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理解自己,理解人》的第三篇——想象力
在我心中,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花筒那樣不停地噴發火球火花。在星空下像蜘蛛那樣拖著八條腿,中心點藍光砰的一聲爆裂,人們都發出“啊”的驚嘆聲。——杰克·凱魯亞克《在路上》
我有一個朋友,愛好超廣泛。她喜歡畫畫,總會畫出一些很奇妙的東西,像是不安羞澀的大眼睛恐龍,給也是丑丑的小女孩捧出一顆心、把平面構成的色塊疊印到童話場景等等,出乎意料但又情理之中地能打動人;她喜歡詩歌,于是把紅樓夢里的詩用民謠重新編了曲,簡簡單單地,只用三個A小調和弦,卻能彈唱出蒼涼空寂的味道來。
而另一個朋友,他很善用比喻和故事來講道理。比如說有次他7歲的小侄子拿著雜志,指著一篇文章里的幾個詞問他,CEO和COO的區別在哪里呀?他略一思索,說,CEO就是將軍,COO就是政委,CEO負責搞錢搞糧食定戰略,決定打哪不打哪;COO負責調兵遣將,怎么讓戰友們的心勁兒往一地兒使,和具體要買多少槍支、盔甲,多少戰車、坦克,用什么戰術。熱愛軍事的小朋友一下子就懂了。
而有次我問他,在一個制度朝令夕改,員工狀態早已“不對”的組織,從哪開始讓大家恢復信心呢?他張口就給我來了段《商君書》,再輔佐《周禮》,等于是把管理學的要點大致提煉出來了——講徙木立信、講法必明令必行、講辨其等正其位,講教治與戒令的方方面面與如何推行。
有人嘲笑他們的好奇心:雜七雜八的知道太多了,會耽誤本職工作吧,我才不想那樣;有人敬佩他們別具一格的角度,希望能像他們那樣擁有跨界融合的本領。
不管你喜歡他們還是討厭他們,他們有時候都挺氣人的。當他們帶給你別具一格的新奇時,當他們從你未想到的角度審視和拆解問題時,你驚訝地問他們,你怎么想到的?他們大概會說,啊,那個,我只是,見得多/看書多/喜歡而已。——就像學霸君說“我學的挺輕松的啊”一樣令人生氣,就像老牛對小松鼠說,“這條河特別淺,你不用當回事”一樣,令!人!生!氣!
可是,他們說的沒錯呀。
能夠想到其他人想不到的東西,其基礎,真的就是“見多識廣” “博聞強識”。
“見得多”,代表腦海里“表象”的儲存數量多。
我先大概解釋一下心理學里,“表象”這個概念:
表象可以是眼前的,也可以是記憶中的,可以是直接接觸過的,也可能是抽象概念、前人經驗等等。
“表象”,是想象力的原材料。對表象加工、改造、組合,才能夠創造新形象、新概念;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談到想象。
就像搭樂高一樣,你只擁有幾百塊積木,和你擁有幾十萬塊積木時,能搭建出來的作品的豐富性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怎么提高想象力?作為一個經常被認為腦洞突破天際的家伙,我一般會給想要提高想象力的朋友們這樣的建議:
①積累知識與經驗。想象是對已有的表象(知識、概念、記憶、經驗…)進行改造、重新組合、創造新形象的過程。因此頭腦中儲存的表象、經驗和知識愈多,就愈容易產生想象。孤陋寡聞的人是很難產生想象力。
②嘗試著把不同種類的表象加以重新組合以形成新的形象。比如常用的文案訓練法:從一本書里挑5個詞,然后用它做一首詩。
③ 要善于把同類的若干對象中的最具代表性的普遍特征分析出來,然后集中綜合成新的對象。比如魯迅塑造角色的方法:以一個人做主要的原型,再集中了幾個人的特點。
孔乙己的原型是孟夫子,此人當年常去魯迅紹興故宅對面新臺門所在的東昌坊口遠房本家開的小酒店里喝酒。他曾經偷過書,“偷書不算偷,叫竊。”就是他說的,但不過被打斷腿的不是他,而是孟夫子的族伯,綽號叫“跛鼓”的。
④ 保持熱情。捷普洛夫說:“一個人的想象活動與其情緒生活是緊密地聯系著的。創造想象的重大創造,永遠產生于豐富的感情之中。”詩人在心潮洶涌感情激烈時,最容易得到繆斯的指引,寫出感人肺腑的詩篇。作家在總結寫作體會時常常說:不是我的作品感動了讀者,而是作品的情景首先感動了我自己。
⑤留心并嘗試解構現有社會中已有的“想象”,神話啦故事啦宗教或社會的規訓啦一類的。逐步逼近“本質”的幾個元素,然后再重構它們,講自己的故事。
做個有想象力的人有什么好處?好處多了去啦!
有想象力的人,是可愛的。一個有想象力的人,善于創新:
互聯網+商業=電商;直播+商業=網紅經濟;媒體+商業=廣告;大領域+細分垂直…想象力充沛的人,把幾個點子重新組合一下,就能帶來新的體驗。
在科幻小說里,外星人是表象,人類是表象,蟲子是表象,人類對蟲子的智力、體力、眼界的絕對碾壓這個概念,也是表象。而把它們組合一下,就是一個絕佳的故事:
——更高等級的文明會像人類碾壓蟲子那樣碾壓人類:毀滅你,與你何干。
劉慈欣的《三體》就是在探討這樣的故事:當自以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被視為一群蟲子時,我們能生存嗎?我們該怎么辦?
不僅僅如此,可以說,想象是我們人類社會得以存在的基石,誰擁有想象力,誰能夠理解這個社會的想象力,誰便擁有權力。
從這個角度而言,有想象力的人,也會很可怕:
“智人優于動物之處,在于智人可以構建共同的“想象”/謊言/神話,而共同神話使得人類的族群認同得以突破150個的數量上限,能夠達成更大范圍的合作。——《人類簡史》
想象不是虛無,神話有其意義。種種共同的想象甚至偏見,一直在人類社會組織中發揮重大甚至不可或缺的作用,人類靠共同想象凝聚在一起,有時,想象為生產力的進步維持著穩定的環境,有時它又為人類制造著種種難以應付的災禍和麻煩。
人類是靠共同的想象,來分配權力、形成階層、維護統治的。
讓我舉例來詳細說說這事兒吧。
在交流匱乏的時代,沒辦法說誰抄了誰的時代,東西方人類的想象,非常貼近:
《史記·天官書》里提到:火犯守角,則有戰。火星凌犯或者守在角宿附近,預示有戰爭發生。
那時我覺得很疑惑,因為在《哈利波特》里,那個神叨叨的占卜教授西比爾·特里勞妮也說,火星和一個什么星的夾角,代表著戰爭將來。
為什么一說到地面上的預警,大家都想到了要用頭頂的這片星星?
因為在生產力不發達,很多事我們不懂、也不能掌控的年代里,人類的需求近似:在大家需要安居樂業時,需要有理由休養生息;而在大家地不夠種東西不夠吃的時候,需要一個理由侵占更多的土地。
而什么事物,能被我們想象成可支配地面大事的理由呢?河流?太小氣。草木?一歲一榮枯太平常。
而當某個智人在靜夜里抬頭,當他看到天空時,他被震撼了:星空遼闊,蒼茫深遠,變化復雜曼妙,又能觀測到一定規律。
“有兩種東西,我們越是經常、越是執著地思考它們,心中越是充滿永遠新鮮、有增無減的贊嘆和敬畏——我們頭頂的燦爛星空,我們心中的道德法則。”
康德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位同時有資格談論星空和道德法則的大人物,他第一個提出了太陽系起源于星云的假說,又創立了獨樹一幟的道德哲學。在康德看來,群星按照牛頓力學的原理運行,道德法則按照“人是目的”的基本公理確立,二者都是理性的結晶。它們彼此映照,也投射出人性的莊嚴偉大。這句話歷來很能給渺小的人類以安慰。——劉慈欣 在《三體II:黑暗森林》問世之前
唯有星空,和世間事一樣那么復雜多變又蘊含規律。我們窮盡一生去解釋,也未必解釋得清,但“事物是有規律的”這種假設,與之派生出來的“天道會為人世負責”的想象,卻在漫長的歷史河流中,給了我們指引和信靠。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古代士子,在帝王窮奢極欲時,他們只能靠想象中的天地來為生民請命,試圖約束腦子已經被欲望吃掉了的帝王:“行王道,天下歸心;行霸道,眾叛親離啊陛下。”——如果約束不了,“替天行道”這個想象就會發生威力,忍無可忍的人民會聚集起來把他干掉。
“天道會為人世負責”這一想象,現在仍很流行……
另一個例子,關于自然與女性的“想象”,東西方的變遷,也及其類似:
女性一直被認為和“大地”關系密切,和自然關系更密切,和物質世界與天性關系更密切。亞里士多德認為女性的天性和身體,不利于精神和心智。
而男性與女性,理性和感性、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的變化,也可以從某個想象——“蛇+女性”的形象的變遷里管中窺豹:
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關于蛇和女性的想象,都有著同樣的從神到妖的變遷史:
西方的蛇(代表智慧與預言,多產與生長)與女性,本來是一體的:
在古希臘神話里,蛇和女性一起,代表醫療治愈之神。
Akso(阿克索)是希臘神話中的健康女神,其形象為一個年輕女子,手持裝有蛇的碗。她在希臘宗教中是主司衛生安全、醫藥治療的醫藥之神。
有一次,她為治療疾病而陷入沉思,一條毒蛇悄悄地盤繞在她的手杖上。她把蛇殺死了。這時又出現一條毒蛇,口銜藥草,使頭一條死蛇得以復活。這使Akso頓悟。從來蛇都被認為是智慧的化身,蛇既是有毒的,可以致人死命;又熟知一切草木的屬性,包括藥性,它們粗糙的窩便是許多有效藥物的生長之地。從此Akso行醫人間,不但帶著手杖,而且手杖上總是盤繞著一條蛇。
然后,是代表純善的女性,把代表難控制的蛇踩在腳底:
在基督教中,蛇失去了它作為智慧和永生之源的主要角色。它首先成了基督教中最主要的惡的象征,當它匍匐在圣母腳下時,它不再是她直接的象征,不再代表她的知識和權力,而是例示著她之于惡的勝利。
而當女性的權杖被剝奪,社會對于女性的看法,也變得更為明晰:
難道你們不知道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夏娃嗎?上帝對生活在這一時代的你們的性別宣判就是:罪責也必與你們同在。你們是惡魔的通道,是禁樹的拆封者。你們是神圣歷法的第一個背棄者。你們就是勸告惡魔不英勇不足以有殺傷力的女人。你們如此輕易地毀掉了上帝按照自己形象所塑造的人,由于你們的背棄,有了死亡,甚至連上帝的兒子也不得不死去——《女性與惡》
于是,女性開始與蛇一起,代表黑暗與邪惡:
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想象作品里,美人魚、蛇女以及女妖這類形象開始大量出現。可以說是早期希臘神話中蛇女美杜莎(Medusa)的卷土重來。帕爾修斯躲開了美杜莎的目光,將癱瘓的她斬首,從而成為了英雄。而伯恩·瓊斯和維多利亞時代的同仁們,曾迫使我們直視這個蛇女的面孔,去感受一個具有魔鬼天賦的女人的權力無休無止,如不提防,總能卷土重來。
榮格主義者承認了一種屬于女性的巨大力量,它即非理性的,亦非道德的,而是本能、無意識和神秘的。為理性而奮斗的男人們勢必會懼怕這樣一種力量,故而只好通過制造更大的恐怖,發動起對抗的勢力以抵消掉它。
——如果說理性的力量為“戰or逃”,那么非理性的、非道德的,本能、無意識和神秘的,就是“愛與恨”的力量吧?
而在東方,早年的神話故事里,是男性的神(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打架,把世界搞得亂七八糟,蛇女女媧補天造人收拾爛攤子,這個時候,女性與蛇是一體的:
到后來,先秦戰國還是一派天真,民間流傳的歌謠,曰思無邪;秦辭漢賦也直白坦誠,未見多束縛人性;兩晉南北朝,崇尚俊朗灑脫的名士風骨,仍是道法自然萬物有靈,人與自然共生共存其樂融融的樣子。然而到了一派繁榮的盛唐,人的欲念變得無止無盡,對神權的期望,除了醫病卻瘟、解厄除災之外,驅虎斬蛇、封山開洞、斬妖捉怪也成了剛需。
于是,出現了順天圣母斬蛇救嬰的神話,也意味著,理性和自然性開始不兩立了:
而到了宋代,當女性也漸漸地接受了以“本能、無意識和神秘”的力量為恥時,仇女厭女之風氣,就大爆發了。
成書于東晉的《搜神記》中的《董永遇仙傳》,織女“緣君至孝而來,還完債就凌空而去”;杜蘭香嫁給張傅,警告說“從我與福俱,嫌我與禍會”;成公知瓊威脅老公“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災”。
可見東晉時的丈夫們,對于“女神”們是沒啥控制能力的,“想想”都不敢。
搜神記里的女鬼們,或者是生前門第階層有差,抑郁而死,仍對男主角念念不忘,如《王道平》《紫玉》《河間郡男女》;或是因愛慕男主自薦枕席,如《崔少府墓》《漢談生》《駙馬都尉》。
她們不“吸陽氣”傷身體,與男主生的孩子大多聰明異常,而且,與丈夫分別時,一般要贈與丈夫價值昂貴的物品,如金碗、金枕、珠袍,使老公孩子的生活境遇得以改善。
可是到了宋代,想象故事的畫風基本都變成這樣了:
織女自稱是句容縣寡婦,主動提出“情愿與官人結為夫婦,同到傅家還債”。董永并未以織女是“寡婦”而鄙視她,也未責備她夫死自嫁的“淫奔”行為,只是以無人為媒來推托,董永在織女發怒、責備的情況下,才勉強同意與之結為夫婦。
《福祿壽三星度世》的女神,聲稱自己是原任江州刺史的女兒齊壽奴,看中了深夜前來借宿的打漁人劉本道,就收拾了衣飾包裹與之私奔,并問道:“官人有妻也無?有妻為妾,無妻嫁你。”
慢慢地,即使是仙女,如《寶蓮燈》(元雜劇),也是個要靠男人救的廢柴;而女妖女鬼們,逐漸演變為低人一等的存在,只能靠聰慧和賢良才能得到人類社會的接納(奴役)。
然而你再聰慧、再賢良又如何?這個世道里,人類(男性)才是主體。人類(男性)說變就變的心能毀滅你,說弄死你就弄死你的世訓也能毀滅你。
各地人類想象中的各元素的變化,相似得驚人。因為,隨著社會變遷,各地的人類需求類似。
從社會的角度來看,發生了什么?
生產力從低到高了,可分配的資源從少變多了;族群積累資源依仗的能力從生育能力變成了體力;從和自然相依共存,變成了對萬物的駕馭統治。于是權力分配亦從生育崇拜變遷至以體力優勢剝奪她們的權力,再到奴役她們并且厭惡她們、令她們罪恥感。——而這一切,都需要配合著“神話”“故事”等想象的規訓,才得以完成。
不然呢,讓我們假設一下:如果朱熹穿越到漢朝以前,他能拿這些未婚懷孕的少女怎么辦?一個比一個能胡說八道,說哎呀我吃了鳥蛋就懷了啦,于是殷商祖宗契就出生了;我野外踩到巨人腳印啦,于是周文王就出生了;我做了個夢跟神龍睡了,于是劉邦出生了……他敢要求把這些未婚先孕的少女浸豬籠嗎?得了吧,連男的都要大耳刮子抽他。在那個時代的社會想象里,有娃就不錯了,愛誰誰!生育是第一生產力!
也就是在宋朝及以后,他講三從四德才有人聽。
——當你有一個有利于自己的觀點,不知道當不當講?這時,若你能把它和既有認知的某部分聯系對應到一起,你就可以用想象來詮釋“真相”,來吸引同路者、形成一個階層、規訓反叛者,指導、乃至統治人類組織的運行。
就問你爽不爽。這就是“想象”的巨大魅力和威力。
所以,做一個有想象力的人類是什么體驗?
有想象力的人,就像塔羅牌里的“魔術師”這個意象一樣,擁有看穿萬事萬物的本質的智慧,從中提取他需要的元素,而后把一切重構重連的能量:
魔術師從天空(靈感)中接受能量,并將這些能量導入某種具體且真實的東西——土地(實踐)。也就是說,他能夠在模糊不清的想法中,提煉出清晰有力的觀點,并轉化成一些我們看得到摸得著的事物;他能夠運用他的想象力與意志產生具體的成果。
他不是被生活的潮流推著走,而是在這些潮流中,為他自己而行動,并做出具體的事物,展示不可思議的奇跡。
——是種自得其樂也容易的體驗,講故事大家愿意聽的體驗,以之為刃,做惡或行善都方便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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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用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慢慢給大家介紹心理學這個迷死人的家伙。
歡迎關注,周更3~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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