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旁的面館坐下來,要了一碗面。
月亮還沒有出來,我怕今天藏一笑是不會來了,那我只能等下一個圓月。
這時傳來了馬蹄的聲音,我看見了藏一笑的身影。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盡量使自己不露出破綻。藏一笑一反以往地穿了一件白色素衣。臨江閣的下人看見了藏一笑,走過去替他牽住了馬。
“冰!~冰!~”我聽見了葉澄的吆喝聲,這是我們之前定下的暗號,我往葉澄的視線的方向看去,幾個人隱蔽身形悄悄地跟在了藏一笑后面。那是藏一笑的同伴,我發現那天見到的兩個年輕人中的一個也在其中,滿臉擔憂。
葉澄扛著扁擔向那幾個人走去。
“要來塊冰嗎?看幾位爺滿頭大汗,也好涼快涼快。”葉澄對那幾個人說。
年輕人頭也不回地匆匆說道:“不用,請去別處。”而年輕人身邊的人回過頭看葉澄的眼神則有了幾分警惕。
“來看看吧,便宜塊足!”說著,葉澄將其中一個木桶提到了幾人的面前,拉開蓋在木桶上的棉布之前腳輕輕踢了一下桶邊的機關。
年輕人身邊的一個消瘦男子發現了異樣,大喊道:“快退!”
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冰霧從桶里涌出,瞬間就充滿了街道的這個轉角。而那個消瘦男子則在冰霧靠近之前把年輕人提了出去,自己的右手卻不慎沾染了冰霧,皮膚泛出大片的紫黑色。
“快跑!去找你干爹!”消瘦男子對年輕人喊道。“霍叔身后!”年輕人的聲音剛發出來,男子就將手中的匕首向后揮去,但揮到一半便沒了力道。一根冰棱自下而上穿過了他的胸口。
葉澄站了起來,抓住男子的衣服將他丟進了冰霧里,然后用手中的扁擔指向逃跑的年輕人。
“救......”年輕人剛喊出一個字便只剩下像哭一般嗚咽的聲音了,從扁擔中飛出的冰棱穿過了他的喉嚨,不久,便靜了下來。
葉澄將另一個桶打開,冰霧慢慢被吸了進去,露出了地上的尸體。葉澄將這幾具尸體擺放好用布蓋住后蹲在原地繼續他的吆喝?!耙鶋K嗎?~便宜塊足~”
我對這個結果很滿意,扔下幾枚羽幣,起身離開,前往藏一笑的家。一個喝醉酒分不清現實的人不可能是葉澄的對手,我現在要去把墳墓做好讓他和家人團聚。
藏一笑的屬下過的日子太安穩,太平靜了,更不用說他的家人們,我在這棟宅子里設置好書的二十三個發動點一個也沒有被發現。
那是我一生中點燃的第一場煙火,像儀式一樣肅穆,沒有慘叫悲鳴,劇烈的爆炸中建筑的碎片四處飛濺,燒焦的人體飛上了天,火焰仿佛要照亮整片天空,在巨響中,我感覺這座城市中有什么東西醒了過來。
我決定回去喝幾杯,好好睡一覺。
但直到月亮消失,我還沒能睡下。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握住,讓我無法呼吸。
葉澄還沒有回來。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自大,藏一笑在焚城干了這么多年,而我們不過是初來乍到,我們知道的,其他人也知道,藏一笑度過了那么多個“最沒有防備”的夜晚,還是活到了現在。我為什么會覺得葉澄可以全身而退?
但他手上有書,就算失敗了,也不會有事。我這么安慰自己。
酒杯剛見底,我就趕去了臨江閣。
我很害怕。
我一直都明白,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但那個人不能是葉澄。
千人死萬人亡也不能是他。
那時我畢竟年輕,居然急得快哭了。
臨江閣意外的冷清,平時圍聚在臨江閣旁早早就開始喧鬧的小販那日也不見蹤影。我忙向一個捏糖人的老頭打聽,老頭邊做著活邊說,昨晚有人在臨江閣殺人,有一個很厲害的人死了。
“藏一笑你知道嗎?聽說就是他。”老頭包裝好我的糖人,低聲對我說,“昨天的爆炸聽到了么,那是藏一笑的家。平時看著好好的人也不知道招惹到了誰,全家都沒被放過?!?/p>
“外鄉人你晚上可別出來亂晃,有不少人在找那個殺人犯。聽說有人用很大的賞金懸賞他?!崩项^繼續做著他的糖人,“要死好多人勒......哎喲,小孩先別摸,你要哪個???”
離開臨江閣的路上,我在想是不是應該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因為藏一笑的手下比我想象的還要愚蠢,他們即使在被仇人追殺也拼命在找那個兇手,我本以為只要藏一笑和他的家人死了事情就結束了,但現在焚城人人自危,葉澄生死未卜。
我只能故作鎮定的打聽消息。
然后我才知道,我自以為萬無一失的計劃失敗了。
打聽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假的,但也不一定是完整的。
藏一笑在月下獨飲那天,不是一個人。
他的女兒會在隔壁等候。
藏家的這個大小姐不僅沒有嬌慣的脾氣,而且辦事能干,身手非凡,藏一笑的一些事情私底下都是這個小女孩主持的。藏一笑的生意剛壯大起來的時候,不是沒有人在那個夜晚動過心思,但是藏家大小姐心思縝密,也沒讓那些人得手。
我問這個大小姐的名字,這個曾經為藏一笑干過活的下人說。
藏水蘇。
我突然想見見這個人。
因為這個名字中的兩個字讓我不安。
見到這個人很容易,因為她一直待在“雨之間”,他父親死去的地方。我決定冒一次險,冒險去見她一面。
我換上了一套下人的衣服,用書改變了聲音。用錢買通了臨江閣一個小伙計讓他幫我傳話,就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了那個殺手長的樣子。
不久就有人帶我進了“雨之間”。
房間似乎保持著前一天晚上的樣子,很亂,血跡四濺,我不知道哪些是葉澄的,哪些是藏一笑的。然后我看見了藏一笑,他斜靠在桌邊,雙眼已經沒有了生機。
“坐下吧?!迸诱f話了。我急忙收回眼神,看向這個大小姐。
“說吧?!?/p>
那雙眼睛看著我,倔強兇狠。
“他......”突然發出的男人聲音讓我一時不適應,“他當時從窗戶跳下來的時候我正好在下面干活,所以我......”
她揮手制止了我。
沉默。
“唉......”她嘆了口氣。
“小伙計,別說謊了?!?/p>
我一時語塞,謊言也編不下去了。
其實從我看見她的臉起,我就只想離開。
“沒看見是好事。”她看著我,“誰都有想錢想瘋了的時候,你還這么年輕,別被錢充昏了頭,能不趟渾水就別進去。規規矩矩賺到錢雖然少,但是過得安心。”
她對著我說,眼睛里卻是另外一個人。
“第一,那個人根本不是跳窗走的,第二,如果你看見了的話就不會敢來找我了。”她自嘲的笑了,“因為放走他的人就是我?!?/p>
這時候一個男人敲門進來,對她說了幾句話,她點了點頭,應道:“找到了不用特意留活口。”
“你走吧,稍后我讓人給你些賞錢?!边@是她最后和我說過的話。
我逃出了臨江閣。
我害怕那個眼神。
我有一種感覺,也許我再也找不到葉澄了。
葉澄對我來說一直是特殊的,從第一次遇見開始就是。葉澄是孤兒,被父母丟棄在人群中的孤兒,只因為天生臉上就有一道刀疤般的痕跡,從左嘴角到右眼角,扭曲著貫穿了整張臉。
羽族總是仇視人族的一切,事事都希望展現羽族的特別,但在我看來很多事情都是一樣的,比如對待一個身無分文無父無母的孤兒的方式。
我抱起了倒在地上的他,小小的身體,卻不冰冷。這是我在羽族遇見的第一個比我弱小可以被我欺負的人,“真可憐?!保冶е閷⑽业氖澄锓殖隽艘话耄眠@個人安慰自己的悲慘。
不然我自己又哪來的勇氣活下去。
那時的時間只有三件事情,找吃的,吃,睡。
所以我最討厭下雨。
因為下雨天不能找吃的,所以沒有東西吃,餓得睡不著覺,只能蹲在屋檐下面看著天。
沒有事情做的時候就會亂想,我總是想起一些很遙遠的事情,想起我的父母,在家里有些弱氣的父親,暴脾氣卻溫柔的母親。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誰也不在我身邊,我也不能再見到他們了。世界再大,也就只有我一個人,我想。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四周都是黑的,雨滴打在身上,身體越來越冷,感覺自己會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死去。
葉澄卻抱住了我。小小的身體,很溫暖。
葉澄,多好。
兩個人,多好。
一個名字壓在了心上,經歷風雨,也不會漂泊。
那一天,我找遍了焚城所有的酒館,客棧。
身體像浸過水一樣沉重,我已經不想再找了,在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藏一笑部下的身影,我能猜到的,水蘇也能猜到。
畢竟那是水蘇。
我不如她,所以我嫉妒她。
所以葉澄會甘愿為她殺人,為她放縱。所以葉澄為她而會笑,為她而會哭。
在那個蟬鳴聲和流水聲不絕的夜晚之前,我就一直是知道的。
葉澄不來見我,必定是不想再見我了。
我還讓他殺了自己愛人的父親,我是個多么壞的女人啊。
想到這里,不由得想笑出聲。
我決定再去見一次水蘇。
畢竟,這都是我的過錯。
我好想再見一次葉澄,自從遇見了水蘇,我們有多少年沒有擁抱了。幾滴雨滴滴在了我的臉上,我突然感覺有些冷。畢竟已經秋末了。
我把我所有的東西放在了一個小箱子里,換上了我覺得最端莊的衣服。
水蘇看見我的時候很吃驚。
和我剛看見她時一樣吃驚。
我沒等她冷靜下來,就把整件事情都說了出來。
“他是我的父親?!彼K打破了沉默,聲音很輕,“沒有父親我甚至活不到現在”。
我沒有說話。
“父親這些年一直待我很好,對其他人也是。”
水蘇一直盯著我。
但我心中沒有內疚。
畢竟,我也要活下去。
我只是對不起葉澄。
“你不知道,父親他......”水蘇停了下來。
“來喝酒嗎?”水蘇突然說道。
我點了點頭。
我們坐在大堂的中間,周圍是原先藏一笑的手下,也零零散散地坐著,身上都帶著傷。
“葉澄一直在找你。”我說,“他以為你死了?!?/p>
她提起酒罐,猛灌一口。
“父親在的時候,是不準我這么喝酒的?!彼K完全不理會我,自說自的,“‘你是女孩子家,這樣怎么嫁人?’他總是這么對我說。我就說:‘我還得照顧你呢,我嫁人了等你老得動不了了,誰給你買酒喝?’現在他死了,我也不用管他了,你說我是不是可以嫁人了?”她邊說邊笑,笑出了聲。
“葉澄他一直......”
“他殺了我的父親?!彼K打斷了我。
我低下頭喝酒,不說話了,因為我知道不會再有我說話的機會了,我只希望結束的時候能讓我痛快一些。
“你們這些人,難道不知道在揮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人痛苦嗎?”水蘇瞪著我,“我的父親這些年讓焚城安安穩穩,可是你們!”
安安穩穩。有人安安穩穩地活著,就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
我想活著,不想死。
我不說話,一直喝酒,所以酒很快就喝完了。我喝完最后一口,放下了酒杯。
我白來了,只希望葉澄能夠逃走。
水蘇拔出了劍,傳聞不假,這位大小姐拿劍的手很穩。劍不抖,才能快,我突然感到一絲欣慰,看來會很快結束。
在我的一生中,每個重大的決定都不會如我所想的發展。
就像決定不和水蘇一起離開,就像來到焚城,就像和水蘇見面。
葉澄來了,很急。
我從沒看過葉澄殺人。
這是第一次。
葉澄很瘦,劍很亂,但是很快。
不用等水蘇的指示,這些人就已經向葉澄跑去。
我也是。
現在,我只記得,聲音嘈雜,人影斑駁。我還記得有一刀落在了我的肩上,很痛。
門外有人提著劍想進來,門里的人要追我們急著出去。
我趴在葉澄的背上,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回到了藏身的地方,背上的傷口被簡單的處理了,葉澄安靜地蜷縮在我的身邊,像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我摸了摸他的頭,抱住了他,果然是小小的,瘦瘦的,但是一點也不溫暖。
我就這樣抱著他,不敢動。
外面,全世界的雨打在窗上。
葉澄一向是個細心的人,他去臨江閣之前把所有可能與我有關的東西都送了回來,還留下了一封信。沒有什么廢話,只是簡單說明了一下事情,還說他準備去找水蘇,這件事情與我無關。但那天晚上,當他來找我時,我已經在水蘇旁邊了,于是他著急趕去,匆忙出現,又匆忙離開。
人在突然出現的悲傷之中反而更容易冷靜。
葉澄離開,我既沒有暴斃而亡,也沒有孤獨而死。
我只是感覺自己離過去越來越遠了。
然后。
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水蘇是最后一個知道我過去的人,一周后我在羽族刑臺上目送她離開。那天晚上城主親自帶人抓水蘇,我想他大概在藏一笑身旁過得很不舒服。
焚城藏一笑的時代就這么結束了,行道上的人都知道是我做的。他們開始敬畏我,需要我。
只要給錢,我就能給他想要的書。不管他們用來干什么,殺人也罷,救人也罷,都與我無關。
焚城越來越亂,我的生意越來越好,開心的日子,難免多喝幾杯。但是如果醉得不夠徹底,腦中就總會浮現出已經不存在的人和事。
醉得徹底,就什么也不會想。
我一杯接著一杯地喝,很快就醉了。
我趴在桌上,像趴在溫暖的身體上。
今晚又要下雨了嗎?我想。
今晚不下,所以睡吧。男孩的聲音傳來。
那就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