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樹們穿上了彩色的霓裳,街道上掛滿火紅的燈籠。這就要過年了么,可我還沒回家呢……果然三十兒下午就只,只剩這些彩燈了,人們呢?早回鄉下過年去嘍!
“哼,掛了燈籠就叫過年了么,才不是呢!”我得意洋洋的跨上最后一班回家的列車……
——引子
從來沒有這么遲回家,除了今年。
臘月三十兒晚上才回到家中。門口的路燈罩起了正紅大燈籠,大門、各屋門門框兩邊早已貼好了紅盈盈的對聯兒,連驢圈牛棚雞舍狗窩也貼了寫了四字福語的紅紙,看著就喜慶;母親系著圍裙在灶房忙進忙出,鍋里咕嚕咕嚕煮著肉塊溢著誘人的香味;父親在上房(正對大門的那個,應該算客房吧)的爐火邊翻烤紀念祖先要焚的青香和紙錢;早早放了寒假的兄弟準備著初一敬神敬祖的供品……就差一個剛進家門的我。鼻子一酸,這是我回來最遲的一年,但也剛巧趕上過這個年!
吃了肉啃過骨頭(老家習俗,三十兒要煮肉吃,有的人家早上吃,有的人家晚上吃,比如我家,就是早上吃,今年也是個例外) ,我和母親負責把灶房打掃干凈,尤其是灶臺。因為灶臺上設了神龕,供灶神的。父親在灶神龕那里燒些紙錢,說些求灶神保佑賜福的吉利話,點上香(這香要一直續著,我頂喜歡聞這味道的),擺上提前準備好的供品,再到院中鳴個炮,這一“接灶神”的儀式算是完成了。
接下來,父親還要去眾親房約定俗成的地點燒紙錢,這也算一種隆重而有親情味的迷信吧。這時,所有親房幾家的男丁(女的也可以參加的,不過一般廚房還有一大堆雜活要處理,就沒那閑工夫去了)都聚集到這個地方,約好似的心照不宣。帶了自家的水果、麻團、酒水,長的在前,跪著,幼的在后,照例跪著,長輩們說些祝福的話,燒些紙錢,焚些香,灑些酒水,放上各種精美吃食供“祖先們”享用(其實那些供品,第二天老早就被野狗野貓啃食殆盡了)畢了,年輕的再燃幾個炮仗,“嘭,嘭,嘭”的響徹云霄,再點上幾桿煙花,跟打仗一樣,整個天空亮的一閃一閃的。
這個儀式被叫作“接紙”。反之,初三晚上同樣的儀式同樣的陣勢,被稱為“送紙”。嗯,一接一送,先接再送,跟訪親戚似的,很符合傳統禮數。
跟以往一樣,一家子圍著電視看春晚,爸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十幾張新新的鈔票,給我們發壓歲錢(老家的習俗,說一家之主發了壓歲錢來年就會賺大錢。有的人家已經不實行了,但我家在我媽的堅持下一直沒有間斷過)。我們家的壓歲錢,從我記事起,從一毛,兩毛,五毛到一塊,從一塊,兩塊到五塊,再到今年的十塊,跟燒紙拜祖一樣已成為我們家的一種儀式,從未間斷過。每次都是爸認認真真準備好的嶄新的一疊,給全家人分發,人人平等,不管是誰,都是同等面值,拿到錢,我們都很高興,存在筆記本里壓著,好久都舍不得花出去。
今年終于漲到十塊。我和弟弟調侃說,爸,您今年發達了呀,壓歲錢都漲到了十元。爸“嘿嘿”一笑,開玩笑說,唉,世道變了,少了我也拿不出手去呀!哈哈哈哈,全家人全笑的直不起腰來。全家人,也就爸、媽、弟和我四個人,比起以前兩位姐姐還沒嫁人時的熱鬧,這年可就過的索然寡味了。
散了壓歲錢,爸哼著不著調的秦腔小曲兒去別人家玩牌去了,媽給灶臺的神龕里續了香,拉開大門外的燈,讓它徹夜通明著。再就沒啥可忙的了,我陪媽坐在熱騰騰的炕上,媽看到春晚的雜技表演就驚奇的睜大眼睛,一個勁兒感嘆:哎喲,這么神奇哇!呵呵,孩子似的。鼻子一酸,都說人老了就變回小孩子了,一不留神,媽也老了。
大年初一,媽早早就起床了,庭院掃的干干凈凈,擺上給“天老爺”的供品;爸也早早起床,趕到老遠的廟里燒頭香;神奇的是,弟也早早起床了,燒個香,在院子里鳴了一顆土灰炮,我家的狗被嚇的“咣,咣”亂叫。可才驚醒了懶洋洋睡覺的我,慢蹭蹭的隨便扯出一件衣服穿好。閑散的實在無聊,無所事事的吹了一堆不知哪來的氣球掛到院里的晾衣架上,真鮮艷。唉,不知什么時候起,過年于我,就沒什么新奇勁了,記得尚在兒童時期,一年四季最盼的就是過年呢,初一早早的換上新衣裳,跑去長輩家磕頭,再得一把瓜秄兒糖果,歡喜的不得了。
吃過飯,媽照例忙碌。今兒初一,貓得吃點好的,狗得吃點好的,槽頭的驢也得吃點好的。好的,就是比平常好的,跟平常不一樣的。媽把幾個大油餅切碎,分別送給狗兒貓兒驢兒,還念叨著,你們也辛苦了,今兒過年吃點好的……它們聽的懂么,我也就無從曉得啦。
媽在忙碌,爸早溜出去打牌了,弟和我去爺爺家拜年,說是拜年,其實頭早已經不磕了,單單是看一看老人。巧了,大年初一,爺爺家就來了客人,按理說,初一到初三是不應該有客的,親戚間走動得過了初三。可這兩年,人們都不計較那些了,因為啥呢?唉呀,過了初三,得去上班呀!所以初一去拜訪親戚也不足為奇啦。剛說爺爺家來了客人,在客房;我只見了奶奶,在偏房。又去了幾位老人的家里,他們年紀大了,說不定哪一天就見不到了,奔著這個理兒,不愛出門的我,鼓起勇氣去了。
老人家八十好幾,瘦的一把骨頭了,縮成一團,但眼神還算好使,老遠就認出我來,熱情的叫著我的小名,顫巍巍的向我走來,我連忙過去攙住她。眼眶發燙。這是和我舅姥姥結拜的姊妹,嫁到了我們村,我稱她為姨奶奶;我舅姥姥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媽每年都去看望我姨奶奶,或者把老人請到我家小住幾天,和媽說說話,或許在媽心里,看到她就覺著舅姥姥還在,我也如此。小的時候,頂不喜歡和老年人聊天,感覺索然無味,一點話題都沒有。近幾年我竟特別喜歡和老人說說話,從他們那里得知些我從來不曉得的經歷,他們,像一本經典的老故事書,用一生一輩子,用生命用血肉去譜寫每一精彩而平凡的篇章。
老人一個勁的塞給我糖吃,問長問短,著實掀起我的一把辛酸淚。時間都去哪了,還沒好好珍惜就老了?
拜完了年,該回去陪陪我那忙碌的媽了。媽好玩個撲克牌,我們叫“升級”的為甚。以前家里人多,湊夠四個人就能玩許久,兩個人一家,媽頂愛耍賴:指鼻子就是紅桃,摸頭發就是黑桃,吐舌頭就是方塊,挑眉毛就是梅花……總之是想著法子給她們的人“通風報信”。有時被爸逮個正著,媽那著急的樣兒,教我們笑的肚子都疼。
按理來說,初五初六社火就起身了。可今年兒,初三初四晚上就有社火看了,媽喜歡看,不遠辛苦跑去對面村里看;我不喜歡,蹲在家里看電視。不過今年,我也跟世道一樣,變了,倒真去看了一場令我觸目驚心的社火呢!
本不想去的,媽非要去的 。媽非要去,無奈,我也跟著去了。早早的到了另一個村的山廟院里,早已人山人海,燈火照明了黑夜,人們縮成一團裹在大衣里。這個村的首領們斷著香盤,嚴肅的等著迎接社火。其他的村民們早已埋伏好了鞭炮,安排了幾位小伙子在社火來的時候點燃煙花,一派正式莊嚴而又熱鬧的景象。
不一會兒,看到前方的燈火了;不一會兒,就聽見鑼鼓了;再不一會兒,就看見大隊人馬影影綽綽沖這里來了。首領們吩咐下去:機靈點兒,看到他們在五十米之內就準備點火放炮燃煙花。小伙伴們也伺機而動,機警地等著社火頭步入“五十米內”的“大埋伏”,哈哈,好不嚴肅,哼,點火放炮可不是鬧著玩兒,小孩啥的邊兒去!
炮聲響起來了。兩邊的“長老”(村里上了年紀的有威望的人)碰頭了!相對著跪下去,鑼鼓聲停了,燒幾張黃表,焚些香,說些我不大聽清的話(這是“接社火”的儀式。簡單,但莊重),起身,鑼鼓又響起來,大部隊就熱熱鬧鬧耍進山廟大門了。
進了山廟大門,舞獅的就去各個神像前燒香。“獅子”歡舞著,在領獅者的帶領下,獅子們乖乖“臥”在神像下,搖擺著,一副溫馴的樣子。看著看著就覺得很圣神,很莊嚴,講真,小時候看社火看的是熱鬧,現在倒能看出一些人們在社火里所寄予的希冀和很強烈的儀式感。內心的觸動很大,有那么一瞬間,我慌了神,眼淚就要溢出來,我呆呆的看著獅子們臥在那里,用“嘴”銜著燒著的紙錢、青香和黃表,好似看著一頭有靈性的真的神獸(雖然我也沒見過神獸,但那時內心的觸動,竟讓我慌了神),和神靈對話,和人們對話……
回到家中,內心還是不能平靜,耳邊還是鼓聲,眼里心里還是那兩頭白毛紅臉的大獅子。雖然表演的情節我仍然看不大懂,但給我的沖擊力卻教我失了眠。仿佛魂兒給它勾去了,整夜整夜的出現它的樣子。 我一直不算個太矯情的人,但那種說不出的震撼,像一股很強的內力,在我體內攢動,我想說而說不出,想平靜而又不得。真難受!抑或是我中了什么魔咒,我也無從得曉的了。
第二天起床很晚,臉色也不大好,媽懷疑我是不昨兒夜里看社火凍感冒了。這天沒出門,沒看親戚,也沒出去打鼓,家待了一天。時間過得真快,天亮了,天黑了,仿佛幾秒鐘之間的事。
初五我就上班了,早上還下起了鵝毛大雪。出門的時雪更大了,晾衣架上的氣球也都蔫了。
2018.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