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醬缸跌爬
1.
1996年年底,我被評為全師優(yōu)秀基層主官。我在警衛(wèi)連一直工作到1997年初,在我岳父張副司令退休之前,又重新回到了師干部科,繼續(xù)干我的老本行,調配。基層是一個經(jīng)歷,必須要補上這一課。這就好比你雖然是黃埔畢業(yè)生但沒有參加過北伐一樣,不但難以進入高層的視野,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但在基層干的時間又不能時間太長,因為基層的事情比較復雜,變數(shù)很多,有些事情是你挖空心思也難以掌握和控制的,一不小心就會翻船,如同走在針尖上。那種辛勞而不得善終的結果不是我的預期目的。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沒有奉獻這個詞兒,雖然我一直在教育著臺下的官兵要講奉獻。我只是嚴格地、認真地按照我設計好的人生軌跡一步一步走下去。我的目的就是想當官,而且是越快越好。我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欲望,這也算主觀為自己,客觀做貢獻吧。能有這樣的認識,能有這樣的作為也算不錯了,有很多嘴上說得很好的人還做不到我這一點,也有很多人不敢承認自己的功利目的。人首先是獨立的人,然后才是社會的人。所以,在達到我的預期目的后,就沒有必要再為一些事付出和停留了,那并不劃算。我的下一個奮斗目標,副營職!
對列寧來說,那個后勤部軍需科具有一定難度的挑戰(zhàn)。個性特點決定了,他并不擅長那些與人打交道的工作。而機關的主要工作就是協(xié)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或者更露骨一點,絕大部分都是圍著領導轉、伺候領導的工作。若還在警衛(wèi)連,人與人之間大體平等,作為干部有時還有一定高位優(yōu)勢,只要不玩虛的陰的,官兵之間的關系相對容易相處。而在機關呢,同級之間有隔膜,上下之間多利害,對上更是只有服從和“孝忠”式的人身依附關系。很多人對領導真比對他老子還孝敬的,確實是“孝忠”而不是效忠。
軍需科有一個科長一個副科長。科長老邁,反正也混不上去了,就等著熬夠四五年轉業(yè)回地方好安排明確職務。副科長野心勃勃,主動爭權,一心要華麗上位。但科長也不是吃素的,對他在重大事項上還是有所顧忌和牽制,干活可以,別整那些自己下蛋讓別人孵的鳥事。三個助理,分別管生產(chǎn)管被裝管伙食,但其中有一個助理是專門負責師招待所特別是常委灶的,所以其實缺一個人干活,要不怎么能讓列寧來呢?剛來,也沒給他分配具體工作,科長說先適應適應學習學習再說。
沒有經(jīng)驗沒有后臺,兩眼一抹黑的列寧除了勤奮別無他途。當了快兩年副連長的他如今像個勤務兵,每天最早一個來,最晚一個走,包攬了科室的所有衛(wèi)生,不但為科長提前沏好茶,也為每一位同事的杯子里倒好開水。這還嫌不夠,他甚至每天把后勤部所在樓層的走廊都拖得干干凈凈,溜光水滑。連后勤部長都說:軍需科新來的那個小老頭,很勤快嘛!他的禿頂和勤奮已經(jīng)深入人心。
出差,下團,開飛,蹲點,這些費工費時又出力不討好的活兒差不多全壓在了他的頭上。他忙得團團轉,也幾乎沒有時間給我打電話。好不容易一次在機場塔臺碰到時,他正在檢查空勤灶送過來的套餐。我打了招呼:機關領導同志,感覺怎么樣啊?列寧痛苦地一咧嘴:早知道該聽你的了,機關確實不如基層舒服,整天低三下四忙得跟孫子似的,哪有我在連里時想吃啥做啥想打誰打誰那般自在!我說拉倒吧你,別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好好修煉吧,等把里面名堂都搞差不多了也就熬出來了!同時我也告訴他,自己很快就要回機關了。列寧很是高興:那再好不過,有問題可以隨時請教你,咱倆又可以并肩戰(zhàn)斗了!
不得不服,列寧在工作方面的悟性很強,不久就把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方面的業(yè)務搞明白了,還向伙食管理這方面擴展,并自己動手開發(fā)了一個菜譜自動生成系統(tǒng),給空勤灶和機關灶解決了大問題。科長一看這小伙子還行,就把伙食管理這一塊兒工作分給了他。列寧做事認真,也不貪不占,上任沒幾天就把空勤灶和機關灶管理得井井有條,雖然味道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品質和數(shù)量卻比以前強多了。但是,他又過于認真,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原來的食堂管理有漏洞,帳上的錢和實際支出的錢對不上。按照正常的思維,應該先問問這項工作原來是誰管的,找他私下里問問這帳是怎么回事,能解決的私下解決,不能解決的再拿出來說事。這是正常邏輯。但列寧沒經(jīng)驗,不知道深淺,還以為是食堂那幾個司務長和老志愿兵從中搗的鬼,也沒請示領導,就自作主張開始了內部大檢查大清查,一定要把家底查個明明白白。他這一查,有的那大老鼠就坐不住了,連忙報告給背后的主子。食堂這一塊兒工作,原屬現(xiàn)在的副科長分管,列寧來了之后權限沒了,等于是從他的盤子里夾菜吃,本來就已經(jīng)不大高興,聽說又要搞什么大清查,查來查去那還不得查到自己頭上?要知道所有的貪官,尤其是這中層下層的,都是一邊下面貪著,一邊上面貢著,好找個靠山擋禍嘛。副科長背后也有人!他好歹一攛掇,那人出來給軍需科長遞話了。軍需科長只好告訴列寧:查帳不歸你管,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只要做好手頭工作,從現(xiàn)在開始把帳管好就行了!以后多請示多匯報,不要自作主張!搞得列寧還挺郁悶。他給我打電話發(fā)牢騷。我說人家科長說得對著呢,后勤這一塊兒水太深,你只要能浮在水面上別沉了就行了,管那么多鳥事!真有精力,不如研究下領導們愛吃啥!師長副師長參謀長全在空勤灶吃飯,能把他們幾個伺候好了都夠你緊忙活的了,你還有閑心管以前的破帳?真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列寧點頭稱是,說他多少開點竅了。
2.
在機關工作,很重要的工作內容有一項是應酬,各種應酬,吃吃喝喝也就罷了,還有各種酒綠燈紅的勾當。有一天大半夜了,列寧突然給我打電話,扭扭捏捏地問我哪里有洗澡唱歌的地方,要干凈一點、安全一點的地方。還說他上次就因為接待上面機關來人,安排不周被科長訓了一頓。列寧問我,還真是問對了人。
我不好此道,也從未染指,但基本業(yè)務必須熟悉。迎接上級來的檢查或者陪領導偶爾出去消遣,這是必修課。我手中有當?shù)卮蟛糠窒丛鏊透栉鑿d老板的聯(lián)系方式。這在明面上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但其實暗地里從南到北上上下下都在這樣做。當年流行一個段子:說晚上要吃飯,司令部的問:吃啥?政治部的問:跟誰吃?后勤部的問:吃完了干啥?裝備部的問:吃完給拿多少?各個單位的特點及內心反映可見一斑。有需求就有市場,飽暖思淫欲是是人之常情。有多少領導臺上講黨性,臺下演獸性,上行下效,也就見怪不怪。有時上面來人,明明已經(jīng)酒足飯飽,卻還裝瘋賣傻不肯回招待所睡覺,等著再給安排節(jié)目,這還算比較矜持的。臉皮厚的直接就要求泡個澡唄洗個腳唄透個鳥唄,下級單位若是不安排,當下就給臉子瞧,這還不算,誰知道他回去在領導面前講什么壞話?所以,慢慢就成了一種常規(guī)安排和保留節(jié)目了。有一次接待上面來人,我跟科長陪著,轉遍了當?shù)厮袌鲎樱羌一锶匀徊粷M意,說你們這里的檔次太低了!言下之意,嫌小姐們丑唄!科長一咬牙,說去涼州吧!于是大半夜殺奔涼州。這次倒是安排滿意了,那鳥人渾身酥軟地上車返回。車子跑到半路上,沒油了。已經(jīng)是后半夜,路上的加油站本來又稀少,這可怎么辦?我只好下了車,翻過高速公路的護欄,拎上備用油桶,朝著有燈光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步行了差不多快二里地,才找到一家小汽修鋪子,砸開人家的門,花高價給加了一桶油,一路坑吃坑吃走回來。給車把油倒上,這才勉強開到了下一個加油站。那家伙裝著啥都不知道,自己在車上睡得美著呢。倒把科長給感動壞了,說小馬啊真是辛苦你了!我連說沒事,卻揉著發(fā)酸的胳膊心想:這幫鳥人,尋花問柳比當年日本鬼子勁頭還大啊!怎么白天讓他們轉連隊,沒轉兩個就嫌累呢?
知道列寧這方面還是個“雛兒”,我也就留了心。后來有一次跟他在一起喝酒喝多了,便乘著酒興帶他去洗了桑拿。為了增進友誼,踐行一下人們常說的什么“四大鐵”,也為了安撫一下他數(shù)月不知肉味的清苦。列寧堅持不去他所謂的不良場所,我說你都忘記你大半夜給我打電話問哪個場子好最后還被科長訓了一頓的事兒了,我?guī)闳パa補課,連拉帶騙就把他給拽去了。也是鬼使神差,我想順便試試他的道行。
當我和列寧站在休息室里,透過特殊的單面玻璃挑揀里面坐著的一排排搔首弄姿的小姐的時候,我看到他酒差不多全醒了,張大了嘴巴,滿面漲紅,喉節(jié)在動。看來這家伙還真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我笑著譏諷他:又開眼了是吧?這還不算什么呢,算是比較文明的,有的場子干脆就是一群姑娘光著屁股站你面前讓你挑,就好像當作掛在街頭售賣的那種掛爐烤鴨,區(qū)別只是這個不能論斤賣罷了。列寧越看臉越紅,幾次轉身要走,幾次被我給拽住。來都來了,不體驗一下不是白來了?我一邊忽悠著,一邊替他選了一個指給他看,說18號怎么樣?他哪敢看吶!我說那就18號了,回頭對跟著的小弟說,去,把18號烤鴨,不,把18號姑娘給我安排了!一邊繼續(xù)拽著他跟在小弟后面走,到了房間我把他推進去,去體驗一下生活吧,看看繆斯與海倫有什么區(qū)別,回頭寫一個報告給我!于是不管他的掙扎,連推帶搡地把他關進了房間。過了一會兒,18號小姐拿著小包也過來了,敲了敲門,列寧沒敢開門更沒敢吭聲。我干脆把門一開,把那女的也推進去了。后來列寧又跑出來一次,我給他踢回去了:你他媽是不是爺們啊?玩玩而已!直到他不再出來。
我坐在休息室抽著煙。想起當年列寧跟我講的關于愛情與婚姻的“欲望”之說,他認為無論愛情與婚姻都來自人的本原欲望,他也并不主張人為地克制這種欲望。好吧,今天我要看看他的道行,看看他是不是說一套做一套。我并不認為這是在引誘一個朋友墮落,常在河邊走早晚必濕鞋,而且按照列寧的“原欲”之說,墮落還能使人成熟呢!不過我也有一點良心的不安,覺得可能對不起列寧那老實單純的媳婦兒,不過也只是一點點而已,轉瞬即逝。可能在很多男人那里,偶爾的肉體放縱并不影響對婚姻的責任吧。
我再點上一支煙的時候,對面出現(xiàn)一個瘦瘦的小姐,頭發(fā)染成紅棕色,在我旁邊坐了下來。給支煙好嗎?她說。我拿起煙盒遞給她自取。接煙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右手的小指少了兩截。“謝謝,我去給你倒杯茶。”我說桌子上不是有嗎?我還沒喝呢!她笑笑,“那種茶喝不得。”她很快回來,新沏了一杯茶。“我經(jīng)常見你”她說。“不過你好像從來不玩兒。是不是不行啊?”她放肆地笑了,還故作優(yōu)雅地吐了一口煙圈。我覺得惡心,但又不甘示弱:“要不要現(xiàn)在就試試?不過,我還真沒看上你有啥突出的!”她輕蔑地笑了一下,說:“你們這些男人都覺得自己很牛逼嗎?”我不理她,繼續(xù)抽我的煙。她把煙一掐,說:“我走了!謝謝你的煙,下次記住,這里的茶水不要隨便喝!”為什么?我很好奇。她撇撇嘴,“切!還裝老客呢!那茶里下了藥了。我是看在煙的份上才提醒你的,別以為我對你感興趣!”她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像吃了一個蒼蠅一樣,惡心極了,順手把煙頭扔在那茶水里,嗞啦一聲就滅了。這世道,誰玩誰還真不一定啊!
列寧很快就出來了,臉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在里面蒸的還是因為別的。我很壞地沖他一笑,什么也沒問。那個跟在后面的小姐說:老板,小費還沒付吶!我說已經(jīng)結了,去柜臺拿吧!又問她:剛才那個女的叫什么?她回頭張望,疑惑地問:哪個啊?我說斷指的那個!哦,小蘇啊?我給你去叫她!我說不用了,我們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列寧突然問:“你不會跟別人說吧?”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說呢?哥們兒,這可不像你啊?你一直敢做敢當?shù)陌。 彼f,“我相信你也不會說,你也怕我跟張微說對不對?”還威脅我?我的眼光變得鄙夷了。“早知道不帶你來了,你也不要來!”他說,“是你非拉我來的好不?”我說,“那你最后也沒拒絕啊!”他就臉紅脖子粗了。“我是在墮落嗎?”“那你覺得這種感覺如何?”他說:“迷迷糊糊的,像喝醉了酒一樣!”他突然又問:“我不會得什么病吧?你保證?”我說:“你不會什么措施也沒用吧?用了就沒事!但是,如果你下次再這么快就出來,我覺得你確實應該去看看病了!”他說:“滾你的!不可能再有第二回了!太緊張了!”后來再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頭一歪早睡著了。
不過在夢里我真的夢到了張微。她正拎著個大棒子攆我:又去干壞事!又去干壞事!跑著跑著又換成列寧追我了:叫你帶壞我!叫你帶壞我!我邊跑邊喊:冤枉啊,我不是在干壞事,也不是在帶壞你,我只不過給你種了一個天花,從此就可以免疫啦!
3.
但是,還沒等他徹底融入這個機關重重險象環(huán)生的官僚系統(tǒng),隨后一個很偶然的事件就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后來我想,其實也不能說是偶然,這件事不發(fā)生,也會有其他類似的事情發(fā)生。關鍵是在這樣的事情面前,列寧始終不愿意同流合污,于是他早晚都會被習慣勢力和利益集團的車輪碾碎。醬缸文化的特點是不管你以前多么干凈,也不管你是塊什么材料,只要進了醬缸再出來不腐不黑不帶點味道,那就是要被扔掉的不合格品。
一天中午下班前,那個一心上位的副科長對列寧說,因為下午要開一個后勤工作會議,有一個文件需要層層會簽,拿到會上研究。他要忙于布置會場沒功夫,請列寧幫他去催要一下這個文件。說科長已經(jīng)簽完給了后勤部長了。列寧匆匆忙忙在食堂吃完飯,趕到自己的辦公室。先打電話給后勤部長,部長說他也簽完了,現(xiàn)在應該在劉副師長那里。列寧猶豫了一下,沒敢直接給劉副師長打電話,按照規(guī)定這得由黨委秘書代轉,除非是科長以上的領導或者特別緊急的事。列寧給黨委秘書一通電話,對方正在外面吃飯,聽起來就很不耐煩的樣子:我早把文件給劉副師長了,應該簽完了吧?下午上班再說嘛!一上班就開會?那你去找公務員把劉副師長辦公室打開,把文件拿出來嘛!沒事,你去就行!現(xiàn)在領導搞不好已經(jīng)午休了,這個電話我反正是不好意思打,要打你打!沒等列寧再說話就掛了。
列寧沒有辦法,只能如此。心說下午見了劉副師長再向他解釋吧!就找來公務員,讓把劉副師長辦公室打開。
正是早春的天氣,走廊里安靜而陰冷,整個師部大樓的人都去吃飯、午休了。當列寧和公務員一前一后、輕手輕腳地來到劉副師長辦公室門前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先去轉了一下門把手,發(fā)現(xiàn)門沒有鎖,就徑直推門進去了!列寧后來跟我提到這個事的時候一再埋怨自己,當時真是手賤!真是腦子短路了!光想著午休時間屋里沒人了,光想著趕緊把文件拿出來了!
結果,屋里有人!這是一個套間,外面沒人,里間有人!列寧走得也快,等聽到一聲粗厲而驚慌的“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走到外屋中間了,猛地循聲看去,只見劉副師長仰靠在沙發(fā)里,敞著懷,一個女軍官正坐在他的腿上摟著他的脖子匯報工作呢!劉副師長和列寧同時看見了對方,也同時發(fā)出一聲驚叫!那個女的像被蝎子蜇了一般飛快地跳了起來,忙不迭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好在列寧反應還算比較快,轉身就走!差點撞上拎鑰匙盤剛進門的公務員。列寧一把扯住他,出了門又飛快地把門關上。那公務員聽到里面有動靜,還問怎么回事呢,列寧也不答話,拽著他逃命似地飛奔下樓。然后他指著公務員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不管你剛才看到了什么,必須給我記住,你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不知道!那公務員也挺聰明的,馬上說:我本來就什么都沒看見嘛!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列寧回憶說,當時看到那一幕,腦子嗡地一聲就大了,甚至眼前一黑,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他后悔沒有事先打個電話,看看辦公室里有沒有人,一定是屋里的人認為這個時候肯定不會有人來,大意失算了;他更后悔沒有讓公務員走在前面,那樣公務員掏鑰匙開門的聲音也能預先提醒一下屋里的人啊。不過慶幸的是,他沒有看到讓他更難堪的場面,也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但肯定不是劉副師長的老婆,他認得。列寧甚至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人家沒有看清他是誰。再轉念一想,這純粹扯蛋,自己的禿頂太顯眼了,而且人家只要稍一琢磨和詢問就能查出來。他簡直快瘋掉了,為什么偏偏就是自己,為什么偏偏就會撞到這樣的事!
4.
那天下午的會,列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眼睛直往主座上的劉副師長掃探。開會前副科長還問他,那份文件呢?列寧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找著領導!副科長就罵:你說你能干什么吧?真耽誤事!正要去找劉副師長,沒想到他自己把文件拿過來了。會上竟然還像個沒事人似的,該念文件念文件,該講話講話。列寧心里暗自佩服:瞧人家這心理素質!不過,差不多所有人也都能看出來,劉副師長有點兒心不在焉。
其實這件事,本來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庸人自擾,也不一定有后來的麻煩。列寧肯定不會到處亂說的,他也不敢,而且并沒有看清那個女的究竟是誰。最關鍵的,沒有什么性質惡劣的事實,至多算是個關系曖昧。但屋里的倆人緊張,沉不住氣了。他們在明處,列寧在暗處,看到了什么,會不會出去說,心里沒底。
關于這事,劉副師長礙于身份和臉面,不好出頭。他想來想去,打了電話給場站趙站長。因為列寧那個看起來有點古怪的“小老頭”,畢竟還是趙站長給推薦的,有些話讓他敲敲邊鼓,可能比自己出面頂用。電話里是這么說的:“老趙啊,你推薦去軍需科的那個小伙子,叫張什么來著,對對,就是練兵比武中給警衛(wèi)連露臉的那個,表現(xiàn)還不錯嘛!我要感謝你割愛推薦哦!進步很快,毛病嘛,也改了不少……你問什么毛病啊?年輕人的通病嘛,就是有時候掌握不好分寸,請示匯報不夠;再就是呢,作風還不夠嚴謹,有時不太清楚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不過,這都不是什么大問題,讓他多鍛煉,多學習,肯定還會提高的。我對他有信心,打這個電話嘛,就是專門謝謝你這個伯樂!咱們兄弟,沒說的,師黨委這邊,有什么事你吭氣,哈哈,哈哈!”
趙站長趙光明可不是省油的燈。一聽堂堂一個副師長,為了一個連職小干部親自給自己打電話,而且話里話外都能聽出來明為表揚實為敲打,這里面一定有事!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趙站長馬上借請師機關檢查指導工作為名,讓列寧到場站來一趟。見面一聊,東拐西繞就繞到這事兒上來了,說劉副師長專門還打電話表揚你呢!不過呢,他話里有話……趙站長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就看出列寧的精神緊張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站長我?guī)兔Γ蹅兛墒抢辖磺椋f別客氣!列寧幾乎就要徹底交待了,但想了又想,還是忍住了。說自己知道了,劉副師長指出的毛病自己一定改!
趙光明這個人,正團也兩年多了,內心里做夢都想當師里的這個后勤副師長。只是礙于各種因素,平時掩藏得比較好。他敏銳地感覺,自己的機會可能來了。運用各種力量運用各種手段地打聽,打聽到了。原來自己手下有個女護士,為了想去進修改醫(yī)生,最近一直在找劉副師長幫忙。這種事,沒有不透風的墻,特別是在女同志集中的地方。她們看這種事情,不是憑證據(jù)憑經(jīng)驗,而是靠鼻子靠眼睛,那簡直一看一個準。趙光明把這個女護士叫到自己辦公室,一頓連嚇唬帶忽悠,那女的哪見過這種陣勢,立刻招供了。倒還好,就睡過一次,剩下的最多就是瞅沒人的時候去劉副師長辦公室打打擦邊球,沒想到就被列寧給撞見了。
趙光明靈機一動,給這女的支了個招兒。說這事很麻煩啊,如果透露出去,別說是你了,連劉副師長也得跟著受牽連。到時候別說你想進修、當醫(yī)生了,弄不好都得轉業(yè)甚至復員!把那女的嚇得直哭。趙光明說這么著吧,這事兒啊,領導肯定不好自己出面,有損形象啊,你去找找那個張助理得了,帶上點錢,就說是劉副師長讓你來的,把話說明了,他只要收了錢,這事就沒問題了!女護士連連點頭,千恩萬謝!趙光明又把紙巾遞過去讓她把臉上的淚擦擦,還順手摸了一把。看這可憐的,好了別哭了,有錢沒?沒錢說話,站長我?guī)湍悖∮绣X,有錢!這女的連聲答應著出去了。
依計而行,那女護士硬著頭皮找到了列寧。什么也沒說,先遞給列寧一個信封,說是劉副師長讓給你的。列寧一看她的樣子,先就明白了一半。打開一看,里面有五千塊錢。五千塊錢差不多是列寧半年工資了,這是給的封口費啊!但列寧哪敢收?一收不就等于承認自己當時看見了嗎?而且誰知道收了這錢,后面還有沒有別的什么陷阱?他一個副連小助理怎么斗得過一個副師長?可話又說回來,要是執(zhí)意不收,會不會讓劉副師長更多心?那女的見列寧猶豫,一急差點就要給列寧跪下了。列寧只好說:信我看過了,也知道領導什么意思。你回去吧,這錢也帶回去,你放心,我肯定知道該怎么做!
但列寧不收錢,女護士心里到底還是沒底啊!再去找趙站長?一次接觸就感覺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思來想去,她又找到劉副師長那里去了,同時也是為了探探劉副師長到底什么意思。劉副師長一聽就傻了,還有點敢怒不敢言。他在官場混了那么多年,還看不出趙站長什么意思嗎?但明面上還真挑不出什么理來,人家就是擺出要幫自己的架式來的。心說好啊你個趙光明,跟我玩心眼,搞到我頭上來了!但是呢,身邊這個胸大無腦的女人已經(jīng)把該說不該說的都露底給趙光明了,人家現(xiàn)在抓著自己的把柄,也不能立刻就把臉皮公開撕破了。劉副師長咬咬牙,心說無毒不丈夫,都已經(jīng)走到這個份上了,我就退一步,再給你們一次臉!一咬牙,他把那個女人轟走,把列寧直接叫到自己辦公室去了。
那時候的列寧,可沒有老機關的城府和膽量。雖然覺得這種事不地道,但不敢去給上面報告,那是師常委,鬧著玩的?他急需做的,是趕緊洗白自己,讓領導明白,自己是無意闖入,既無心也沒膽量說出去。正猶豫該怎么找劉副師長表白呢,人家等不及直接找他了。列寧進門的時候腿肚子都轉筋了,進門除了喊了聲報告再不知道說什么了。劉副師長也不說話,這次又給包了一個更大的信封,一萬塊!把信封放到桌子上,表情冷峻地看著列寧。那是錢嗎?不,那是投名狀。意思是:收了你就是我的人,你對我夠意思,以后我也決不會虧待了你;若是不收,這是給臉不要臉,擺明了要跟我作對想出我洋相,那咱就試試看,到底誰先趴下!要按一般人的做法,就直接把錢拿了,然后說一句我什么都沒看見,再發(fā)個毒誓,這事也就過去了。可列寧是一般人嗎?他倒是使勁解釋使勁洗白了,說劉副師長那天我真是冒昧,就為了著急拿一份文件,也沒看見您在里面休息,實在罪過罪過。但是另一件最關鍵的事他沒做,沒敢拿錢!總之,他沒拿那錢!道完歉他敬個禮,慌慌張張就給走了。只剩下氣得臉色鐵青的劉副師長,把錢嘩啦一下掃到自己抽屜里了。
5.
沒過幾天,軍需科長和干部科長先后找列寧談話,說靶場連缺一個連長,師領導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派他過去當這個連長。列寧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慎重考慮,這是要把他調走啊,怕他亂說亂告吧?可能還有點警告的意思,逼自己就范。莫非這個時候再去找劉副師長,還有回旋的余地?不過再仔細一想,不能再去找劉副師長了,好像做錯事的倒像是他自己似的,還有沒有一點尊嚴和底線了?又一想,去靶場連好歹是當連長,差不多提前了半年晉升正連,在哪兒干不是干啊,干幾年再回來唄!總比被安排轉業(yè)走人強吧?再說,就算是自己不同意,有用嗎?這是列寧自己的想法。另一層意思他不知道,就是劉副師長這種安排不僅是為了警告他,也是為了警告趙光明。
這事列寧事先沒跟我說,后來臨走了才告訴我,氣得我直罵。他也一個勁兒罵自己真他媽沒用,那算多大點事啊,收就收了唄,既能撈點外快,還能讓領導放心。幼稚啊!傻逼啊!為什么不早點跟我說,一起出出主意呢?他說,就這種事,自己都想不知道,還敢告訴別人?我說,我他媽是別人嗎?他說,那還能怎么著?我總不能為了我自己這點事,再讓你去驚動你們家老爺子吧?我也沒話說了。他說,不用擔心,最多三年我不就回來了嗎?我就是那到哪兒都能生長的土豆!倒還挺能安慰自己的。也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靶場連距離師部差不多八百公里,在寧夏境內,位于騰格里沙漠南邊,名字叫“三不拉”。據(jù)說解放前是人不拉屎、馬不拉尿、馬步芳也不拉壯丁,故而得名。可見條件極其艱苦,基本屬于半野生環(huán)境。但又必須存在,是整個軍區(qū)訓練和實彈射擊的主要靶場。編制有一個連長,一個副連長,一個醫(yī)師,還有幾十個兵。因為條件過于艱苦,干部一直缺編,目前只有一名副連長和那個醫(yī)師。列寧雖然心里別扭,卻又很快調整了自己。靶場唯一缺點就是太遠太苦,不過自己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好處是那里山高皇帝遠,難得舒服自在,可以不用應付那些惡心人惡心事了。
臨走頭一天我設宴送他,那時我已經(jīng)確定調回干部科,就等這批干部報到交接了。我說你先去,回頭我?guī)湍阕龉ぷ鞅M快調回來,不管怎么說好歹也提前調正連了呢。列寧說謝謝了,不過沒準我還不一定愿意回來呢!聽說那地方天蒼蒼野茫茫是個好獵場,下次回來,給你弄兩張黃羊和狐貍皮子!你還要什么?聽說那里還能搞到鹿鞭!要不要給你弄點補一補?你看你們結婚這么長時間也沒種上!我說你就是鴨子肉爛嘴還硬,都什么時候了還渾身騷乎乎的?快滾吧!他嘿嘿一聲壞笑:那你保重了,老同學!老同學保重!我望著送列寧的吉普車走遠,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不過到了后來,劉副師長這事兒到底還是翻船了。捅出這件事的是誰?還用問嗎?趙光明唄!正好在是軍區(qū)考核師黨委班子期間給捅出來的。當然他不傻,不會自己站出來指認。而是威脅利誘了那個女護士。那女的確實也是胸大無腦,覺得自己覺也睡了錢也花了,最后劉副師長由于各種原因沒給她把事辦成,那可是結結實實的人財兩空啊!她一賭氣,再加上趙光明答應她只要向老實交待和檢舉揭發(fā)就可以不讓她轉業(yè),兩下一合,她鼓起勇氣反映了劉副師長以許諾改醫(yī)生為由強行霸占她的問題。這下可亂了套了,沒等軍區(qū)來人調查呢,劉副師長家里先自亂成了一鍋粥。師里想壓都來不及了。本來,這種事一般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大不了賠錢嘛。而且一個副師長出了這種問題,師長和政委也難辭其咎。所以既然已經(jīng)包不住了,大家為了撇清自己,也都主張嚴肅處理。劉副師長受到黨紀軍紀的嚴肅處分,按程序上報免職,當年年底安排轉業(yè)。那個女護士也沒有幸免,年底也安排轉業(yè)了。她太幼稚了,不知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道理。不過趙光明倒是給她解決了一筆錢作為補償,再加上自己將來出去還要嫁人,最后也就沒有再接著鬧騰。趙光明有沒有當成副師長,咱們以后再說。敢情這事兒,就列寧稀里糊涂成了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