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晨光正奮力刺破宛城殘破的雉堞,似要將這滿目瘡痍照亮,又似不忍直視,只能徒勞地灑下幾縷微光。父親的白馬,蹄聲嗒嗒,踏著淯水之上的浮尸漸行漸遠,那玄甲肩頭的金線蟒紋,在薄霧里閃爍不定,晃成了建安元年迎駕時烈烈招展的旌旗。恍惚間,那年許昌城外的槐花,慘白一片,在風中簌簌而落。丁夫人將玉冠穩穩扣在我發頂,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曹家兒郎的命,得比漢室宮闕的飛檐更重三分?!?/p>
我的生命,始于譙縣老宅那濃郁得化不開的槐香里。建寧四年,我呱呱墜地,接生嬤嬤驚惶地說,產房梁柱震落了三寸積灰。生母劉夫人在咽氣前,緊緊攥著我的右手,她的血漬在我掌心慢慢凝成一顆朱砂痣。后來,丁夫人替我凈手,銀盆里原本潔白的槐花瓣,竟無端染成赤色,她輕輕嘆息,說這是曹家男兒該有的印記,帶著與生俱來的使命與宿命。
初平三年的冬日,寒風凜冽。父親教我騎馬那日,絕影性子暴烈,接連掀翻了三名親衛。我死死攥著赤紅鬃毛,不肯撒手,小小的身軀在風中搖晃卻透著一股倔強。父親見狀,解下腰間七星寶刀,猛地擲來,聲音帶著往昔的豪情:“當年我持此刃入董卓相府,刀鋒離相國肚腩只差半寸!”刀柄纏著的青絳,已發黑破舊,后來荀彧先生告訴我,那是王允書房窗紗的殘片,歷經歲月與風雨,帶著那段驚心動魄往事的余溫。
興平元年兗州叛亂的那個夜晚,鐵甲的寒氣壓得我脊梁發彎。父親馬鞭直指張邈的堂弟,寒光一閃,環首刀斬下,血濺在鎖子甲上,那沉悶的聲響,竟和丁夫人摔碎玉玨時毫無二致。后來侍女怯生生地說,那夜她跪在佛堂抄經,恐懼之下,筆鋒竟劃破了七層宣紙。那一刻,我仿佛能看見佛堂內搖曳的燭火,和侍女顫抖的雙手。
建安元年及冠禮上,青釭劍的寒氣森然,竟凍裂了酒樽。這劍原是斬殺侯成的戰利品,父親握住我的手,緩緩劃過劍脊,沉聲道:“當年呂布轅門射戟時,此劍離他咽喉只有七步?!倍》蛉藶槲艺诘氖?,突然微微發抖,淚珠滾落,在螭紋玉冠上碎成八瓣。三日后,父親迎獻帝入許昌,那頂玉冠,從此成了我跪接圣旨時最沉重的枷鎖,壓得我喘不過氣,卻又無法掙脫。
宛城的春雨,淅淅瀝瀝,泡軟了張繡甲胄下的膝蓋。建安二年正月十六,他跪降時濺起的水花,沾濕了我的戰靴。父親扶他起身的動作,比對待荀彧時還要溫厚幾分,可轉身卻對我冷笑一聲:“看見他佩刀穗子的結法了嗎?西涼人至死都改不了胡風?!蔽倚闹幸苫?,卻又不敢多問,只能將這份疑惑深埋心底。
三更梆子響過七聲,夜深沉沉。典韋將軍的酒壇,“砰”的一聲碎在轅門。我抓起青釭劍沖了出去,只見西涼騎兵的彎刀,正砍斷糧車的麻繩。父親右臂箭傷滲出的血,殷紅刺目,比他批注我策論時用的朱砂還要鮮艷。三日前在校場演武,他還用這把弓,精準地射穿百步外的銅錢方孔,彼時的意氣風發,與此刻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走!”我大喊著,把絕影韁繩塞進父親染血的手掌。父親眼角迸裂的血絲,讓我想起兗州饑荒那年,他下令斬殺哄抬糧價的世家族老時的眼神,決絕而又堅定。斷槍穿透第三個西涼兵咽喉時,我肋下已插著兩支羽箭,眼前漸漸模糊,恍惚間,竟看見十二歲那年獵到的白狐,從火光里一閃而過,像是命運的幻影。
倒下的瞬間,淯水的腥風里,竟隱隱浮起譙縣老宅的槐香。丁夫人簪在我襟口的白梅干花,被熱血澆得重新舒展,宛如那年她罰我跪碎青磚時,偷偷塞進我掌心的梅花酥。玉玨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驚飛了城頭的寒鴉。上面“山河永固”的刻痕,正被血泊緩緩浸透。建安元年迎駕那日,父親在玉玨背面添的“日月常新”四字,此刻混著塵泥,粘在我的指尖,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許昌城的晨鐘,該響了吧。丁夫人晨起敲玉磬的節奏,曾經是那么熟悉,如今卻漸漸被西涼戰鼓的轟鳴吞沒。最后一絲意識消散前,我聽見父親在建安元年除夕念的《蒿里行》,那沙啞的尾音,卷著北風,直直刺進我的骨髓: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