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櫻井翔從酒店出來的時候,正是不偏不倚的正午十二點。
門童訓練有素,锃亮皮鞋上映出他梳得齊整的造型。旋轉門前男男女女進出自如,抹得猩紅的唇與嚴絲合縫的套裝,無一不是用于攻城略地的利器。他抬頭看了眼懸在天空正中央的紅日,熱度順著視線垂直而下,在地平線上達到峰值,蒸出輪胎之下滿地煙塵,燒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開。
穿著皮鞋的右足輕輕一頓,他轉身,同“合作伙伴”一個擁抱之后,相視一笑。
這是最后一面。當然對方不知道。
硬要在職業上貼個標簽的話,櫻井翔是個大盜。
“江洋大盜。”二宮和也對著手機攝像頭補充。
彼時他正站在第五百六十九大道正中間的的那個ATM之前,晨起時封過的吐鈔口,此時將膠水一撕,鈔票便有如開閘放水一般,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他將食指沾濕,瞳光熠熠間,點了點鈔。
“這么點?”淺色瞳仁轉到眼角,仿佛聽得見一聲清脆的咕嚕滾動,“你看。”
金融危機嘛。櫻井翔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接過漢堡手里那一沓厚厚鈔票,放進了新買的錢夾里。
滿打滿算他們出道已過十年。后來的一手花牌贏盡天下都是后話,十年前二宮和也剛鉆進水管林立的寨城里拜師學藝,那地方魚龍混雜,卻有高人神出鬼沒,三伏天里沒空調,他愣是每天從相熟的壽司店里偷來冰磚,踩過一地密密麻麻的針頭和不明液體送來給那位師父,這才習得了一身技法,并倚仗它安身立命。
初出茅廬時什么也不會,但賺錢最容易的一招,便是這后來十年里勝率百分百的糊出鈔口大法。
那時候櫻井翔還是個理工學院里的工科生,一腦袋的實變函數和傅里葉,他若謙虛地排除一切外貌優勢,起碼頭腦靈光,做事也是刨根問底。留學生經濟拮據,恨不得一分錢掰成三百一十四份花,ATM吞了卡,鈔票卻遲遲不出,著實心焦。
便有一天的光陰來等。原來這倒霉事并非個例。
多少人來了又走了,銀行卡進了機器,一切如常卻沒錢出來,大多數人只是一臉疑惑,“機子壞了?”便收了卡走人,換個機器取錢。
可不得不說,非正當職業如欺詐犯之流,直覺和天分高過一切。他藏在ATM邊窄巷的暗影里,直到日落月升,暗夜靜謐替走白日塵囂,這才見到長街盡頭一匹孤獨狼影,禹禹而來。
猶如姍姍來遲的命運。
這中二的想法戛然而止于人影頓在眼前之際。櫻井翔合上電池標志轉紅的筆電,心想,原來個頭不高啊?
那人撕開出鈔口膠水封印。動作一派行云流水,猶如騎士拔劍出鞘。
真真字面意義上的錢潮如水。
情急之下足下石子滾動,靜如深潭的巷子里,那枚不過直徑五公分大小的石子,炸在耳畔居然是驚天巨響。
“誰?!”小嗓子尖尖地拔了高。
櫻井翔忍不住踢了踢墻邊那根銹得沒型的舊水管,從鐵皮臺階上起身,繞了出來。
二宮眼中的光輝晃了晃。
一邊以20馬赫的速度拉好口罩,一邊從口袋里掏出把舊得要命的玩具槍,砰——最近的那盞路燈應聲而碎。
今日是個滿月。卻有烏云,云潮涌動,蓋過月色,影影焯焯里,只看得清對方亮晶晶的眼仁。
“同行?”他挑釁道。
眼前青年搖了搖頭。
“報警?”
這提案有七分吸引三分埋伏,年輕人看了眼他手上玩具槍,終究左右晃了晃腦袋。
他便不置可否,將錢塞進胸前口袋。鼓鼓囊囊,世間至高的溫暖。
“等等。”
一雙手攔在眼前。
后來也不知怎么回事,當是時初出茅廬的小賊,與一名常年駐守實驗室的工科男生一起,蹲在早已打烊多時的花店門口,就著臺階上殘存的存縷玫瑰馥郁,與筆記本最后10%的電量,看完了櫻井閑來無事做的統計分析。
樣本是二宮這簡單騙術,在這一日之內的受害人。
“你看,峰值在下午五點,大約是下班時間,人流最多,左側薄尾,右側厚尾,如果非要套函數的話,”櫻井翔咬咬豐實下唇,“左半邊是正態分布,右側趨近t分布。”
鼠標一拉,統計軟件跳出分布函數的系數。
“所以,你其實可以推遲糊出鈔口的時間,推后取錢的時候,事半功倍。“
“還有,你是砸壞了這個攝像頭?太容易露馬腳了。你要是這樣……”他說了許久,“破壞整個電路系統,并且送出偽造的信號,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覺。”
這是二宮和也第一次見識理工科男生,當時一片混沌,卻仿佛見得到眼前一片黑暗里,深邃盡頭涌出亮光,這才明白,原來知識當真是第一生產力,頓時再看櫻井翔身上的格子襯衫時,只覺得滿眼所見,盡是跳動的金幣。
話音未落,電池被榨盡最后一點剩余價值,筆電黑了屏。
二宮捧著臉看他。
要不要一起干?
五好青年櫻井翔將沉甸甸的小黑收進電腦包,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
“這個嘛……還是算了。”
也是,他還有大好人生,犯不著和他這混混一起。
二宮看得開,雖說覺得少了個潛在搭檔可惜了,卻依然不以為意。
反正一個人慣了嘛。
“欺詐犯”,“騙子”,“賊”。
成年人若要走上這條道路,不得不說要經歷漫長的心理建設,或是來自命運的重重一擊。而早在青春期時便迫不得已尋求生存路徑的二宮,此類觀念早已土崩瓦解。畢竟謀生之前,一切都得讓路。
而櫻井翔自然不一樣。
認識后他三不五時到櫻井翔學校去旁聽。階梯教室擠得滿滿當當,遠遠看見櫻井翔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陽光鍍在頭發上,低眉順眼地看著教材時,便溫柔極了,像只小動物。
下了課櫻井翔帶他去學校食堂吃飯,他聰明至極,一開口火車已經時速百里,假裝自己是商學院的,愣是和櫻井翔的室友從導師新投資的3D打印項目,扯到前些日子倒閉的私募基金。櫻井翔看著他裝模作樣的表情忍笑,再看自己室友,已被二宮折服的模樣,桌底下球鞋一點,輕輕踢在對方脛骨上。
下午還有課?
沒了。
夏日湖畔生著茅草,郁郁蔥蔥。
二宮叼著狗尾草。
那時他騙術已經學得差不多,師父早已不放他進門。大千世界里游走了一遭,傷筋動骨過幾次,也曾經盆滿缽滿,正是該休養生息的時候。
櫻井翔,你說……
嗯?
他拿狗尾草輕輕撓著二宮的鼻子,肉呼呼的圓鼻頭輕輕一張,一聲高亢的哈嘁。水鳥驚起,振翅飛向遠方。
瞳孔內水光粼粼。
你說,我要是回來上學怎么樣?
啊,那太好了。學費?
湊得齊。二宮難得靦腆,逆光一笑。
我們學校嗎?
嗯。
你證件齊全?
是的。
山羊櫸樹蔭里光斑款款,淌得肆意,眨眨眼似乎看得見未來有無盡的明媚光陰。有人心如擂鼓,呼吸也滯得莫名,仿佛宇宙之大,盡在這小小的樹蔭之下,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一句話繞過萬水千山,卻又咽進肚子里。
——那,那我,幫你補習吧……
但后來世事如刀,不僅二宮沒能上成學,就連櫻井翔也是磕磕絆絆才算完成學業,甚至一咬牙踏上了這條歧路。
“原來那年夏天發生了那么多事……”櫻井翔晃著酒杯憶往昔。
二宮抱著浴巾從浴室里出來,就著櫻井喝剩的半杯紅酒一飲而盡,洗過的發尾淌著冰涼水珠,越過頸子,滾落在櫻井體面的成衣之上。飲過酒的嘴唇找到了對方的,進而鼻尖一抵,分不清這柔軟濕滑的舌是誰的,只知道費洛蒙的味道熟悉有如另一個自己。
空氣漸漸摩擦生熱。
這一年櫻井翔已是立派的大人,最善用商業欺詐,簽的偏偏都是合法合同,鉆的一手法律空子。火星四濺間情欲被挑起,雙手撩起浴袍,觸上肌膚,袒露無遺里指尖情挑。
身上西服完好無缺,卻被裸露的胳膊搭著,指甲狠狠劃過。
“櫻井翔你個——”
二宮一聲悶哼。四個字和著唾液,梗在喉嚨口。
“衣冠禽獸,是不是?”
貝齒咬過喉結。
“如果你還是當初那個清純少年……唔!”那么誰上誰下,還有待商榷。
直到被人放倒在柔軟眠床之上。
——nino,有些事情,二十歲和三十歲的我,可都是不會讓你的喲。
【二】
周五下午一點,卷簾門唰啦一聲拉起,初夏陽光照在門口幾盆收拾得井井有條的蘭草上,松本潤停好了車,抱出幾袋新買的食材。
相葉雅紀正站在吧臺后面擦杯子。
這酒吧開了兩三年,賬面上收入不好不壞,好在他們人緣好,相葉善以“啊,哦, 嗯”三字經安慰醉漢,松本潤又光是翹一翹腿就能吸引一幫女客,回頭客倒是一茬接一茬,想來可以長長久久開上一輩子。相葉頗知足地擦著高腳杯上的小小灰塵,只除了——
“Aiba桑~”
有人雙手插兜進了店里,滿面饜足,想是方才飽餐一頓。只見那下巴小痣抬了一抬,“來份熱牛奶。”
來酒吧點熱牛奶。他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這么想著摔了抹布,右手掌心向上攤在吧臺:“先付錢再說。”
二宮雙目圓睜,故作不解:“Aiba桑,是我啊——”
“——就是因為是你!”他翻開藏在褲兜里的賬本,指尖劃拉在最末那頁,“你看,從去年的四月份到現在,就沒有給我付過一分錢——”
“你見過詐騙犯老老實實付賬的?”二宮震驚。
這反駁給了相葉靈感,一瞬間福至心靈:“對啊,你再不付錢,我就去警局告發你!”
門外傳來低低笑聲,再便是清脆腳步,對方開了打火機點煙,一個煙圈順風而來,其后現出櫻井翔的臉。“相葉桑,給他熱牛奶。再來點面包什么的。”
相葉頓了頓。和自己那位青梅竹馬比起來,他還是有點怵著櫻井翔的,對方在圈里摸爬滾打多年,早練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于是他斟酌片刻,一邊嘟噥著我這可是酒吧啊你們好歹尊重下酒吧設定好嘛,一邊向后廚走去。
吧臺后再次有動靜時出來的是松本潤,牛奶放在二宮面前,碟子上幾個隔夜的冷面包。
二宮嫌惡地將面包推向櫻井那邊。
櫻井翔右手捏著二宮的臉,撬開那張刻薄的嘴,撕下半塊面包塞了進去。
滿嘴無味面粉味,二宮氣得翻白眼。
“難吃。”
櫻井翔就著他喝過的牛奶抿了一口,留下上唇一層白沫,“難吃也得吃,要不又胃疼。”
松本潤這才反應過來:“你們這是早餐?昨晚干嘛去了?”
兩人臉上一訕。
后廚里傳來一陣爆笑,相葉雅紀粗聲粗氣:“哈哈哈哈哈這對賊夫夫!”
名副其實的賊夫夫相視一笑,各自埋頭,吃下早餐。
這二人合開的酒吧算是他們主場。相葉是二宮街頭時代偶然交好的竹馬,相熟時尚是個中華料理店的少東,后來亦步亦趨長大得無驚無險。自他與二宮相識,就曉得對方是個妙人,十六歲那年人間蒸發了幾年,八九年后又毫無征兆地回來,竟是富貴還鄉。
身邊還多了個櫻井翔。
那時候他比今天還天真,看著櫻井翔一派官樣文章,知識武器,心想原來這一去幾年,傍上小開了。
后來才知道,這對賊夫夫橫行無忌,行的都是空手套白狼的義舉。他們專騙精明的富人,那些人聰明一世,偏偏栽在這兩人的機巧空子里。二宮擅長挖掘目標弱點,往往誘惑對方以非法所得進行投資;櫻井翔后來大學里輔修了法律,最擅長鉆灰色地帶,再加上思維縝密,一次行動能準備出一百個plan B。于是就算大魚們明知被騙,也只好心甘情愿而無法報警。
“不能惹啊……”他在后廚對松本碎碎念。
松本潤心想真可憐,伸手摸了摸他軟趴趴的頭毛。
當然,其實每次櫻井翔都付錢給了自己這件事,他是打死也不會開口說的。
在松本趁機對相葉揩油的當口,那一對正找了張沙發邊的圓桌玩牌。
反正朗朗乾坤里不會有誰來這里買醉,酒吧里空得包場也似,也就無所謂平日里假裝得辛苦的形象,二宮把自己朝沙發里一陷,腳踝便壓上了櫻井翔的大腿。
“你這坐姿也太丑了——”
“——但是我腰痛。”眼中水光瑩瑩。
櫻井翔理虧,只好隨他去。
磨磨蹭蹭地打了一會兒德州撲克,櫻井翔捏捏二宮的臉:“你和我打牌也出老千?”
“怎么會呢。”二宮和也無辜地一眨眼,仿佛曬曬太陽,頭頂就能冒出小花小草。“我騙誰也不會騙你。”
那邊廂袖子里滑出一張折過角的紅桃K。
不可不謂人贓俱獲,櫻井翔又氣又笑,伸手撓他咯吱窩,二宮癢得笑出眼淚,縮成一只刺猬:“不不不……哈哈哈……別……”
剛壓著親了一口,只聽咚地一聲,一只破破爛爛的公文包,落到了地上。
松岡昌宏感到自己紅著眼睛說了許久。
眼前二人是他隔了一代的后輩。面上雖熱愛沒大沒小,骨子里倒是敬他敬得無可指摘。當年他毫無征兆地要退出這一行,一心一意去當上班族的時候,他們也是如今天這般,混雜著一臉木然驚懼望著自己。
工齡長達二十年的騙子,居然會在結婚前夕,被人騙去老婆本的這種事情,又怎么好說出口呢。
悔恨交加里狠狠吸了口煙。
“就是個最簡單的手法。”他有點嗆,忙灌下一口酒,抬眼覷著相葉在院子里洗菜,心下懷疑這是否真是個酒吧。“我快結婚了,想在新婚前發一小筆橫財,畢竟我太太有了身孕……”
兩人交換一個目光:騙術奧義第三十四條,務必欺詐有欲求之人。
人人都想一夜暴富,但真正能夠一夜間搖身一變腰纏萬貫的方法,多半都寫在了法典之上。
譬如他們所做的這一行。
“進行證券投資,保證九十天內30%的收益率——”松岡說,“接觸我的線人號稱對方是具有內幕消息的大佬,我先前投了二十五萬,果然在一個季度內收回了35%的利潤。”
騙術奧義第二十六條,世上沒有不給魚餌就咬鉤的魚。
“然后我就又投了一百五十萬……開頭幾個月還有分紅,后來就杳無音訊了。聽說一直用先來投資人的錢,來償還后來者。”
——最基礎的龐氏騙局。
煙灰缸里抖落滾燙煙灰。
松岡無奈地搖搖頭,他脫離這五光十色的欺詐圈五年有余,早已習慣了腳踏實地的上班族生活,哪知道安穩了這么久,警惕度甚至低過常人,突遭命運橫刀殺出,一時竟想撂了袖子和他硬碰硬單干一場。
自然是要騙回來。
像是看穿他所思所想,二宮聚了聚眉峰,將一只軟綿綿的漢堡手放到他肩上:“松兄,你既然退圈了,就不用冒風險。”同櫻井翔交換了個眼神:“讓我們來。”
櫻井翔笑著上前,攬過他肩,眸光閃閃里不知幾時從他兜中掏出一包煙。“說不定我們,還能額外送你份新婚禮物呢。”
但凡是人,都有弱點。
尤其在他們這樣的弱點挖掘機面前。
金錢,淫欲,嗜賭,酗酒,戀物,性癖,饕餮,憤怒,驕傲,嫉妒。
你是想金山銀山里笑著死去,還是要佳人相伴老有所依,只要你想,他們便能給得起。畢竟行走人間,半是倚仗靈巧手,半是依賴洞察眼。若無弱點,又如何趁虛而入。
只要你有欲望。
“所以……水野一郎的弱點是什么呢?”
鎖定了騙走松兄資財的目標之后,二宮和也滑著鼠標自言自語。
看家庭關系,他無妻無子,形影相吊,從親人入手的這一條路便被杜絕。再看社會地位,身為早早投身于資本市場浪潮的一代梟雄,早早就有了游艇跑車,他們怕是也給不出更高的價碼。美色……
“翔醬,六十歲的男人……還行不行?”
他捧著一杯葡萄汁,跳上家中吧臺,晃著白花花的小腿問。
櫻井翔閑極無聊正在切牌,鼻梁上架了只細邊眼鏡:“你不如再等三十年,看看我六十歲了還行不行?”
二宮呸了一口,躺倒在櫻井懷里刷著平板。抱他的人覷著屏幕冷光瑩瑩,盡是水野一郎修長沉穩的臉,出現在大大小小新聞之上。新設立的都內藝術館開幕時作為特邀嘉賓出席,站在門口剪彩;擊敗某業內多年的死對頭,拍下某現代派畫家的一幅真跡,金額之大令人咋舌……
“Nino,我好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