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青春夢碎
1.
1999年的春節我是在蘭州過的。因為孩子太小,不能出門,我的父母想念孫女的心情迫切,所以不辭辛勞地趕到了蘭州。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第三代,也是兩家老人第一次見面。那種熱鬧的場面,流淌的親情可想而知。張微已經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果果。是在寓意我們這來之不易的愛情成果嗎?我為女兒起了一個大名:嚶奇。取自詩經“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但我把后面的字改了,希望我們的女兒先聲奪人,不同凡響。
在蘭州過年期間曾經想過要去看望一下王副司令,也就是“蘭州紅”的爸爸。被我岳父張老爺子制止了。說你少跟他粘乎,雖然聽說他可能又要升官、調到總后勤部去了,但這個人心術不正、手下太黑,早晚會摔跟斗。我跟張微只好作罷。再去邀“蘭州紅”一起坐坐,竟然被婉拒了,據說是因為她媽媽又鬧病了,她需要伺候沒有時間出來。倒是給我們的女兒封了一個一萬塊的大紅包,說是壓歲賀喜。張微想了想,收下了。
這個春節差不多是我休假時間最長的春節,返回部隊時已經過了正月十五了。這是二十世紀最后一個年頭了,各種關于走向未來的夢想團花錦簇,各種有關世界末日的謠言也波詭云譎,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部隊在經歷過1996年臺海危機的刺激之后,補充了一些人員,更新了一些裝備,也熱熱鬧鬧大練了一陣子兵,但隨著情勢的趨緩和對手主要精力的轉移,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節奏。一切都有了不同,一切又沒有不同。太陽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一,重復著亙古不變的軌跡。
列寧也剛剛回來。據說他初一是在警衛連過的,十五是在靶場連過的。看起來風塵仆仆,看起來也醉氣熏熏。他說,這個年過得很有意義,又讓他想起了當年跟我一起在連隊過大年的情景,只可惜我沒有跟他在一起,以后也不會再有機會了,希望我永遠記得他,記得我們一起奮斗的青春歲月。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那眼神中既有不舍,亦有絕望。我理解他的這種不忍割舍的感情,但我真的連配合一下他的心情都沒有了。人不能總活在回憶里朝后看,人得活在夢想里朝前看。我與他不咸不淡地打過招呼,就忙于年后的新一批干部調整工作了。這也是我在本師的最后一項工作了。
2.
這一天早上,我吃過早飯,來到辦公室剛剛把電腦打開,外面的軍歌聲還在放著。突然,我們的王科長一腳把門踹開,瞪著血紅的眼睛大聲地問我:“你昨晚上看到你那個同學張定西了嗎?”他問的正是列寧。我說沒有,我這兩天一直加班。他停了一下,又低聲然而急促地問:“你注意到他這兩天有什么異常嗎?”我又說了一句沒有,但心里馬上就咯登一下子,預感到有什么事情發生,因為我從沒見一向沉穩的科長這樣緊張過。結果他頭一轉,小聲地對正在拖地的福利干事說:“你趕緊把張定西的檔案找出來,查一查他家庭的情況,記住一定要特別仔細!有一個算一個!”然后又沖著正在發愣的我:“你跟我走,馬上和軍務科、保衛科的人一起,到現場去!”現場?什么現場?見我傻呆呆地張著嘴巴站在那里,他趕緊低低地補充了一句:他死了!
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耳朵里嗡嗡作響,冷汗也下來了。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前兩天還見過他呢,我滿腦子滿眼睛都是他!死了?他竟然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上車,如何顛簸到了現場,又如何跌跌撞撞地摔下車來的。
那是在距離鐵路十米范圍內的一塊空地,已經被警衛戰士隔離并用石灰粉畫了一個區域出來。中間的地上鋪著一件雨衣,躺著血肉模糊的一個人,不,是半個人! 我看到了列寧,不,那已經不能算是完整的列寧了。他的頭和身體已經分離,脖子上的皮和血管粘著黑乎乎的土。身體連著半條大腿,胸前一個巨大的車輪印軋爆擠飛了那個部位的肌肉和骨骼,只剩下前后兩張人皮緊貼在一起。我又看了一眼他孤零零的頭,緊閉著眼睛,鼻孔和耳朵都滲出了血,張著嘴巴像是還有什么話要說。我想哭,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我后來想我當時一定是被這種慘景嚇傻了!負責現場指揮的張副參謀長厲聲斥責我們:你們還他媽的愣什么?趕緊撿尸塊,能撿多少算多少!我們這些人就被分散到鐵軌中央及其四周撿取零落的尸塊。到處都是血塊和肉渣、骨渣,還隔上幾十分鐘就有一輛列車隆隆經過。也沒有手套,我們都在手上套著塑料袋一塊、一塊地撿。人的脂肪凝固后是黃色的,那血塊和肉塊是紅色的,我就在這滿眼紅的黃的世界里,一點點找尋他的肉體,手上冰涼滑膩,鼻中血腥氣刺激,我吐了不止一次。好多人都一邊撿一邊吐。我找尋著列寧的遺體,也找尋著他的靈魂。列寧,你為什么要這樣?你的孤魂還在這里游蕩嗎?你走遠了嗎?
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沒想到他會這樣。他是自殺嗎?還有別的死因嗎?但現場在鐵軌上,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釋呢?你為什么要自殺?兄弟啊我的兄弟,你為什么要走上這條路?我突然想起最后見他面時他說的那些什么永遠記得的話,甚至他以前說過的要我分享他老婆孩子的話,也許都是事先有征兆的。如果我當時認真聽他發發牢騷,再陪他喝一次酒,或許就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吧?我好傻啊!可我的兄弟,你更傻!你真實踐了自己說過的話,死就要死得轟轟烈烈,你現在真的很慘烈了,可你死得值得嗎?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機械地完成這一系列工作的。直到張副參謀長宣布放棄撿拾工作。有四五個男性醫生就在現場附近開始縫合尸體,據說總共縫了兩千多針,用了二十多捆棉花和紗布填充殘軀,已經臨近中午卻仍然只縫起了上半身。我負責坐上車,去給他們打飯回來。在干部食堂,中午的菜中有一道是西紅柿炒雞蛋,那紅的黃的顏色與現場的尸塊是如此相像目,我差點再一次吐了出來。輪到我時,想著現場的人多,就讓那掌勺的炊事兵多找幾個飯盒,多打上一點菜,主食用塑料袋裝上。結果他嫌麻煩,嘴里嘟嘟囔囔,裝菜時還習慣性地把飯勺抖幾抖,讓勺尖上的幾塊肉滑落回盆里,我頓時怒不可遏,端起菜盆子就扣在了他的身上!這個兵尖叫著,和我扭打起來。我不知哪來的勁兒,猛地把他掀翻在地,看著一地的狼藉忍不住,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
3.
然而到了下午上班的時候,我卻聽到了關于列寧死因的其他說法,說他好像不是自殺,這令我多少有些吃驚,也稍微有些安慰。為了幫助我這位曾經的老同學好兄弟做好最后一件事,我主動向政治部主任請纓,作為干部科的代表參加了調查善后工作組。同組的還有軍務、保衛、衛生、財務、裝備口的人,到了后來,由于工作需要又把宣傳科的人加了進去。
列寧的遺體已經縫合好,暫時放到了縣殯儀館。由副師長趙光明和政治部主任牽頭召開了第一次碰頭暨工作部署會。我進來第一眼就發現列席的還有地方公安的同志,但是并不認識。政治部主任手里捉著一支筆,眼睛卻閉著,既像是在思考問題,又像是在做短暫的休息。因為涉及裝備部,部長也來了,他的臉色是最難看的。列寧到他手下不過半年,就發生這樣的事,無疑是比較晦氣的。
會場的氣氛很凝重,誰也不說話。有很多人剛從事故現場回來,身上似乎還帶著一股血腥氣。趙光明急匆匆從外面進來,落座后并沒有多余的話,朝著地方公安的同志一點頭:“開始吧!先請縣公安局王副局長介紹一下情況!”
王副局長沖著趙光明一點頭,又朝著大家示意了一下。說道:“事故大概是早上五點多一點發生的,鐵路安監的同志給我們打電話,說出事了,撞死人了。我們趕過去的時候,火車司機和乘警已經把尸體做了簡單處理,大塊尸塊挪到了旁邊。乘警說好像是個軍人,身上有軍官證,然后我們交接簽了字,火車就走了。一想,這附近的部隊只有你們,就趕緊給保衛科打了電話讓來認領,后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吧,部隊的同志來了我們就撤了。”
趙光明點點頭,但好像并不關心這些,反而急切地問道:“我們聽說,火車司機說的,這個人是為了趕走穿鐵道的羊群才被撞的,這個屬實嗎?火車司機是怎么說的?”
王副局長:“司機大概描述了一下,具體情況還要通過火車調度,找到這個司機。我們的人已經去聯系了,有消息了第一時間反饋給部隊上。大致的情況,是說早上光線不大好,今天還有霧,確實是有羊群穿過鐵軌,等發現時剎車已經來不及了,也拉了剎車了,突然看見一個人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連踢帶抱地把羊攆下了鐵軌,這時車也到了,先軋住那人的后腿,倒地后就卷到車輪下面去了。這個人就是你們的那個同志!”
除了保衛科的人多少知道這事,我們在場的其他人大多是第一次聽說,紛紛驚詫莫名,立刻竊竊私語起來。我也突然想起,撿拾尸塊的時候確實見過地上有新鮮的羊糞蛋。這么說,列寧不是自殺的?倒更像是見義勇為的了?
政治部主任板著臉,低沉地對我們訓了一句“都不要說話了”,然后嚴肅認真地盯著王副局長說:“就是說,確實是為了轟走羊才被火車撞的?”王副局長:“如果火車司機所說屬實,應該是這樣!”“怎樣才能找到那個司機?需要多久?”“他得出完任務才能回來,這個我們還需要跟鐵路公安協調,因為出事列車不是我們當地鐵路局的。我估計,最少三天,至少五天就可以見到他。不過如果部隊的領導著急,也可以先通過電話溝通一下,這樣有個一兩天也就可以了!”
政治部主任再次點點頭,表示基本滿意。“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這被救的羊群到哪里去了?應該不是無主的羊吧?那么羊的主人去哪里了?為什么從出事到現在也沒露面?王副局長知道嗎?”
王副局長遺憾地一攤手:“我們也只是聽司機這么說說而已,還不能完全確定。按理說,有羊群也應該是有主人的,但是此地很多人家里都有羊,特別是民族的一些人,你們知道,平素基本不怎么配合,一時半會恐怕也很難查證。如果說羊主人當時在場,而直到現在仍沒有露面,恐怕要么是被嚇到了,要么是怕擔責任吧?”
政治部主任誠懇地說:“還是要請王副局長多費費心,想辦法盡快找到羊群和主人!如果人手不夠,我們保衛科會同警衛連可以搭一把手!總之一句話,弄清事故的真實原因,還死者一個清白公道!”
趙光明突然插話道:“主任的意思,說明這個張定西的死,不是自殺的嗎?問題是,他一個待轉業的干部,一大早跑到鐵路上干什么去了?”
政治部主任臉上現出一絲不悅:“趙副師長,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根據鐵路方面和公安局的同志提供的線索推斷出來的。他一大早去鐵路上干什么,這不還在調查嗎?當然,我內心確實也不希望張定西是自殺的,趙副師長莫非有異議?”
趙光明稍微有些尷尬,不過很快就解嘲道:“怎么會?出什么事故都是地面事故嘛,我這個副師長難道還希望他是自殺的不成?我是想說,人死不能復生,對待曾經的同志,我們的任何調查,一定要細而再細,考慮到方方面面,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另一方面,我們的任何結論都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既要告慰死者和家屬,又要考慮到部隊的聲譽和其他影響……”
政治部主任聽出了弦外之音,點點頭表示認同。接著對保衛科長說:“你把去張定西宿舍清查遺物的情況跟大家說一說吧!”
趙光明卻攔住了。“先等等!公安局的同志從早忙到現在很辛苦,如果再沒有其他需要他們配合的事情了,是不是可以先讓王副局長他們下去休息一下?”
大家都明白,這是要讓王副局長回避呢。王副局長是聰明人,也懶得管我們內部的事情,就順水推舟起身告辭了。政治部李副主任一直送到外面,又商討了一遍相關具體事宜送他走了。
保衛科長剛要開口,政治部主任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打斷了他。“趙副師長還沒有去過張定西的宿舍,一會兒你陪領導再去一趟,看看還有什么新的發現再說吧!下面,我們善后的具體分工明確一下:總共成立四個組,調查組,善后組,經濟組,服務組。調查組由保衛科牽頭,善后組由干部科牽頭,經濟組財務,服務組衛生隊,負責張定西家屬來人的接待安撫工作……”
趙光明補充了一句:“調查組把軍務科也加上!保衛科主要負責與地方公安部門和鐵路部門聯絡吧!大家按照分工各就各位,可以通知家屬了!現在散會,軍務、保衛的人跟我再去一趟張定西的宿舍!”
結果跟著趙光明去的,除了軍務和保衛的人,裝備部也派人去了。政治部主任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也跟著去了。路上趙光明還回頭看了我一眼。“哦,你是張定西的老同學了,去吧,去吧!”
4.
到了機關宿舍樓,列寧的房間門口已經有兵在站崗了。趙光明一皺眉:“把崗撤了!這個事派崗哨干什么?”進來一看,列寧的個人物品已經被保衛科的人預先清理過一遍了,床上和桌子上都分類擺得很規律。我一眼就瞅到了當年“蘭州紅”送給列寧的大紅圍巾,實在是太乍眼了,也難得他這么多年還留著。桌上放著兩瓶白酒,一個是空的,另一個喝掉了一半。趙光明湊過去聞了聞。保衛科長插話道:“他是飲過酒出去的”。趙光明不置可否,繼續翻看著列寧的遺物。我們其他人都沒敢亂動。過了一會兒趙光明才問:“還有其他發現嗎?有沒有留下的信或者字條什么的?”保衛科長搖搖頭。“沒有字條,除了一些私人信件,但也都是去年以前的了。”趙光明拿過那些信件,隨意地翻了翻。“都是蘭州寄過來的?這是女人的字體嘛!他家是在蘭州嗎?”保衛科長回答說:“不是!我們查了,他的家在定西那一帶,他老婆是當地的老師。”“那這些信件你們查了嗎?”保衛科長表示很費解:“那都是去年以前的信了……”趙光明猛地一抬頭:“我是說,沒有情殺或者因情……的可能嗎?”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把“自殺”兩字跳過去了。我突然感到很警惕,也很厭惡,好像趙光明特別害怕列寧是因為什么事情而自殺,或者是想故意把人引到他是自殺這個思路上來似的。但保衛科長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說自己考慮問題欠周,一定馬上去查查,而且……“而且什么?”趙光明問。保衛科長掃了其他人一眼,立刻附耳過去小聲地跟趙光明說了什么,趙光明聽罷眉毛一揚:“哦?還有這種事?”不過他很快恢復了常態,繼續問:“有日記或者寫字的本子什么的嗎?”“有!”保衛科長從一撂書上面,拿過來一個本子。趙光明翻了翻,無非是記的一些電話號碼,以及涉及家人信息的事項,還有兩張他老婆抱著他兒子的照片。翻到最后的時候,卻在皮面的夾層里,發現了一張明信片。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列寧去北京的時候寄給自己的。明信片上寫著:青春永別,再見1998!趙光明先是眼睛一亮,接著又搖搖頭,似乎這些東西,并不足以說明什么。最后,趙光明走到門口,又回頭再次掃了一眼屋內的布置,對保衛科長說:“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吧,該給家屬的給家屬,該存檔的存檔!”
當天下午,由我們干部科的劉干事出面,通知了列寧的家屬。并不敢告訴他們真相,只是說張定西同志在工作中受了傷,需要家屬的照料;如果老人孩子愿意來,也可以帶他們一起來。與此同時,裝備部和衛生隊的兩名干部一男一女,已經連夜坐車,趕到定西去接他們了,打算回來的路上告訴他們真相。不過列寧的媳婦也好,母親也好,都不是傻子,應該多少也猜到了幾分,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遲遲不愿接受他們猜想的那個事實。
晚上的時候,據說地方公安局已經聯系到了那名火車司機,并與保衛科長進行了通話,證實當天早上發生事故時,確實先有一群羊穿越鐵路,后來沖出一個人驅趕羊群并慘遭車輪碾壓。那個人就是死者。火車停下后,也確實有一個老漢趕著羊群慌慌張張地跑了,喊都喊不住。保衛科長及時錄了音,并請他寫出書面的情況說明,通過傳真發過來。還一再聲明,務必要他提供大力支持,因為這涉及到部隊的一名軍官死亡定性問題。火車司機雖然有些嫌麻煩,但最后還是答應了。寫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的證明信也很快被傳真了過來。那么現在,似乎到了可以給列寧的死亡定性的時候了,而且很可能是一個另人寬慰的結果。對我而言,確實不相信列寧真的會自殺,但也確實無法理解為何他一大早會出現在鐵路附近。糾纏著,思考著,突然我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也許,列寧真的是去打算自殺的?或者,他是矛盾地游走在自殺邊緣的?然而突然出現的羊群,竟瞬間改變了他的不良念頭?
針對突然出現的重要證據,師黨委決定連夜開會,確定這起事故的最終性質。我們調查善后小組的人都列席參加了。政治部主任顯得很興奮,他拿著火車司機傳真過來的書面證明,率先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張定西同志這是見義勇為啊,保衛了人民財產,防止了一起嚴重的火車顛覆事故,應該被評為革命烈士啊!”當時的政策依據,還是執行的1980年版的《革命烈士褒揚條例》,其中第三條第五款規定:為保衛或搶救人民生命、國家財產和集體財產壯烈犧牲的,可以被評為革命烈士。
幾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特別是被巨大的壓力折磨了整整一天的師長、政委。只要不是自殺,其他問題都好過關。如果出現英雄壯舉,這種驚天逆轉更令人喜出望外。政委說道:“如果事實確實是這樣,倒真是壞事變了好事。不過,這件事情也有很多疑點,即使我們有了良好愿望,也要看它是否符合實際。特別是,還要報到軍區機關去,張定西的事跡就一定要讓大家信服。你們說說,這件事情怎么看、怎么辦?”
裝備部長率先發言:“張定西如果確實是見義勇為,那應該被評為烈士!不過,現在的憑證只有火車司機的一紙傳真,是否不夠有力、不夠嚴肅?還有,那個趕羊的老漢也沒有找到,如果把他也找到了,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政治部主任轉向保衛科長:“趕羊的老漢能找到嗎?地方的同志怎么說?”保衛科長:“難度相當大!家里養羊的太多了,喜歡早上放羊的也太多了,不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就看時間允許不允許了!”“我看他們是懶得管這事!可能也確實是人手不夠,這樣,我們自己找!用排除法,從出事的附近村子搜起,有幾家有羊群,有幾個是平常早上由家里老漢放的,不行就花點錢上點手段,不信找不出來!他們可能也是怕擔責任,跟他們講清楚,只要站出來承認英雄的行為,不但不會擔責任,還會受到我們的獎勵!我相信能找出來。不過動作要快,時間嘛,三五天之內,不能超過五天!”保衛科長點頭稱是,又申請從基層抽調部分力量,獲得了師常委的一致同意。
其他幾名常委也紛紛表示一定要盡快找到證據,決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到了趙光明那里,他卻給大家潑了涼水:“首先我想說,我們師能夠出一名英雄,出一名烈士,我是很高興的。但是政委也說了,這個英雄一旦立起來,一定要讓大家信服。我想講的是,張定西這個英雄也好、典型也罷,能夠讓大家信服嗎?”他看了看大家的表情,繼續說:“我想大家都清楚,這是一名剛剛因為精神問題或者說思想障礙被安排轉業的干部,他給大家制造了多少麻煩每個人都沒有忘記吧?”趙光明把頭轉向政治部主任:“主任,那份專題報告據說還是你親自寫的?對嘛,我們前腳剛剛遞過去一份這樣的報告,今天我們又要給他評烈士、樹典型,這變化是不是也太大了?傳到軍區機關和首長那里去,會不會覺得我們師黨委做事太不嚴肅呢?會不會影響師黨委的形象和威信呢?我想這個才是大家更應該考慮和關注的吧?”他這話一說,大家都沉默了。趙光明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啊!沒想到他又說:“而且據我們了解,張定西這個人平時生活也不夠檢點,長期跟某洗浴中心一名小姐有不正當關系,甚至還找過那個被處理的應龍,為她在生活服務中心安排過工作,這些事要傳到軍區首長耳朵里去,這個典型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不用我再說了吧?”這話一出口,底下立刻哄嗡起來,師長、政委的臉色頓時就變了。這還沒有完,趙光明還有料:“經查,張定西昨晚是在洗浴中心過的夜,人家經理認得他。所以,他才會一大早出現在鐵路附近。因為從洗浴中心穿過鐵路,可以繞近道到公路上攔車。同志們,這才是全部事情的真相!”趙光明話音未落,全場幾乎嘩然了。政治部主任回過味兒來,狠狠地瞪了保衛科長一眼,后者不敢迎接主任的目光,迅速地低下了頭。把我氣得牙根發癢,拳頭都攥起來了,但也不敢發作。趙光明啊趙光明,你這是公報私仇,還是別有用心?
師長迅速制止了會場的騷動,讓政委拿意見。政委沉吟片刻,問趙光明:“老趙,你到底什么意見,直說吧!”趙光明點點頭:“我覺得,無論從維護死者名譽還是維護本師聲譽出發,都不宜把這件事整得動靜太大了,因為一旦評為烈士,下一步還要宣傳,搞不好軍區和總部的人都要下來,有些事讓他們知道了,這個典型怕是真的不好樹起來呢!到那時,是給師里爭光還是抹黑,恐怕真不好說。我的意見,淡化一點,低調一點,只要軍區認可我們不作為地面安全事故、不追究我們的責任也就行了,評不評烈士的吧,我認為我們的政績觀還是要端正一些,我們師真的需要這樣一個典型嗎?我們找不出一個更好的典型來嗎?”這個趙光明,用這番話不但刺了政治部主任一下,也將了政委一軍。我卻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個趙光明之所以在列寧評定烈士的過程從中作梗,是怕軍區和總部的人一旦下來,了解得太多,會把他牽連進去。趙光明之所以要親自去列寧的宿舍查看,主要也是怕他的自殺與自己有關,以及看看他有沒有留下什么對自己不利的東西。這個狗日的老狐貍,我跟你沒完!
還是政委老謀深算:“趙副師長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我們看干部,既要看歷史,也要看發展,還要全面地看。張定西同志確實是個有爭議的同志,但是魯迅不是說過一句話嘛,有缺點的戰士終究是戰士,再完美的蒼蠅也還是蒼蠅。不管他以前表現如何,做過什么錯事,但是在人民的生命財產面前,在巨大的生死考驗面前,張定西同志勇敢地沖上去了,他夠得上是一名戰士!他的事跡,也完全夠得上是一名烈士!這個事情,我的意見,還要是尊重事實,按政策來!如果事實可靠證據充分,該定烈士還是要定烈士的!我們師黨委寧可丟面子,也不能讓張定西同志的血白流了!至于要不要宣傳,宣傳到什么程度,我看這不是主要問題,也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大家看看,還有什么意見?”政委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而且說得情真意切,大家哪還敢有不同意見?只有師長說了一句“完全同意政委的意見”,這個決定就算通過了。
不過話雖這么說,政委從工作角度出發,也敏感地認識到把列寧評為烈士對于改變被動局面、提振官兵士氣的積極作用。至于要不要樹典型,有總比沒有好,到時怎么宣傳還不在于怎么挖掘怎么下筆嗎?于是他給政治部主任安排了下去,讓提前做好宣傳準備,別到時來不及。
我怎么知道的這個事?還是王京給我說的。原來政治部主任私下里已經跟其在空軍宣傳部的同學打過了招呼,對方也感覺這個宣傳線索確實可以挖掘一下,就派了一名干事會同一名編輯打算下來。王京剛好認識那個干事,也就知道了一切。他在電話里也很沉痛,連說了三個沒想到。還說一定要幫助犧牲的老同學盡力宣傳,讓他死得其所。另外也囑咐,即將下來的人是他好哥們,讓我替他盡量安排好。
那天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每次想到列寧的音容笑貌,就幾乎要流一次眼淚。在這過去的一年里,我后悔自己忙于那些世俗的破事,而漸漸疏遠了他。人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想到珍惜,這一想卻是無力回天,痛徹心肺。我只把消息告訴了張微一人。她聽到后非常震驚,當時就哭了。我說你忍忍吧,還帶孩子呢,這邊有我呢,你放心吧。她問要不要告訴“蘭州紅”,我想了想說你別去刺痛她了,可能過不了明天她也就知道了。安排好這些事項和情緒,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如何讓列寧獲得最大的補償,如何讓趙光明得到應有的懲罰!
而此時列寧的妻子兒子及老母,已經奔波在與他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