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說話的愛情

1

歷史老師從講臺上掉下去時,楊桃想起一千多年前的事。一千多年前,唐王朝的巨手還未觸及到中國的最西邊,那個叫喀喇汗王朝的王朝;那個“偉大最強有力的帝國”現(xiàn)在花瓣般隕落在中國西部和各種斯坦國荒色的土地上,這就是桃花石王朝。偉大的名字自然要有偉大的來歷,楊桃也從沒想過西邊的西邊,再跨越那條國境線的景象。
還要再等20年吧,等東與西連成一條筆直的最短的線,任意門是沒有把手的,穿著極致輕巧的科技面料一碰著就跌進了大數(shù)據(jù)所建構(gòu)的溫暖鄉(xiāng);時間穿梭不在乎時間,前腳進去后腳就出來,西部的土著們還是一邊光溜溜地露著肩,一邊身著厚厚的皮氅,任由靈魂游蕩在曠野上。
“小高老師沒了!”第一排有女生叫著。
傳來現(xiàn)實的響聲,楊桃不情愿地搭上光速的列車離開意識的邊疆。

2

二年十班和三年一班僅隔一墻,隔壁的騷動很快影響到三年一班。熱夏的溫度把數(shù)學(xué)老師襯衫里的白背心都逼了出來,為了趕教學(xué)進度,他任由手邊的礦泉水升溫發(fā)燙。“老高為什么每次帶瓶水都不喝啊?” 同桌轉(zhuǎn)過頭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記筆記的楊玫。“我都聽到你脖子的聲音了,要問誰啊你!”楊玫嘴不動,好似用腹部發(fā)聲。老高管的嚴,但楊玫還是利用數(shù)學(xué)書的厚度藏了一張英語閱讀試卷,她眼光剛掃到最后一篇的題目,數(shù)學(xué)老師忽然停下了自己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噪音(閱讀題目是“The Dynasty Called Peach-blossom Stone”)。
"隔壁班怎么了?"
“好像?小高老師……不見了!”最后一排的人跑了回來。
“什么叫不見了?”楊玫覺得講臺上的火氣來的突然。
“十班的說他掉下去了。”楊玫挺敬佩情報員描述能力的。
“算上窗戶,這里是十一點六米!”數(shù)學(xué)老師心算還沒好腳步便出去了,楊玫瞧見一張游完泳的臉,全是白色的赤裸,轉(zhuǎn)過頭望外面,才發(fā)現(xiàn)忽然有細雨飄入。

同桌也跑了出去,就她靜著不動,耳聽室外聲聲戰(zhàn)報:小高老師那么開朗,不會跳樓的(“下面沒有人”,隔壁喊來);剛剛我還找他問問題來著,那我豈不是他見到的最后一個人(“你們就沒人看著老師嗎?上課都在干嘛?”,老高的怒吼聲);不算不算,十班集體才是最后的目擊者。
(“看不見你媽的鬼”,老高忍不住罵了臟話)
世界頓時陷入微塵,楊玫狠狠吐了口氣,站起來時候突然注意到了樓下的桃花,向下連著便是桃花樹,但它還不夠高,最頂上的一枝也只能進入楊梅視線的最末端,她往隔壁方向走去,桃花也就消逝了。

3

楊桃覺得自己大概是看到了小高老師掉下/消失/沒掉的過程,但怕了老高不像要讓人出聲倒要讓人收聲的態(tài)勢。他很想說:“老師,你就不能客氣點嗎?這就是你身為一個人民教師的素質(zhì)嗎?”但楊桃還是沒這膽,隱痛的語句變成有點炸的膀胱。楊桃捂著肚子剛出教室,就聽見打破世界的女聲:“老師,有點素質(zhì)好嗎?”他不敢回頭,想當只懦弱的壁虎,攀爬溜走去學(xué)校的角落。

小高老師究竟去哪了,楊桃抽出最后一張卷紙的時候,他在想:其實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當時,小高老師講倦了便讓大家做題,接著舒了一口氣坐下來,正要用手打開前面的礦泉水,但礦泉水蓋子好像擰不開,他便露出使勁的表情,這時候一滴汗水流過睫毛進到楊桃的眼睛,他越揉越不舒服,再一睜開,小高老師不見了。但揉眼睛這段不能說,說了不就相當于承認自己是瞎子了嗎?

4

整個學(xué)校都在討論這件事,警察把能聽到喊聲的,把中途去廁所的,把當時在發(fā)信息的,把隔壁樓斜上角的、斜下角的,把前天被小高老師痛罵、給低分、改作業(yè)的學(xué)生都叫去訪談了一遍,楊玫看著邊上的老師和同桌一個一個盤旋在學(xué)校的各個角落,炎熱的夏天關(guān)于小高老師的討論也從未停止,甚至到了暑假,保安和老師還要輪班看管著從半夜翻墻進來的各路人士,奇怪的是,老高忽然對這件事不管不問了,桌上的礦泉水也換成了不銹鋼的水杯,講課沒講幾句便喝一口,熱氣從他嘴里冒出,好似他本就渾身冰涼。
外界稱此一事件為“四月事件”,因為自小高老師消失那天,悶熱的細雨開始彌漫整個四月,只有老高說了一句:“小高老師現(xiàn)在是量子態(tài),如佛一樣無處不在,所以你們學(xué)習(xí)要認真,別讓他附身了!”
“現(xiàn)在老頭衫不穿,天天穿件牛仔襯衫,我看他是被附身了!”
同桌也學(xué)會了腹語術(shù),耐住自己音量。
“是我就附學(xué)生身上,干嘛附老頭身上?”楊梅在想。

5

楊桃在回答警方的時候,特別提到了那瓶被光灼熱的礦泉水。“那他擰開了嗎?擰開后有喝嗎?喝了多少?還有沒有做什么動作?”他沒想到對方問這么細,但實在想不起有沒有喝,為了保護純凈水的純潔性,他說:“他嘴就沒碰過。”結(jié)果隔天學(xué)校里就傳開了,說是有一個看似正常實則神秘的物體把小高老師吸走了。等楊桃回過頭想去找那瓶水時,發(fā)現(xiàn)水和小高老師一齊消失了。
他覺得渾身滾燙,打算放學(xué)后便去學(xué)校的游泳館。

6

楊玫有一米七,白皙的皮膚本在泳池里很顯眼,但大面積黑色包裹的泳衣讓她看起來是一條鯨魚。鯨魚沉入海底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只會蛙泳,而且除了在考試游完過全程,其余都是游一半便叫苦不迭,很累,累壞了,但畢竟只是泳池里一瓢,她爬了上去,擱淺在藍白格子的岸上。
泳池里人很多,她把眼光投射在腳邊的留白,頓時覺得自己細白的腳配合著藍白的格子甚是好看,只是小拇指被剪了一半,肉鼓鼓的,應(yīng)該沒人注意。還在看著,一聲來自地底的低鳴傳入耳模,來自一個靠著池壁的男生,半身浸沒在水里,臉貼在外面,“怎么像個老大爺一樣?不去淺水區(qū)泡,來這邊占位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把心里話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邊上人都扭頭看著她,而那男生好似身體忽然僵住,但一會兒又動彈起來,接著低鳴。她躍入水中,是逃離的魚。

7

楊桃聽見了,他覺得小高老師也聽見了,鯨魚的頻道只有鯨魚能聽到。

8

天空依舊細雨,氣溫總算到了一個舒適的溫度,不遠的公園和橋上甚至可以看到晨練的人,楊玫朝遠處望了一會兒,便開始自己的國旗下演講:“大家好,我是來自三年一班的楊玫,玫瑰的玫。今天我要演講的題目是……”她瞥見隊伍末飛起的手掌,像在發(fā)出嘲笑。“別笑我!”她忽然羞澀地喊出了這一句,全場都能聽到她話筒放大的委屈,但她以為只是自己的心聲,接著用高亢的聲音說道“這次讀書節(jié)……”

9

“我叫楊玫,玫瑰的玫……”周一是國旗下講話,聲音里的雄性激素,阻礙了名字引起的漣漪。楊桃站在隊末,只能蒙蒙漠漠地看見穿校服的身影,衣料寬松隱藏了不少,但人很長,可能身材也很好吧!但不要和他一樣長得蠢蠢的樣子,可能是漂亮的女孩子、英俊的女孩子也可以。年輕的男孩忍不住想長長地伸出手,用力揮起。那樣校長會注意到他,楊玫也會注意到他的,萬人的操場也能馬上知道他的班級、身高,說不定這就是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他還是快速揮了下手,確定她好像看見了?
楊桃聽見了宣戰(zhàn)的聲音,雖然用的是被欺負的口吻,“別笑我”,還是讓他覺得自己像只傷心的北極熊。

10

隔壁教室的封條被撕了下來,十班的學(xué)生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場地。趁午飯時間,楊玫想去邊上看看,差不多剩到幾個補作業(yè)的人,楊玫起身到十班門口,她看見一個男生坐在講臺邊的椅子上,一直調(diào)整著礦泉水的位置。
楊桃轉(zhuǎn)過臉來望望她。
楊玫也轉(zhuǎn)過臉來望望她。
看著不像個好學(xué)生,雖然眼睛很亮,楊玫忽地走得輕快。

11

“你覺得你會不會忽然消失掉?世界未解之謎中很多都和人的消失有關(guān),有個農(nóng)戶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小孩子跳過欄桿就不見了?”楊桃一聊到這個就止不住,但聲音好像太大了,教室沉寂了一下,教歷史的小張老師說道:“你,你,上課別說話。”然后接著講課。
不管同桌有沒有在聽,楊桃小聲說:“偷偷和你說,我懷疑小高老師的消失和一瓶水有關(guān)……”
趁人走的差不多了,楊桃拿起買的一瓶水,搬著自己的凳子就坐到講臺邊上。他覺得講臺有點高,高不可攀。
他抬頭,看見一個白凈的、長長的女生,鼻子很小,嘴巴笑起來估計可以拉到耳朵吧!那又太恐怖了!他趕緊低下頭,藏住自己的笑臉,再抬頭只能看見外面的風聲。

12

在雷霆和早餐的罅隙等候一支擦傷內(nèi)臟的燕子。
耳朵聽見花開落的聲音。
有炮彈飛過,把意象炸落。
楊玫在夜色的操場上跑著,輕巧身體,沉重心靈地跑著,她路過一對對行走在燈光下的男女,大半在討論名次、大學(xué),那些兩人坐下來討論電影明星,遍地的呼吸聲和風聲。
她不知不覺跟著前面一個男生跑著,那人跑的不算快,但正適合楊玫的節(jié)奏,她不想靠太近,便退了些。兩人很有默契地跑著,沿著地球的順時針跑著。

13

楊桃聽到有腳步跟著,根據(jù)喘氣聲就知道是年輕的女孩子,跑過被照亮的區(qū)域就能看見他們的影子相互重疊,她占據(jù)了他,他占據(jù)了她,接著又遁入黑夜,這不像白天的陽光每個人的影子交錯變動漸滅,黑夜里她是他默默的衛(wèi)星。但他正要停下來的時候,后面的影子卻不見了,這時,操場外有輪胎摩擦地面的響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緊密,所有人都在等最后那一剎那,飛上天,破開。

操場

操場外有人飆車,顯得夜晚寂靜不堪,“刺啦——”一下便像刀劃一次傷口,伸出來,再劃一次,刀子換了個豎直的方向,林中的怒獸要攻破夜色中的圣堂。
第六圈,楊玫停了下來,校門口方向超大功率的探照燈趕走了埋伏的情侶們,燈下人影跑過,便如一旋旋長長的鍘刀,楊玫看著自己被影子們一次次切割著。

“嘭!”接著是稀拉拉的稀碎的聲音,世界像被震動了,楊玫走出去,一個男人躺著,喉頭留著血,腦袋也被弄了個孔,她覺得她看到了一些不斷跳動的紅色的玩意兒,她覺得自己竟然站不穩(wěn)了,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控制不了。
一個男生忽然跑出來,光著身子,手上的衣服紅的透透了。“哥們兒!堵住,別讓血流出來”,他腦袋后面?zhèn)鱽眄懧暎弧安恍校∧銜阉赖模 ?/p>

碎裂卻堅忍地深入路燈的橘黃,他好像認出了她,她好像認出了他。
他和她不知道是誰的聲音:“拜托!求求你!去醫(yī)務(wù)室!有老師!邊上!救護車!救護車!”

亮橘色的急診大廳

“看來我們回不去了?”
“呵。我沒打算回去。”

“你叫什么?”“楊玫。”
“那個梅?”“玫瑰的玫。”
“我叫楊桃,桃花的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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