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那瘦削的臉因為失血過多白得像一張透明的紙。此刻,術后麻藥的作用還在,他緊閉著眼尚在沉睡。他臉兩側的顴骨高高凸起,臉越發顯得又瘦又長。他那微微顫動的鼻翼在呼吸著空氣,兩個鼻孔里能清楚得看到黑色的煤塵。從他微張的嘴里,能看到那一排像隨手撒了一把玉米般黃色的牙齒,東倒西歪地分布在牙床上。而里側的牙齦,更呈秋后玉米茬般的黃黑色,一條一條縱橫著,蔓延著。胡子拉碴的下巴,很尖,很長。他脖子上的喉結凸起,特別顯眼,也在微微顫動著。
滿堂剩下的身體全部被白色的被單遮蓋著,可是就從被單那半高展半耷拉著的高低落差上,大家都能判斷出發生了什么。
蘭花已經又一次泣不成聲,整個身子都軟在了那推著滿堂的推車上,護士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蘭花起身,好把滿堂推到病房去。
芹子一邊擦著泉水一般噴涌的眼淚,一邊把蘭花用力拉起,她們跟著護士,邊走邊哭,把滿堂送到了病房。護士走了,房間里一片啜泣。
不知過了多久,滿堂的胳膊動了一下,芹子很快感覺到了,趕緊叫媽媽。兩人趴在床前,緊張地盯著滿堂,還輕輕呼喚著他。
滿堂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費力地扭著頭看了一下四周,全是醫院的慘白。他又看了看芹子和蘭花,倆人的眼睛腫得老高。他慢慢回想起了今天的車禍,當時瞌睡得實在睜不開眼了,迷迷糊糊中就看見一輛大卡車迎面開來,原來是自己的車已經偏了方向,跑在了左手逆行的線路上。蘭花死命喊著“快醒醒,車跑偏了……”自己一激靈醒來,猛的把方向盤向右打死,他的潛意識里,蘭花坐在那邊,不能讓蘭花有意外……打完方向那一瞬間,自己和車頭就飛起來了。
滿堂像做夢一般回憶了當時的狀況,又在被單下悄悄摸摸自己已不存在的雙腿,嘆了一口氣。唉!當時,要不是自己瞌睡,也不至于……
他把臉扭向一側,兩行淚水像蚯蚓一樣緩緩爬過,在太陽穴上留下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印痕。蘭花和芹子見狀,淚更是停不下來,滴滴答答下雨般落在了滿堂蓋著的白色的被單上。
“唉!我算是廢了……”滿堂拿手抹了一把淚,絕望地說了一半便再也說不下去了。蘭花更加悲痛地大哭起來,這個女人已經被生活的一次次變故打擊得除了哭什么都不會做了。
“爸,你別……別這樣說……”芹子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安慰滿堂的話了,便緊緊抓住滿堂的那只手輕輕搖著。
雖然說卡車司機承擔了滿堂在醫院的手術費用,但按當時交通事故的責任劃分來判斷,滿堂疲勞駕車,逆向行駛,估計應承擔主要責任,大貨車只是超速而已,頂多也只是次要責任人。所以,手術后卡車司機的繳費不再積極,開始拖拖拉拉。對于醫院方面三番五次地催款,蘭花除了向娘家又借了一點點續命錢之后,也沒有辦法了。娘家日子比自家還難,自己也是知道的。好在村里一起和滿堂出車的那幾個窮哥們,也支援了一點錢,才讓滿堂在醫院里勉強支撐著。
盡管這樣,滿堂清醒后還是罵著逼著芹子回學校,他不想讓孩子誤課,更不想讓孩子每天看著自己這副慘樣。可是芹子哪里走得了呢?蘭花一個人又要照顧滿堂的吃喝拉撒,又要回去借錢,還要隔三差五往交警隊跑著打探消息,看能不能再要一點錢回來。她一個人已經累得快要支撐不住了。所以,芹子不管滿堂怎么罵怎么催都沒有走,再怎么說,她也能少做一點點事啊。滿堂無奈,便不再說啥了。
一天,蘭花又去了交警隊,只有芹子陪著滿堂。滿堂說自己想刮刮胡子,讓芹子去給自己買個剃須刀。芹子開心壞了,滿堂每天在病床上不是唉聲嘆氣,就是長時間沉默不語。現在一下子說要刮刮胡子,可是好事情啊!芹子拜托同病房的一位陪床的大嬸幫忙盯著點,自己便高高興興地出去買刮胡刀了。
芹子從醫院出來,來回打量著城市街道的兩側,看有沒有小賣鋪。這是芹子第二次走在城里的街道上了,想起年前一家人還在街上熱火朝天地買新衣服,如今卻病得病,傷得傷,家里兩個大男人轉眼就都倒下了,芹子傷感無比,又默默流起了眼淚。
她低頭擦淚時,不知怎么就和一個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芹子不敢抬頭,只是慌慌張張地向對方說著對不起。
“你瞎眼了呀,走路低著個頭,急著撿錢呢?看把姑奶奶的鞋都……”
對方忽然沒了下文,芹子奇怪,這才抬頭打量對方。只見這個女子上身穿著紅色大蝙蝠衫,下身穿著一條緊繃繃的蹬帶褲,腳上是一雙黑色高跟皮鞋。那足有五指高的鞋跟上,還帶著鉆,在太陽下一閃一閃的。不過,有一只鞋的鞋面上,卻印著個灰色的腳印,那是芹子踩上去的。
“對不起啊!我剛才不小心,沒看見……”芹子沒敢看人家的臉,又低頭道歉。
“咦?你……你不是芹子嗎?”
對方忽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芹子無法相信,在這城市陌生的街道上,還有人能認出自己?她,又一次抬頭打量對方。
只見這個燙著波浪頭的城市時髦女郎,臉上涂著白白的粉,畫著彎彎的眉,在那直挺精致的鼻梁下,嘴上還涂著好看的口紅。不過,最好看的還是那一雙黑漆般的眼睛,正閃爍著深邃而又神秘的光芒,還帶著一絲狂野。
芹子第一次見到如此美艷的女子,情不自禁就被人家吸引了,同時,想到自己像丑小鴨一般的外表,不知怎么就有點怯,不覺悄悄后退了幾步。
“嗨,我說,你到底是不是芹子?”那時髦女子跺著腳,紅色的小嘴一撅,眉毛一挑,又追問了一句。
“是……我是芹子……”“你是……你是誰?”芹子小心翼翼地問到。
“嗨!我是龍灣村的李夏夏啊!”時髦女子說著,就高興地撲過來,拉著芹子問長問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