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ye,ye”,睡到半夜,女兒突然哭喊起來,撕扯著衣服,抓撓著頭發,在床上輾轉翻騰。
我摸了下她的額頭,全是汗,趕緊把空調重新打開。睡覺前,我給空調定了時,怕晚上太涼。空調一停,女兒就熱醒了。
女兒剛過完兩歲生日,只能說幾個簡單的詞語,這次是她和弟弟第一次回到故鄉。回到故鄉的第二天,她就新學會了一個字,“熱”。弟弟語言發育稍慢一些,還沒學會說“ye”,但他用一頭痱子無聲地表達著自己的控訴,“熱”。
我也覺得熱。
剛出高鐵站時,也許身上還帶著車廂內的余冷,我對著哇哇大叫、連聲呼熱的媳婦大放厥詞,“我覺得還好啊,沒那么熱”。殊不知十分鐘后一上車,火熱的歷程才算真正開始。媳婦戲謔的眼神就像無形的巴掌,我隱約聽到自己的臉啪啪作響。
在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久了,難免不適應故鄉的炎熱。一離開空調的輻射范圍,整個人便如同置身于悶熱的烤爐。灼熱而黏稠的空氣,緊緊地包裹著身體每一寸肌膚。在這低溫烘烤下,我的身體逐漸分泌出富含鹽分的油脂,一如明爐中的烤鴨。油脂堵塞了每一處毛孔,鎖住了身體內的水分,也鎖住了身體內的熱量。烤鴨有一種做法,外烤內煮,據說這樣做出來的鴨子皮酥肉嫩。人類的肉體經過同樣的烹飪方法,一定也深受蚊蟲類的歡迎。在故鄉留下的包,一周后仍在發癢,充分地證明了這點。
傍晚時在林蔭小道散步。我牽著弟弟走在前頭,媳婦抱著姐姐跟在后面。鄉下于姐弟倆是一個新奇的世界,兩個小腦袋東張西望,小手不安分地甩著,隨時準備掙脫大人的束縛,不是追雞攆狗,就是殘害花草。
道路一側是菜畦,多是南瓜絲瓜茄子辣椒之屬,藤蔓肆意蔓延,有的匍匐于雜草間,有些攀附上了道旁大樹,乍一看仿佛樹上結瓜。嚴格說來這里算是城鄉結合部,居民們侍弄起菜園來便顯得過于寫意,遠不如鄉下來得精細。
道路另一側是屋舍,門前都種有果樹,橘柚居多,眼下已有成人拳頭大小。也有人在屋旁種了蔥蒜或玉米。
夏天傍晚的鄉村其實最為喧嘩。一路走去,滿耳都是蟬噪蟲鳴。媳婦向來怕熱,剛走了一陣便滿臉通紅。她用手扇著風,跟小姐弟倆科普道:“你們聽,這是樹上的知了在叫,‘熱死啦,熱死啦’。”我不禁啞然失笑,耳畔的蟬鳴似乎也變得動聽起來。蟬聲悠揚,我的思緒也隨之飄向遙遠的童年時光。
故鄉的夏季啊,我也已經久違了!
我的童年在湘北一座小山村度過。山村沿馬路而建,蜿蜒曲折,伸向遠方。馬路另一邊,是一片廣闊田野,中間一條小溪緩緩流過。田野盡頭,遠山如黛,山腳有小徑通往山那邊。
許多年后,我已許久不曾想起那座山村,直到我讀到了王安石的《書湖陰先生壁》。
茅檐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翻遍詩書,我找不到更契合的詩句來描寫記憶中那座山村。山河依舊,故人不再。我的眼眶瞬間模糊起來。原本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不過是歲月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灰塵。拂拭干凈后,又清晰如昨。
鄉下的孩子,最喜歡夏季。
被困在教室里一學期的我們,終于迎來了放風的日子。我們光著腳丫,迎著風,奔跑在烈日下,肆意地揮灑著我們的汗水。田野里,樹林中,小溪旁,山坡上,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偶爾還有身后傳來的叫罵聲。
夏天一到,各種蟲兒便多了起來,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土里鉆的,不一而足。我們的玩物也隨之豐富起來。
首當其沖的就是聒噪的知了——沒日沒夜叫個不停。為了躲避天敵,知了的幼蟲需在漆黑的地下棲息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幾年,才能破土而出。而知了此后的生命,最長不過六七十天,短的不過三兩天。生不過夏,所以知了才會如此不知疲倦地放聲高歌吧!
然而孩提時代的我們,既不懂知了放聲高歌是為了求偶,也不會有生命短暫這種傷春悲秋的感慨,只知道擁有一只鳴蟬便能吸引小伙伴們無數羨慕的眼光。
抓知了的工具其實非常簡單,只需一根長竹竿和一根筷子粗細的柔軟樹枝即可。將樹枝折成圓狀,綁在竹竿頂部,去屋檐下纏幾層新鮮有粘性的蜘蛛網,便大功告成。捕蟬時,一要注意角度,二要有耐心,三要眼疾手快。循著知了的叫聲,找到它棲息的樹木,如果高度可及,則可下手。輕緩地將蛛網貼近知了,及至二十公分左右時,突然發力,迅速兜住知了。如果蛛網粘性好,知了一旦粘上就很難脫身。抓到手后,我們要么剪去它的翅膀,要么綁上絲線——這種方法并不保險,好多知了就在小伙伴們炫耀時,伺機帶著絲線逃出生天。運氣好的話,還能發現知了蛻下的殼,呈金黃色,多收集幾個送去中藥鋪,能換回一些零錢。
還有一種金色外殼的甲蟲也深受孩子們的喜愛——未曾考證過它的學名,我們當地土話稱之為“金蜂蜂”,盡管它明顯不屬于蜂類。“金蜂蜂”還有一種近親,我們稱之為“牛屎蜂蜂”——這個名字大約源自它土黃夾雜黑點的膚色。金甲蟲約指甲蓋大小,有臭味,能飛,但明顯不如知了敏捷,多數時間都趴伏在低矮的樹上啃食樹木,隨手一抓就能抓到。我曾抓了十幾只“金蜂蜂”養在一個塑料瓶里,第二天打開瓶蓋時,刺鼻的臭味熏得我作嘔,從此便很少抓來養了。
夏天在野外玩,最擔心蛇和毛毛蟲。一般說來,蛇比較顯眼,我們一伙從來沒有誰被咬過。真正讓大家吃盡苦頭的,反而是不起眼的毛毛蟲。我們家鄉有一種叫“火辣子”的毛毛蟲,渾身長刺,綠色打底,點綴著一些黑白斑點,樣子甚是猙獰。至于其厲害之處,從它的名字就可看出,皮膚只要沾上一點,立刻如火燎般劇痛,不一會功夫就紅腫一大片,往往要幾天功夫才能消退。
除了“火辣子”,我對另一種毛毛蟲印象特別深刻。村里小路邊有一顆未知名的樹,枝繁葉茂,有時村民干完農活后,會把耕牛系在樹下休息。不知從哪天開始,樹上突然出現了一些通體屎黃、軀干細長的毛毛蟲。村民們都見慣了毛毛蟲,也就沒人在意。兩三天后,路過的村民驚恐地發現,原本蔥蔥郁郁、亭亭如蓋的大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和零星幾片樹葉。細看去,枝干上爬滿了一層又一層的毛毛蟲,地上還落了厚厚一層。他隨即抱來幾捆干柴,在樹下架好,一把火點燃。火光中,樹上的毛毛蟲紛紛掉落下來,“更吹落,星如雨”,跌入火堆中,噼里啪啦,猶如爆玉米花。
在野外瘋累了、熱了、渴了,我們就地取材,隨手從他人或自家菜園摘來黃瓜香瓜,衣服上蹭蹭就敞開了吃。但最解暑的,卻是不起眼的一碗酸水。我們家鄉有一種壇子菜,把蘿卜、刀豆、藠頭等菜蔬粗粗加工后放入壇中,用水浸泡起來。做壇子菜的壇子也頗有巧思,壇口設計成溝狀,以碗倒扣其上,再注入水,以起到密封之效果。壇子菜酸脆可口,夏天炎熱,食欲不振,用來佐粥下飯極其開胃。舀一碗壇子里的酸水,兌上一瓢剛打來的古井水,每人一碗,一飲而盡,暑氣全消!
到了傍晚時分,瘋了一天的我們,總算倦鳥知返,回到各自家中。那時鄉下的電,如蟬鳴一般斷續,家中除了電燈也沒兩樣電器。屋里悶熱,家家戶戶都習慣到外面乘涼。晚飯前,把竹床竹椅搬到坪中,提幾桶井水沖洗一番。吃過飯洗完澡,竹床竹椅正好也晾干了。
老一輩都說,竹器越用越涼快。剛打好的竹器,還是淡黃色,摸上去溫暖而略顯粗糙。用的日子久了,竹器的顏色愈來愈深,呈現出紅棕色,摸上去光滑而清涼如水。在古人的筆下,簡簡單單一張竹席,被冠以“冰簟”、“玉簟”等美譽。
夜色沉沉,繁星熠熠。大人坐在一旁閑話家常,一邊輕搖蒲扇,帶來習習微風。我躺在竹床上,雙手枕在腦后,仰望著璀璨星河出神。夜色漸深,耳畔的話語聲仿佛來自遙遠的星河,夜空中最亮的星也逐漸模糊起來,上下眼皮經過一番激烈纏斗,終于握手言和,就此沉沉睡去。夜深后,暑氣消褪,寒氣漸生。大人擔心孩子著涼,將熟睡的孩子抱進屋。也有整晚睡在外面的,大人會在旁邊點上蚊香,再給孩子蓋上薄毯。一如現在的我,殷勤地關著空調,怕孩子著涼。
空調開了一陣后,屋里又涼了幾分。女兒已經安靜下來,傳來輕微鼾聲。我拿過她的小被子,輕輕蓋上,自己也蓋上薄被,淺淺睡去。窗外蟲鳴依舊,炎熱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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