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見自己在灰黑色的海底。
確切的說,他是夢見一個小男孩在昏暗的海水里。而身為旁觀者,他竟也能無比真實的感覺到周圍的一切。
好冷。能感受到水壓就像冷冰冰的鋼鉗,將自己的身體壓縮成扭曲的形狀。他喘不上氣。
身子似乎被掛上鐐銬,僵硬而沉重的在水中緩緩下沉。他能感覺到,水是漆黑的,粘稠地劃過自己的皮膚,伴隨著咕嚕作響的一連串上升泡沫。
很不舒服,卻動彈不得。
似乎是以此作為交換,他可以在水中茍且呼吸著。宛如一條垂死的魚無力扇動著鰓。
他睜開眼角。在水中已經沒有方向之分。身旁只有令人絕望的黑暗,和那個雙手緊緊握著什么東西的男孩。
他知道那個小男孩一定也經歷著和自己一樣的痛苦。盡管在夢里他們觸碰不到對方。
突然,他看見有些許光亮。起初它們零零碎碎的散布在遠方,就像晴朗夜空的星辰。但不知是自己靠近了還是怎么回事,它們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顏色也從原本的白色變為淡紅或蒼白,忽隱忽現。
等到足夠靠近,這些光已經照亮了海水的一部分,他這才發現——那些全是海魚。生活在深海,長著發光器的水族。
就如同被卷進一場深海的夢魘中,千奇百怪的丑陋魚類匯成一道洋流將兩人裹挾進去。
它們張開嘴,從他身邊掠過,揮舞著尖銳的利齒和畸形的身軀。它們的發光器有的遍布體側,有的魚餌般伸在前方。借著這些鬼火般的亮光,他赫然看見在無邊無際的海水中,還有無數人的剪影在無聲下沉。
但魚群轉瞬即逝,光芒也隨即熄滅,他的視野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彈丸之地。
腳下感到一陣發軟——似乎此時終于墜入了海水的底層。
奇怪的是他反而能看見更多。白點狀的浮游生物在水中暴風雪般肆虐,海底的周圍,很多半人粗的銅管半隱在厚厚的淤泥中,似乎在輸送什么,一直嗡嗡作響。
那是……?
等他的視野進一步開闊,他發覺自己簡直置身于一個海底垃圾場。不遠處有著各種事物的殘骸,從嬰兒車,自行車再到遠處模糊的帆船,飛機甚至太空梭,它們長滿水草,半湮滅于流沙之中。
每一件事物——從大到小無一幸免——都被鐵鏈結實的捆著。好像它們都是被囚禁的奴隸,等待不知名的奴隸主的宰割。鐵鏈或銹跡斑斑,或嶄新發亮。
他身邊的那個小男孩也被這景象嚇得不輕,更是死死攥住手中的事物。
這時身邊的淤泥猛的翻滾起來,攪得視角完全被黃沙覆蓋。他驚慌的看見有一蔟形狀奇怪的水藻從海底升起,和人差不多高。
它怪異的扭動,還沒等他定睛觀察,它就直撲向那個小男孩——
那個根本就不是水草,而是一個原本被埋在泥沙之下的人!他的身子布滿水藻,頭發披散著,臉部一片模糊。第一眼完全看不出來是個人形。
那個不速之客野蠻的去搶奪小男孩手中的東西,男孩奮力抵抗。在爭奪中,他終于看見男孩手中握的,是一個游輪模型。很小,卻特別的精致。
他沖上去想拉開那個進攻者,卻只撲了個空。小男孩的脖子被對方死死捏住,他痛苦的掙扎,水愈發渾濁。
那個襲擊者已經把模型的一半握在了手中,小男孩抓著另一半激烈的反抗。四下發光的魚群聚攏過來,宛如等食的禿鷲。
小男孩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
而就在小男孩的手有點松開時——
一陣讓人近乎癱倒的眩暈。
他醒了。
Ⅰ
名叫貝蘇(Basil)的少年,迷迷糊糊的從沙灘上起身。
他欠著身子,困惑的定在原地。
平常自己睡醒時,按理說是在舒適的船艙中。身為船上最年輕的水手,他現在本該在打盹后立刻投入繁忙的工作——這艘游輪,可要環游世界呢。
可現在……直到冰冷漆黑的海浪舔了舔他的腳底,他才如夢初醒般慌張的爬起來。
沙子就像暗黃色的螨蟲,不僅在他手臂和臉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印子,還鉆進他的衣領與袖口。他不得不脫下衣服撣去沙粒,一邊回憶之前發生了什么。
只記起剛剛那個夢。盡管忘了大半,卻還是很不舒服。
是發生海難了?所以自己才僥幸漂流到陸地上?
他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剛剛還是在船上的回憶,再往后就切換到現在的窘境。
至于中間發生了什么,他毫無印象。
他只好望著海,發愣。
黑色的海水,黑色的礁石,黑色的云層。看不到任何沉船的碎片。
耳畔沒有一絲風聲。就像這整片海域都沒有了呼吸。取而代之的,是蒼蠅發出的惱人嗡鳴。它們或許是被少年身上的魚腥味吸引,才會這么瘋狂吧。
貝蘇拼命晃著頭,揮舞衣服驅趕。但耳畔的聲音只是有增無減。
他最后只好穿上衣服,放棄抵抗,環顧四周。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后,布滿了很多人的腳印。它們大小不一而又雜亂不堪,但全都以同一個方向,延伸進前面不遠的樹林里。
樹林就在沙灘的后方。如果找到些樹枝與枯葉或許可以升起濃煙,引起腳印主人的注意來尋求幫助。
貝蘇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沙灘,進入樹林。還是和海邊一樣,這里沒有一點風。樹林里非常陰冷,一棵棵光禿禿的樹,用細長的灰色枝條編成大網罩住天空,因此格外的昏暗。
地面滿是摻著落葉的水洼,顯然這里剛剛下過一場雨。這里的樹木上長滿眼睛似的紋路,貝蘇感覺無時無刻都在被監視。不知為什么,他的冷汗止也止不住。
但看樣子是找不到干燥的樹葉點火了。貝蘇苦惱著,漫無目的的踱步。這時他余光撞見有什么不尋常的東西在林中。他疾步走過去查看。
在兩棵樹之間,懸著一條繩子。上面晾衣服似的掛著一排畫。有幾張水彩,還有的是素描和單純的涂鴉。
貝蘇伸手摸了摸,雖然還有點濕,但做燃料取暖還是勉強可以。
盡管有點對不住這些畫的主人,不過現在他也別無選擇。
他剛伸手準備取下一張風景寫生,卻覺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下。
他本能的跳起來,回身擺出一副迎戰的姿勢,可眼前的卻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穿著沾滿顏料的圍裙,戴著同樣不干凈護袖,此刻正又驚又惱的看著貝蘇。
“你是打算偷我的畫吧?喜歡的話打個招呼,拿走就行。沒必要這樣。”看得出來,女孩很生氣。
“那個……抱……抱歉。”貝蘇面紅耳赤。
“你拿我的畫是想干什么呢?真的是帶回去收藏?”女孩步步逼問。
貝蘇只好如實交代。
“等等,原來你不是當地人?你也是莫名其妙來到這里的?”聽罷女孩驚訝不已。
“難不成你也是?”
“嗯……有一天我在外面采風旅行時突然迷失方向,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在這里了。你也一樣嗎?”女孩嘆氣。
“差不多吧。我是一個水手,但是我也記不起自己是怎么來到這的。所以我想找找這附近有沒有人來幫助我。”
“所以你剛剛才說你要燒我的畫當求助信號吧?”女孩說著從挎包取出一大疊畫紙,笑道,“那就來吧。我手上畫紙多的是。所以這些你就先用吧。雖然升不了煙,但取暖還是行的。哎,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梅麗莎(Melissa),是一個畫家。”
貝蘇忙自我介紹。他平常很少這么近距離接觸異性,何況對方還這么熱情。他不覺又臉紅了。
梅麗莎捂嘴偷笑,一邊和貝蘇找到一個干燥點的空地,貝蘇拿起木棍使勁鉆著,點燃起了畫紙構成的篝火。
這種畫紙一沾火星就燃,而且燒的時間很長,火光在陰寒的樹林中根本不見消退。
男孩和女孩隔著火焰,面對面坐著。
和梅麗莎稍稍熟悉后,貝蘇發現她剛剛的警戒與冷漠蕩然無存。這個女孩很健談,雖然氣勢有點咄咄逼人,但貝蘇看得出來,她其實非常善良。
溫暖的火烤著,他不禁放松下來。
“我是不是有點嘮叨了?不好意思……因為我一個人在森林里迷路了很久,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和自己說話的人。”梅麗莎囁嚅著。
聽到這貝蘇有些奇怪。
沙灘上有那么多腳印,進入樹林的人一定很多,不可能一個人都遇不上。這個樹林還沒有大到那種程度。
“不過這樣也和平常沒什么區別。”說到這梅麗莎笑笑,“就算是在這里迷路之前,我也一直是獨自一人。我一個人尋找靈感,一個人畫出作品,最后又一個獨自欣賞……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愿意在我的畫上浪費他們的時間。沒有人。”
貝蘇看看地上散落的畫。顏料散亂的潑灑,勾勒出的是樹林被濃霧與枝杈充滿的景象。很逼真,還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抑郁。
而在畫的中心——也就是樹林的遠處——似乎畫著什么,貝蘇定睛看著:是一個少年。他渾身長滿青苔,披散著頭發,面目模糊。
似曾相識的景象,只不過那時是在海底。
而就在一愣神的功夫,貝蘇發覺畫上的少年變大了一點,不對,應該說——是走近了一些。
那個畫上的人,仿佛每眨一次眼,就一點一點靠過來。但無論多近,他臉上仍是一片詭異模糊。那個人,越來越近,越走越快。
冷汗從貝蘇的額頭滲出。
不要……別再靠過了!
他抓狂般把畫扔開。坐在火旁喘著氣。
梅麗莎嘴半張著,一臉驚詫。
貝蘇指指地上的那張畫。說不出一個字。
“那是我幾天前的練習作。畫的就是這個樹林,怎么了?”梅麗莎把畫撿起來。貝蘇在一旁大喊別去看那副畫。
“畫里的人會動?我當時畫的時候可沒畫人啊……你看。”
梅麗莎把畫紙放到貝蘇面前。畫中除了漆黑的森林,蒼白的霧氣之外毫無其他。貝蘇瞪大眼睛。
梅麗莎聳聳肩,把畫折好放回地上的挎包。
在她彎腰時,貝蘇看見她背后的樹木間多了什么。
那是一個長滿毛絨青苔,面目被霧氣遮蓋的人影——它就這么筆直的站在那里。
Ⅱ
蒼蠅的嗡鳴,就像渴求犧牲者的亡魂般,無窮無盡的在耳邊縈繞。
那個不速之客就伴隨著這不安的噪音,緩緩撥開濃霧的簾幕走出來。
就像一尊在深林沉寂數十個世紀的石像最終獲得新生,那個來訪者裹著破舊的長袍。外面一層灰色的苔蘚鬃毛似的輕微晃動,多余的部分則編織成兜帽,只留出他的幾縷金發與臉龐。
梅麗莎驚叫著,躲到貝蘇身后。貝蘇感覺她在微微發抖。但他也無計可施,恐懼讓他們束手無策。
而對方的表情卻看不出絲毫的變化——他或是她,戴著一副僵硬的面具。
面具慘白著臉,上面是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還有夸張裂開的猩紅嘴唇。
貝蘇運了運氣,虛張聲勢地高聲問道:“什么人?”
面具上的花紋受驚般流動起來,它的表情也隨之坍縮變化。一張張面孔浮現,扭曲,融化,最后五官雜亂的混合在一起,酷似一副詭異的抽象畫。
“我?哈……哈哈……你們現在還不必知道。你們只需明白:這是我的森林,而我——是這里的主人。”
從身高判斷,對方頂多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但從面具下傳來的聲音,卻像是千萬種人的嗓音在同時講話。聽的人腦袋隱隱作痛。
貝蘇與梅麗莎面面相覷。不知該再問什么。
面具悠悠的發出聲音:“水手吶,你本該航行于海上與風浪為伍,卻為什么如今落難于陸地?畫家啊,你本該享受由他人贊美所釀成的瓊漿,卻為什么如今徘徊于迷林?”
“你認識我們?”貝蘇很驚訝。
“是的。不僅如此,我還認識每一個來過這里的人……而我,是來幫助你們的。我可以帶你們走出這片森林。”
貝蘇默不作聲的權衡,梅麗莎卻緊盯著那副面具:“那么,代價呢?”
“嘖嘖……你真的很有趣呢,說話直接的小姑娘。不過請放心,我既不會向你們索取巨額的財富,也不會給你們設下惡毒的陷阱。我只是——只是想,與諸位做一個小小的……交易。”
說話時,他雙手相扣,兩個大拇指互相敲著。
看出梅麗莎那邊還有些猶豫,這個來訪者輕松笑笑,張開雙臂道:“我會把你們帶到附近的城市。作為報酬,我只需要這位可人的姑娘將她的畫筆交給我。僅此而已。”
貝蘇看看梅麗莎。
女孩卻手里死死攥著一支橡木畫筆,想用整個身子護住它般。
貝蘇的腦海一瞬間想起,夢中的小男孩,也是那么拼命的去保護自己的輪船模型,就和這個叫梅麗莎的女孩幾乎一模一樣。
“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是這次,這個不行……這是我最寶貴的畫筆……不可以給你……請你……請你挑別的吧。”梅麗莎說著說著,竟哽咽起來,一滴滴眼淚從眼角劃下。
那個來訪者面具上的表情頓時凝固。最后他一言不發的垂下雙手,隨之而來的是可怕的寂靜。
“無妨。”從他的語氣里完全聽不出一絲波瀾,“我可以先把兩位送到城市,到時候或許你們會改變主意。畢竟,兩個人一起走總比一個人擔驚受怕要好啊。那么,請隨我來。”
說罷,他兀自轉身離開。貝蘇猶豫在原地,梅麗莎卻抓住他的手,兩人跟上去。
周遭的樹木畢恭畢敬的退去,霧氣也漸漸消散。沒走多久,這個看似永遠走不到頭的森林,就這么消失在了身后。
“我明明在這里困了好久,不可能……”梅麗莎不敢相信。
陰森的黑白森林不見蹤影,面前的,是一大片城市,一大片破敗不堪的城市。雖然高樓林立,卻布滿灰塵。銹跡斑斑的鋼筋,塔吊,腳手架爬山虎似的依附在每一幢大樓上。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面,滿是傾倒的標志牌與棺材般的舊車。
“這里簡直像發生過地震或戰爭一樣。”貝蘇感嘆。
“不。這里非常和平。因為這里一直都是這樣。”帶路者停下,“接下來的事,你們就不必擔心了,我會照顧好你們……想知道我叫什么?啊,就叫我豸黽吧。很奇怪的名字,不是么?”豸黽隔著面具笑道,指指一棟歪曲的樓房,“這個公寓你們住下,是專門為你們準備的。另外——報酬的事,我們先不急。所以,先好好享受你們的時光吧!這里沒有別人來打擾你們——當然,我例外。呵呵呵……”
接著,他消失在殘垣斷壁的陰影里。
貝蘇與梅麗莎推開木門。門上留下四只手印。
地毯,沙發,櫥柜,一樣不少。橘紅色的彩色玻璃嵌在窗戶里,讓整個房間就像黃銅鍍成的。
“你說我們……還能回去嗎?”貝蘇喃喃。
梅麗莎什么話都沒說。
Ⅲ
雖然毫無準備,但果然還是把房間裝飾下更好。
而梅麗莎帶來的畫成了最棒的壁紙。
“要用……我的畫來裝飾?”梅麗莎受寵若驚,“可我……從來都沒有別人正眼看過啊……何況,我畫的全是那種陰暗的場景,可沒有什么美麗的風景畫呢。”
“那你為什么要當個畫家?”貝蘇說著,卻已經開始把畫用膠水往墻上貼。
“因為……因為……”說到這梅麗莎紅著臉低下頭,“我喜歡啊。我想用筆把美好的東西畫下來,當成禮物一樣帶回去……可是,無論我的父母,還是老師,都說我一個女孩,學畫畫是不可能有成就的。他們叫我放棄,我父母希望我能當有一個體面的職業,像他們一樣……但我就想畫畫,所以一直在反抗他們,一直在堅持著……說真的,有時候真的好累。真的。沒有一個人支持我,反對我的人卻數不過來。但我告訴我自己:還不能就這么放棄……”
“和我有點像呢。我也從小夢想當一個水手,在輪船上環游世界。雖然一路上很辛苦,但至少,還算是心想事成吧。”貝蘇一面忙著一面說,“而且,你現在做的就已經很好了。”
“謝謝你……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別人說的這么暢快。答應我,貝蘇……”梅麗莎把一只手搭在男孩指尖上,“你一定要出去,回到原本的世界,知道嗎?然后,一定要去我家。我……我會在那里辦一個畫展,展出我所有的畫。到時候沒有人能有資格參觀——除了你。”
貝蘇臉上頓時火燒火燎。支吾了好久才點頭答應。
然后兩人看著對方,突然傻傻的笑出聲來。
畫很快就貼滿了墻。全是灰白的顏色。
“我現在的作品,全是陰暗的基調。我從前最喜歡畫藍天白云了。但我的童年結束后,就再也畫不出這些美景了。”梅麗莎遺憾的說。
貝蘇下意識看看窗外。天空昏黃,如同可怕的沙塵暴在無盡的肆虐。
“這里……也沒有藍天啊。”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還是沒有暗淡的跡象。仿佛這里被永遠定格在了黃昏時分。
貝蘇和梅麗莎舒舒服服的坐在雙人沙發上聊著天。話題大多是回到原來的世界后打算干什么。
貝蘇說等他那天航海歸來,就到梅麗莎家附近租一棟小房子。不要太豪華,但一定要有繪畫室。這樣梅麗莎就可以盡情的享受美術的樂趣了。他還要把各種海螺,照片拿給梅麗莎看,讓她來畫。
而梅麗莎則小聲嘟囔自己家教很嚴,父母不允許她輕易出門。最近還禁止她畫畫,強迫她去學習各種禮儀,以后好嫁一門當戶對的富商。
那你把床單扔出窗戶逃啊。貝蘇半開玩笑的說。
逃哪去?梅麗莎倒認真了。
我家也行,船上也行。
梅麗莎這時心跳的厲害,通紅著臉低下頭,不再接話了。
貝蘇則哈哈大笑。
周圍的家具,原本彌漫著詭譎的橘黃,現在竟有點泛著暖暖的溫馨。
“你……聽到什么聲音了嗎?”梅麗莎突然說。
“嗯。有蒼蠅。在海邊就一直圍著我轉,現在竟然還跟到這里來了。”貝蘇起身,在桌上拿起一本破舊的雜志,卷起來敲著手心。
“真奇怪,那個叫豸黽的人說這里除我們外沒有他人,但為什么破舊的城市里會有這么完好的房間?就像是專門給我們住的。”貝蘇說著,同時順著聲音找尋蒼蠅的去處。
好一陣搜尋后,他也無計可施,只好敞開大門,希望那惱人的飛蟲自己出去。
“我也來幫……”梅麗莎說。可她剛起來,卻整個人一晃,斷線木偶般頹然倒下。
“梅麗莎!你怎么了!”貝蘇跑過去,將她扶上沙發。
“我……頭好暈,剛剛身子突然就沒有知覺了……”她虛弱的回答。
“豸黽……對,我去把豸黽找來,他或許能幫上什么忙!”
“不要去……”梅麗莎拉住貝蘇的手肘,顫抖著,“別相信他,千萬不能相信他。他,他是個……惡魔。”
? ? “惡魔?”貝蘇有點摸不著頭腦。
“對,”女孩吞了吞口水,“對不起……我撒了個謊……其實我認識豸黽。他……把我困在了樹林里。因為我一直不把畫筆交給他。我看見他還把很多人帶出了樹林,很可能就帶到了這里,但現在他們一個人都不見了……”
“你的意思是,他把那些人給?”
“我應該早告訴你的,但我真的不希望你也被困在深林里……”梅麗莎痛苦的咳嗽著,已經講不出話了。
這時,貝蘇感覺背后一陣寒意。刺痛骨髓。接著是一連串單調清脆的掌聲。
“很好。很好。你們總算知道了我的身份。只可惜——猜對了一半。”
貝蘇閃電似的轉過身,滿面怒容。
名叫豸黽的惡魔,裹在黑袍之中,正悠然的斜倚在門口鼓掌。
他信步走入,隨意的脫下長袍。長袍落地的瞬間,化為千百只黑色的碩鼠四散而去。他又漫不經心的一扔手套,一雙手套在半空化成兩只烏鴉,它們嘶啞的叫著,盤旋著落在他肩頭。
“你想做什么呢?”面具上的表情笑著。豸黽穿著吊帶褲,里面是白色的襯衫。此刻他正不慌不忙的為自己打上長長的領帶,“因為被耍弄,所以憤怒?想殺掉我這個惡魔?嘖嘖嘖,很遺憾,我提前說一下,用殺人的方法,可是殺不掉惡魔的哦。”
“你想把我們怎么樣?”
“怎么樣?唔,我記得我好像說過:我會負責照護你們。”豸黽用食指戳戳下巴。
“我們只是普通人,對你這個惡魔毫無意義。而且我聽說過,惡魔會吃人的靈魂。所以就算你想傷害我們,也不要這么虛偽。”
“我知道你馬上要說什么:就算我要大開殺戒,也要求我放過那個女孩。是嗎?”豸黽指指幾乎昏厥的梅麗莎。
貝蘇被看透了心思般,遲疑著點頭。
“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從她下手吧。哈哈……開個玩笑。”豸黽一只手輕輕松松的接住貝蘇的拳頭,說下去,“你還是搞不清楚狀況呢。所以我想現在,是時候讓你看個東西了。”
隨著一聲響指,貝蘇只覺天旋地轉。
那種……令人幾乎癱倒的眩暈……怎么回事?
等他恢復意識時,發現自己身處于布滿廢墟的海底。
一艘巨大游輪的漆黑殘骸,聳立在他面前。船上,布滿沉重的鐵鏈。
等等,這艘船,為什么會這么眼熟?貝蘇心里一沉。
不……不會的……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但這艘船,確確實實就是他所在的那艘環球游輪啊!
貝蘇跪坐在地上。
Ⅳ
貝蘇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現一連串畫面。
豸黽在搶奪小男孩手中的輪船模型。就在小男孩手有些松動的那一刻,那個小男孩卻一下長大了許多,變成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少年。
豸黽放開手,把模型還給對方。
那個少年猶豫著,最后又把模型塞回豸黽手中。
“給你吧,我只想要我想要的。我突然想通了。”少年說,“估個價吧。”
“那么,你想要什么?安逸頹廢的生活?足夠揮霍的金錢?我都可以給你。”
“無所謂。要當水手環游世界什么的實在太荒唐了。不知道我小時候怎么想的。你有什么好的,全給我吧。”少年說。
“可惜——你只能選一個。因為你的籌碼只有一個。”
“那你還要什么?”
“這個嘛……良知,理智,感情,羞恥,節制……嗯,你很幸運,你選擇的余地還很大。”
“再隨便拿一個吧。”少年有些不耐煩。
“感謝你的慷慨解囊。那么,請快去享受你有限的生命與金錢吧。”豸黽鞠躬。
貝蘇一直呆呆的站在一旁目睹這一切。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待少年徹底走遠,豸黽才緩緩轉過頭,看著貝蘇。
“你在害怕?不……你應該感到喜悅。你不再被名為現實的枷鎖禁錮。你將獲得解脫。”豸黽走到他面前。
“我……究竟是誰?”貝蘇雙手抱住頭。
“你曾經是一個孩子的夢想。如今他卻視你為累贅。你是一個水手,因為他的夢想就是要當個水手。但是,他想要得到更多,所以他找到我。他很貧窮,沒有資本來為他的欲望買單。所以,我與他做了一筆,小小的交易。”
說到這,豸黽意味深長的停頓,深吸一口氣:
“你說,一個人類的夢想……到底,值多少呢?”
接著,他抬起手,緩緩摘下那副面具。而在面具之下……貝蘇,梅麗莎,還有千千萬萬人的面孔,浮現變換。
“我是惡魔,是人類的養子,是絕望深淵的拾荒者——是你們曾經擁有卻如今失去的一切。”
貝蘇猛然驚醒。
他喘著粗氣,渾身虛汗。
他躺在破舊城市的街道上。灰塵就在空中漂浮。沿街,有許多似曾相識的公寓樓。每一幢樓的門上,滿是人的手印。
蒼蠅在他頭頂盤旋,興奮而惡毒的嗡鳴不休。
有一扇門開著,那就是自己和梅麗莎所在的那幢。
他試著站起來,卻手腳發麻。他咬著牙,抓著路面,近乎將身子拖到門口。
一大群蒼蠅在屋內聚集,宛如大片灰云。而在蠅群的華蓋之下,豸黽雙臂托著梅麗莎,將不省人事的女孩舉在胸前。
貝蘇恨不得立刻沖上去,與他斗得魚死網破。可這時,豸黽卻把將梅麗莎溫柔的放在沙發上。
“你回來了啊。”豸黽頭也不回的說,“在那里看到什么了?”
“……”貝蘇一時語塞。
“梅麗莎她,怎么樣了……”最后,他只好低聲下氣的問。
“這不取決于我。而是取決你們是否足夠堅強。但就算是再堅強的夢想……也會有行將就木的那一天。我現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不讓蒼蠅落在她身上。”
貝蘇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可字一個都吐不出來,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
“被交換,或是被拋棄的夢想,最終都會來到這個世界。但是,這非常危險。”豸黽走來,將貝蘇扶起,攙這他坐上沙發。首先貝蘇還很抗拒,但后來他也接受了,“因為,像夢想這種美好的東西,在這個世界看來,卻是最骯臟,最無用的事物。夢想會被這個世界慢慢腐蝕,消耗,直到最后剩下它的核心。”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
“因為,這里需要的,是人性的罪惡,而不是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豸黽看了看躺在沙發上的梅麗莎,“第一次見到她,我也吃了一驚。她的執念非常強大,也因此苦苦支撐了很久。她不斷的畫畫,來維持自己的存在。我想讓她快點得到安息,她卻怎么也不肯放棄,好像她至今還認為,只要這樣下去她最后還能回去一樣。”
豸黽說著,貝蘇看見梅麗莎眼角淌下一行晶瑩的淚水。
她或許已經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反而試圖鼓勵我,讓我能充滿希望……想到這,貝蘇鼻子直發酸。
“你們的時間不多了。但我會在這里陪你們走完最后一段路。正如我此前重復千百遍的那樣。”豸黽喃喃。
貝蘇震驚的看向他:“你……真的是惡魔?”
“我是。但你們只說對了一半。我是惡魔……一個離經叛道的惡魔。”豸黽躺在沙發上,輕描淡寫。
貝蘇挪到梅麗莎身旁。他緊緊握住梅麗莎蒼白冰冷的手:“你一定還能聽到,是吧?聽我說,我不打算回去,而且我也再也回不去了。我會留在這里,留在這里陪你。所以,別再害怕了……”
說罷,他輕吻了梅麗莎的手。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看著梅麗莎的臉龐了。
梅麗莎閉著的雙眼還殘有淚痕。現在卻似乎在微笑。
“就算這樣,也還殘留這‘感情’這種東西嗎……真不愧,是我相中的收藏品。”豸黽獨自低語。
“好好珍惜吧,珍惜那些尚存的溫柔與情感吧——在你們把他們拋棄或變賣之前。你們人類棄之不用的事物,由我這個惡魔——來替你們收留!”在蒼蠅聒噪而褻瀆的禱告聲下,豸黽張開雙臂大笑。
“我來和諸位講個故事吧,”豸黽坐下,一只手撐著腦袋,“來到某個世界的少年,昏倒在沙灘上。這空曠的沙灘,就和他空虛的生活一樣。接著他醒來,來到了森林,因為他看到很多人都去了那邊。但他在森林里迷路了,在森林里迷茫,就和他的人生一樣。后來,他來到破敗的,頹廢的城市。他的的生活也變的和它別無二致。最后呀,他墜入了墮落的海洋,他被海浪沖走,身體也在海底被吞噬,只留下了被鐵鏈鎖住的殘骸,但他遺留下的某個事物,卻還在苦苦掙扎,向著滅亡無助的漂去……”
“很悲傷的故事,不是么……”豸黽這時抬起頭,“嗯,都睡著了嗎……那么,做一個好夢吧。各位。愿你們能在夢里,能夠得到幸福。”
他起身,出門而去。蠅群匯聚在他身上,化為黑色的喪服。
永遠停留在黃昏的城市,此刻終于迎來了寧靜的黑夜。
Ⅴ
漆黑的海底。
發光的深海魚圍繞著豸黽,照亮他周圍的路。
他慢慢走著,一路跨過礁石與管道。透過面具,他低頭在殘骸中一直找尋著什么。
終于,他駐足,蹲下身用手拂去泥沙。一支橡木制的畫筆被細細的鐵鏈捆著。他輕輕的扯斷鐵鏈,小心的舉在面前。
他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精致的輪船模型,將它們放在一起。端詳后,他鄭重的收好,借著幽暗的光仰望海水。
數以萬計漆黑的人影正緩緩下沉。
“那么……下一個,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