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老家村子北邊有一條河。河不算大,但也引得村中人常來游玩——或是等什么歸人。
那時候我還小,只聽得爸媽說的,許多人在村中沒了出路,就沿河北上,出了村子,到外謀生計。只是苦了家中人日夜盼歸。
小時候常與家中大人去河邊轉一轉,當然,必須要個大人伴著,小孩子不被允許單獨去,聽聞這里淹死過人。逝人沉下河底,連同親人對他的思念,一同墜了下去。
一般去河邊是在夏季,夏季河中的生命都如天氣一般,熱烈且不衰。最關鍵的,夏天時,河中的荷花開了,滿處碧綠的荷葉中,唯襯那幾點奪人眼目的特殊——或是粉色,或是白色,粉色也只是淡淡的粉,不是刺眼的顏色。和風,和云,和綠葉,和這一池水相互擁著。
風、云、水時常都在,可花一年只開一回,不要相擁嗎?這是多深的思戀啊!
偶時,春秋天也會去,只是遠不如夏天去得那樣頻繁。春秋時節,天氣不至于熱得熬人,又臨著水,風一過,清涼縈身,水面也蕩起波紋。有了孩子的男人們通常要教孩子們“打水漂”,有幾個年幼時未學會的,也不會藏著掖著礙于面子,都直言告訴孩子“不會”,指點孩子找鄰家叔叔大爺討教一番。
而我便是十分不靈性的那種,無論一塊多么薄多么規整的石頭,我也休想叫它“漂”起來,總是“咚”的一聲,便永沉河底,只激起一圈圈波紋。一直學不會“打水漂”,索性也不學了,直接拿塊石頭猛地投入水中,砸得水面一下子失了平靜——還是小孩子時心性純粹了些,絕不會因盡了力卻扔力所不及的事而傷心難過。此時,水中荷花未開,也不擔心傷了那一朵鮮嫩。
“咚”一聲,石頭入了水,水面又起層層波紋。
后來,我也在許多地方率性地朝水中扔去石頭。石頭擊水仍是“咚”一聲,每次總響得我出了神,盯著一層層波紋——由中間一個點,逐漸打開,一層層的,像回憶一般,一層層打開。我站在水邊,一邊出神,一邊回憶。
冬天時,下了雪,我就不太往河邊走了——動物冬眠去了,時不時就漫天飛雪。天氣冷得很,河面也凍了冰。此時,若率性地扔一塊石頭,莫說見一見波紋,就是連冰塊,也極難觸得開。如此,便叫小孩子失了興趣了。加之家大人也嫌冬天太冷,冬天的河邊,靜謐了不少,凄清了不少。
不過還是有人的。
總有幾處人影在漫天飛雪中,出神遠望。河面鋪了白,樹枝上的葉子讓雪替代了。我也曾想,若樹枝上生出雪花,又應當是怎樣的美麗。天地白了,河也白了。
一白之中,只有幾點黑色的人影——一個個也要捂得嚴嚴實實的,或靜立觀望,或來回踱步,大抵是要驅走身上寒意。只是目光統一在了北方。
天氣冷了,雪也下了,快年下了。曾經在這里北去的人,這些時日,也應當順河沿處回來了。全家人在此守候的原因,總不會是怕他在外久了,找不到自己家大門了吧。
后來,我不在老家了。聽聞,那條河,也沒有了,至于為了些什么原因,我也無從知曉。
只是往后日子里,我時常想念它。孔圣人面著一條流水言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歷史中總有許多巧合,日本有個叫作山本勘助的軍事家,或許是受到孔子的啟發,生前最后一句話是“往事如逝水”,我不知曉流水為何就被稱作了“逝水”,不過出于我自己,倒從未把那條河稱作“逝水”。
后來,我便懂了河。有過青春時期最單純的愛戀后,我明了冬日河邊,那等待歸人時的心理。我也曉得了,河一年四季,景象從未相同過,雖然我只看了不過幾個春夏秋冬。人生也是常有變化的,只是也應當在一個年歲,為至少一件事去執著。
我不像別的孩子,采一把野花便興高采烈地跑去了。我寧愿用一整個夏天,每日到河邊去,去守著一朵荷花的開落。我不好嬉鬧,只想靜一些。叫倦飛的歸鳥,停下來歇息一番,叫曾沿河北去的人,早些時日回來。
我喜歡寫東西,雖說文筆并不出眾,但寫下些東西慰藉自己也是不錯的。我寫過山,山間的風、云、山路、亭子。也寫過雨,我尤其愛雨,雨中游山,雨中漫步,雨中送別。寫過樹,寫過落日,寫過黃昏,寫過星辰……卻獨獨沒有寫過這條河。
這河上面,是許多人的歡聲笑語。這深處,又是許多清澈的感情與思念。
在大城市待得久了,許多人就浮躁了。多數人十分留意車水馬龍,而不知停下看看飛鳥。公交車上,多數人因堵車心急如焚而毀壞了本該屬于早晨的清凈。心急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忽視了,無論急與不急,車況不會好一些或壞一些,車速也不會快一些或慢一些。擔心了有作用的事,還可去多費心思,擔心無濟于事時,便索性不要牽扯心思了。
許多人失了青澀愛戀時的美好與執著,許多人失了摯友交談時的熱情與真誠,許多人掌握了不告而別,而淡忘了好聚好散……
我或是很難再逢著河邊冬雪中等待歸人的感情了。
拿起石頭向水中激起波紋的事我是不會再做了,只是見到每一條河,還是會駐足一番,心里想起村子北處那條河。
若它還在,應當流得十分歡快。載著許多的真摯,它不會讓自己停下。河中有人死去的消息是真是假早已說不清,只是在一片真摯中消亡,也是對死者靈魂些許的慰藉吧。
我與它有多少個冬夏也記不清了,只是有時十分想念——我想大概是我懷念童年時候的快樂吧,也是又懷念起河邊不可多得的純凈感情了。
和風,和云,和綠葉,都又曾相遇。我曉得,風,曾從河邊吹過;云,曾在河上頭走過;綠葉,也應當被河水滋養過。只是那一潭水,再無遇見。無論以后如何波瀾壯闊的大江大河,都不再有那條河的純凈。這應當算我為它保留的最后一份執著。
河,已經不在了。
只是,我時常想象自己又得遇了它。清風滿懷,河水仍清。我信步而行,沿河流浪。想起沈從文先生寫過一作橋,我的心中,也有這樣一條河。河的上游是青山綠水,河的下游是碧草紅花,河的那岸是情真,河的這岸是牽掛。
(作于二零一七年十一月,微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