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害怕自己一個人。
不是第一個人,甚至于她不是第一次,向我提出這話題。
我試圖去理解,但無法體會。我在自己一個人時才最舒服,對大家的痛苦,只好盡可能禮貌地擺出困惑神情。其實每次我都很想要提出些實用建議,比如讀書,這是只有一個人才能做的事情。
明知不痛不癢。忍得很辛苦。
我自己的恐懼是不夠時間或精力吸納自己感興趣的知識,作為愚人死去。經常下意識以為人人都這樣。
于是反饋時總是感覺抓不住要點,話語斟酌得綿軟無力。對話進入“yes but”的膠著狀態,意識到后,知道失敗了,然而沒有頓悟,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和她聊這一晚,是去吃了川菜。嗜辣是我家族遺傳,父上曰,食辣有自虐快感。顯示了心理學上無師自通的天賦。
畢竟入門教科書中也對這五味之一莫衷一是,最后以猶疑口氣說,大概是一種灼痛感。
當我壓力增大,或只是極端無聊,胃部麻木冰涼。為了刺激它振作,我只想進食一鍋滾燙熱辣。大胃滿足后的些許不適,比之前的麻木好忍受。而且總隱隱覺得發泄過報復過,心理平衡不少。
作為無辣不歡的人,辣味不過我的生活常態。而一個總擔心熱氣上火、對自己進行嚴格管理的人,突然找我去吃川菜……
啊啊,我是更加不會拒絕的。
果然她表示,感到有壓力,需要發泄。
在個人生活中,她有此類習慣,制定不近人情的嚴格計劃,命令自己遵守,然后在某個時刻全盤推翻。放縱的快感亦算懲罰,因為內心對自己深惡痛絕——誰沒有過類似的心境?她令我注意到是因為,她比大多數人,對自己恨得決絕。
自我強迫與自食其言的輪回之間,是一場小型政變的排演。然而反對的是什么,抗爭的是誰?現實使她憤怒無力,情緒累積需要宣泄。她認為最安全的做法是,傷害自己。
那么多的憤怒,怎么處理才好。如果有單獨會面的房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引導她,大哭出來吧,發大火吧,情緒冷卻后,能想明白自己憎恨的是誰嗎。
然后,大概會感覺好些的。
其實會不會,選擇自我憎恨的人,多少是決定與人為善的。我體恤她,決定由自己承擔大部分的負面情緒,然而一個自我厭棄的人,怎么會不痛苦呢,而一個痛苦的人,大家會辯認不出嗎。
想起最近看了個童話。
從前有個盔甲騎士,最喜歡穿上金光閃閃的盔甲,騎著駿馬跑到東又跑到西,拯救困在所有城堡里的所有公主。即使一位美麗的公主深深愛上他,嫁給他,他亦更愿意穿著盔甲朝四面八方奔馳。“這樣,大家便知道我是個心地好、善良、充滿了愛的武士。”
妻子哀求說,把盔甲脫下來吧。我都快要忘記了,你一開始的模樣。
騎士很無奈,這次,他決定遷就。可是,可是盔甲卻再脫不下來了。
盔甲下面,曾有個人嗎?騎士亦也不能確定,被愛上那一刻,自己是否金甲加身。
吊詭的是,日日身著厚重盔甲的人,要怎么去確認,是作為自己被愛上的呢?
有感而發,是因為我覺得她防御太強,并且僵硬,到傷人傷己的地步。她說我明白了,不知道痛的人,怎么會懂得別人有多痛呢?
我驚訝于她悟性之好,真是孺子可教。那是書中原話,我忘了點出,她卻觸類旁通。大概是真的心有所悟。
然而她卻說,要向我學習,因為自己實在用腦太少。
我沉默一下,還是打算反饋,說她其實是用腦太多。
我是覺得她跟自己相隔太遠,近似分裂。然而她不是沒有感覺,只是偶爾描述自己感覺時,冷淡得是突然想起來去年某日的天氣,并不真正關心或認為有趣,只是想起來了。然而又很緊張,如果別人有不同的記憶,那多半是她自己記錯了,不管如何先道歉。那天天氣到底是怎樣?自己一直記掛著,好在意。
她身上有糾枉過正的痕跡。像是個由于心高氣傲而受過太多打擊的人。但而由于心高氣傲,不能承認舊日的打擊。被絞進莫比烏斯環里日日煎熬著,如同一個古希臘悲劇。
她想了想說,的確自己有時會,就這樣關閉掉所有感受。
那是防御方式的一種,叫隔離。不怪得會發出“不知道痛”的感悟。防御方式很多種,她身上表現出來的還有否認、投射、分裂、外化、反向形成等等,由于運用得僵硬,有時太好辨認。
如果意識到她的防御,我會和緩下來,試著安撫。
她說愿意找我玩,是因為我沒有攻擊性。
而我只是更能辨別,對面那人到底是想傷害我,或只是自己感到不安全。滴水不漏的防御,人們有時候會把這稱之為堅強,然而我定義的堅強卻是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是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是因為理解,所以寬容。
不恰當的時機和不恰當的防御,其實是傷人的,感覺被刺痛的對方亦迅速豎起屏障——一場戰爭的導火線,不過是假想中的敵意。這么一想真是心好累。
然而我豈是沒有自己的防御方式呢?只是想通后變得溫吞圓融,多年自省的經驗使我能夠甄別并挑選,不那么自傷傷人的方式。
說到我自己。
我很喜歡硬漢偵探和黑色電影。關注的一個影人分析類型片的時候說過,偵探片(應該特指film-noir)及其前身的西部片,最深層的恐懼是公正秩序的崩塌,而主人公的救贖是變得卓爾不群。
讀到的時候被擊中,想明白很多事情。這便是閱讀的意義,有時候尋找到另一個在思考的人,提供我另一個角度。
大抵因為自己若有所悟,但未想通。有人說出來了,感到腦部所有膠質細胞同時一振,是癢處被搔中時頭皮發麻的舒爽。
——我會把自己描述為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這種人明知道做對的事情不一定會有好的結果,然而還是不得不去做。唯一的救贖可能就只有不在意世人的評論,自己變得卓爾不群。
其實挺孤獨的,或許這能解釋我應對孤獨時的得心應手,有時候,還有幾分自我欣賞。
當一個人跟我講害怕孤獨,我想不通,會忍不住追問,是害怕跟自己相處嗎?
盔甲騎士脫下盔甲后會發生什么使人害怕呢,本相丑陋不堪以至于自己不想面對了,還是更擔心發現甲胄之下什么都沒有?
當我不賣萌、不抖包袱、不秀專業名詞、不犯傻逗人笑、不用對應著人群換面具時,剩下的那個我自己,我還是挺喜歡的。我的防御靈活輕薄,很少把真我實實在在藏起來以至自己都認不出。我的腦洞通往異次元,很會自己找樂趣,而且堅信無論窮通蹇達,至少能成長為一個更好更成熟的人——我是馬斯洛講的自我實現人,我很驕傲。
不那么好的日子,獨處亦比群居更似滋養。人群令我能量耗竭。在與少數幾個人私下相處時,我能達到類似獨處的放松,同時又思路更活躍——這些人被我劃歸為很信任的朋友,他們可以離更近但仍使我感到輕松,我樂意包庇他們一切軟弱。
然而我最不振作的時候,應酬他們亦要抽干周身力氣。因為我希望自己能令他們覺察,我在他們身邊感覺愉快,而不好的日子里,我并不能夠感覺愉快。亦不夠力氣維持假象。
大多數時候天氣晴朗,我思維清晰,興致盎然。一個人行走時,亦有腦洞運轉。自帶古怪笑容。
只是近期也在很好的天氣中經歷過兩次情緒上的急性崩潰。起因往往微小不足道,但很快意識到負面思維已經制止不住,便開始慌張地回避、壓制、最小化痛苦、窮思竭慮、合理化、具體化、過度現實化……
在那種時候亦能清晰監控到,防御層層脫落仿佛莎樂美的七層面紗。而藏在那之后,最本質、最根源、我最不愿面對的恐懼到底是什么呢?
——打電話給紫薇時,我哭著問:“我們學習這一切,傾聽、共情、換位思考、不貼標簽、無條件接納,我們隨時準備好去包容這世上的一切,體恤所有人都不過他們所有過往的產物,然而,如果根本沒有人愿意同樣地包容和體諒我們呢?為什么我們非得選擇去理解,選擇去梳通過往的喪失,為什么很多事情看穿了明知沒有必要,我們還是要違心地迎合?但是如果愚蠢而簡單地生存,輕易去責備他人和社會,不打算自己去承擔任何責任,才是正確的做法呢,才是對自己更好的呢?我身邊都是這樣的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活得多痛快,為什么我們不能像他們一樣?”
她回答不出來。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
薩特說。他人即地獄。我害怕的是,地獄即真相。
如果庸俗才是正確的,所有我口中的他者,我認為迷失的人其實都比我清醒,我無法維持內心的平衡,便崩潰了。
回到吃川菜的那晚,到最后,她還是打算做一個被羨慕的人,即使我已經祭出叔本華。多少感到有些喪氣。
臨別時,她開始描述起孤獨的感覺。
一日結束,食飯洗漱。熄燈安眠,是為了準備好第二天被看見。
這描述很好,很多人都只會說“不知道該干什么”,使得我很想要回答“讀書啊看電影啊煲劇啊”。
直到此刻,我終于有所頓悟:“未被看見的時候,感覺自己不存在了。”
“對……好像自己不存在了。”
短暫的沉默,是她在體味正確的表達與自己感受契合時刻的意味深長。我的思續短暫地略過了聶魯達[“喜歡你是沉默的,如同你已經消失,就像你已然死去]、某個心理學家說的“多數心理問題歸根到底都是由于存在焦慮”[榮格?羅洛梅?歐文亞龍?],然后想到死亡焦慮。
我自己,唯一一次回想起來的極端孤獨的體驗,是在初中病休的周日晚上。讀完王爾德的莎樂美(并漁夫靈魂巨人花園幾篇童話),讀愛倫坡的紅死魔面具,然后是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再抬頭的時候一陣眩昏,四周寂靜無聲,我短暫地喪失了時間感,仿佛房間外面是五百年后的荒川孤冢,熟悉的人們都已化灰,我也不過記憶喪失的游魂野鬼。要怎么確認自己并沒有死去?
當時我想:我需要什么聲音,什么人來與我對話,讓我確認自己的存在,什么人都好。
有那么幾分鐘四肢發軟,喉嚨里發不出聲音,感覺吸不進氧氣,而且心跳得很不舒服。類似一次小型的恐慌發作了。
確信自己已經死了好久。記得我的人都沒有了。最最最孤獨的一瞬,就是那幾分鐘,靜靜地體會亡靈的感覺,并等待黎明(后來發現時間感錯亂太厲害了,那時大概才八九點,話說我初中讀書飛快)。
孤獨的感覺就似已經死去。
There was a man of double deed
Sowed his garden full of seed.
When the seed began to grow
Twas like a garden full of snow.
When the snow began to melt
Twas like a ship without a belt.
When the ship began to sail
Twas like a bird without a tail.
When the bird began to fly
Twas like an eagle in the sky.
When the sky began to roar
Twas like a lion at the door.
When the door began to crack
Twas like a stick across my back.
When my back began to smart
Twas like a penknife in my heart.
When my heart began to bleed
Twas death and death and death inde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