喂。”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林先生,潔的丈夫。
“我是鄧憬,找一下潔。”“哦,等一等。”
“喂,出什么事了,大清早就打電話過來?”迷迷糊糊的,這懶蟲,還沒起。
“什么大清早?我這兒是晚上十一點。告訴你,我要回波恩去了,明天下午走。”
“怎么才回去又要走?不多住幾天?難得回去一次。”
“不住了。一方面因為阿曼生意上的事,另一方面也因為那些朋友太令我失望。不想再留了。”
“唉,那些人!走了也好,那段友情早就結束了。”
“是的,早就結束了。”心里沒什么感覺。
說好回波恩再聯絡后,雙方收了線。本想再打一個給孫滌的,再一想,還是回波恩再打吧。
一宿無話。
翌日,因為沒有事,睡到十點多才起。好已做好早餐,她眼圈紅紅的,想是昨晚哭過。我一陣愧疚,伸手摟住媽媽,說:“謝謝你,媽媽。”“傻孩子,謝什么謝?”做父母的永遠都是只會付出,不求索取的。
一點多鐘,終于要走了。將剩下的禮品交父母去分發(fā),打點好兩個不太的包,在強忍淚水,相顧無言中出了門。相逢,又是在兩年后。
哇!張酈今天好漂亮!白色蓬松的婚紗,頭上別了一束淺色紫羅蘭,脖子上一串鉆石項鏈精光四射,定是黎明送給她的。旁邊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就是黎明嗎?不象畫報上那么傲氣逼人,倒多了幾分溫文的風度。想當年,他皮夾里永遠放著分手女友的照片,現在,不,五年前想必就已經換上張酈的了吧?
張酈看見了我,拉著黎明走過來,我當然先向兩個恭喜一番,直到今天,阿曼才有了在別人面前開口的機會,四個都懂英語,交談起來。接著我們又過去給張伯父、張伯母問了好,再拿出一個精致的禮盒送給張酈。
神圣的時刻終于來到了,兩 位新人站在大廳正前方,一位司儀在一旁宣布:“黎明先生、張酈女士新婚大喜,請接受我們最最衷心的祝賀。”
臺下一陣掌聲,張酈臉紅紅的,埋在面紗里,倍添嫵媚,黎明低頭一看,已呆住。
我忍住笑:老夫老妻了,什么新婚?張酈還羞成這個樣子。阿曼在我耳邊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也在這兒舉行婚禮,你也穿張小姐這種婚紗好不好?”我一聽,終于說了!雙目微閉,就幻想起那副情景來。他手在我頭上輕輕一拍:“別幻想了,我是說的如果。”氣死我也!雙目圓睜,狠狠瞪他一眼。他頭一歪,當沒看見。
新人下來敬酒了。我舉杯祝他倆恩恩愛愛,白頭偕老。這套話,五年前就寫在信上寄去過,這回再背一遍。
婚宴終于結束,美麗的新娘在英俊新郎的護送下上了十五樓臥室。我與阿曼跟上去與他們匆匆道個別后就迅速下樓招車趕往機場。
又坐在窗邊坐位上。貴陽,又要告別你了。回想這三天才真似夢一場,夢醒,只緣是錯過。
“不要難過,我以后會常陪你回來的。”阿曼見我出神,以為是難為情。
“我不難過,以后,我不會常回來了。”除了看看父母,這兒,對我已沒了意義。
昨晚睡得晚,這時又捆了,我側身摟住阿曼,趴在他胸前漸漸睡去。夢中,好似有人在說:“你離家是為了回家,回到了家又不得不離家,只為又要回另一個家。你的人生旅途怎么變得如此怪誕?”家,什么是家?哪個才是我真正的家?是一如冰心老人夢縈魂牽的少女時代的家還是與阿曼相守的那個巢?
一覺醒來,只覺飛機還在停著。
看看窗外,原來波恩已在腳下。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