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9、《神雕俠侶》中的三對父女

《神雕俠侶》中有三對特別的父女,呈現出三種不同的父女關系,耐人尋味。

(一)武三通與何沅君

這一對父女的特別在于亂倫的虐戀,養父愛上了養女。

小說的開頭武三通便已出場,“滿頭亂發,胡須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須發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掛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這是一個落魄、邋遢的形象,當讀者知道這個人是武三通后,不免大吃一驚。

武三通何許人也?他是一燈大師的弟子,漁樵耕讀中的農夫(耕),原是大理國的御林軍總管。在《射雕英雄傳》中他是正直老實、憨厚有為的樵夫,郭靖帶著黃蓉去向一燈大師求救時武三通正式出場。

“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那牛仰天臥在一塊巖石上,四足掙扎,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一人擺起了丁字步,雙手托住巖石,只要一松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巖,無處退讓,縱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巖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將下來,撞松巖石,那人便在近處,搶著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

此等力量可稱驚人,那么如此精壯的武三通為何到了《神雕俠侶》就變成這副頹廢的樣子?

這一切只因為武三通愛上了他的養女何沅君,原書中說“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郁結,突然見她愛上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

設想一下,一個過了十多年平淡婚姻生活的中年男子與一個美麗少女朝夕相處,他會不會有那么一些動心?如果這個少女對男人很親熱,會挽起他的胳膊撒嬌,會蒙住他的雙眼開玩笑,會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裙擺飛舞,男人會不會更動心了?如果這個少女跟男人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卻是他看著長大的,就像他親手雕琢的一件藝術品,他會不會愛上她?

武三通對何沅君大抵便是如此,年輕美麗的何沅君滿足了他對青春和愛情的幻想。陸展元能在李莫愁之后愛上何沅君,并愿意與之成親,便可知何沅君是個迷人的姑娘。

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他武三通對養女的疼愛一點點積淀,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男人對女人的愛慕。忽然有一天,在某個時刻,他猛然察覺到自己的想法,震驚、恐懼、慚愧、羞憤一起襲上他的心頭,他惶恐不安,想要去接近養女,又害怕自己越陷越深。在惶恐不安中得知養女要跟一個叫陸展元的“小白臉”走,怒從心頭起。而養女因為養父的不同意毅然選擇了跟心愛之人私奔,徹底將養父激得失去了理智,以至于大鬧婚禮現場。

武三通苦戀何沅君,何沅君對武三通卻只有父女之情,聰明美麗的她應該會覺察到養父的奇怪之處吧,或許她急于離開,便有部分原因是想逃離養父畸形的愛?

這注定是一場單戀,何況中間還橫亙著禮法的鴻溝。我想武三通應該沒有奢望過能跟何沅君夫妻恩愛,他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天天看著這個姑娘,日日有她相伴吧。

這段關系中,三娘是可憐人。她深愛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面對這難以啟齒的感情卻無能為力,只能竭盡了心力為他彌補。

武三通戀上何沅君并不奇怪,龍女戀上楊過在某種程度上不也是母子亂倫嗎?只不過楊龍二人男未婚女未嫁,而且敢于爭取。武三通作為一個有婦之夫,有兩個孩子,又是一燈大師的弟子,何沅君又不愛他,這只能是個愛情悲劇。

納博科夫在《洛麗塔》中寫了亨伯特對養女洛麗塔的癡戀,年輕的少女對成熟的男人來說有著天生的吸引力和誘惑力。電影《唐人街探案》中便有養父愛上養女,由此釀成了一系列的悲劇。電視劇《天涯明月刀》中玉面郎君和周婷的關系,雖然不是名義上的養父養女,但實質上玉面郎中一直在照顧著周婷,小周婷慢慢長大,他也愛上了這個姑娘。

武三通愛上何沅君,不是他的錯,“情”之一字豈是人力可以控制的?錯就錯在他過于執著,如果武三通不能放下,他與何沅君這對父女不可能與一般家庭那樣父慈女孝其樂融融。

(二)郭靖與郭芙、郭襄

這一對父女的特別不是因為身份的重要,而是因為在他們身上反映的是最廣泛的父女之情,也是常見的家庭父女相處模式。

先說大女兒郭芙,郭芙是在蜜糖里長大的,長到十幾歲才有弟弟妹妹,嚴厲和木訥如郭靖,對這個女兒也是百般寵愛。“郭靖對這頑皮女兒確實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嘆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這是常見的父女相處之景,嚴厲的父親、調皮可愛的女兒,父親看到女兒那或委屈、或撒嬌、或高興、或乞求的小表情,多大的火都沒有了。

郭芙被父母嬌寵,是名副其實的小公主,公主自然是任性的。她的魯莽在書中多處提及,最最“著名”的就是將毒針刺入小龍女肩頭,導致小龍女劇毒不解,造成楊龍二人十六年的分離。

只是,郭芙縱然刁蠻、魯莽、闖禍,郭靖仍是像寶貝地疼愛她,這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女兒,畢竟那般可愛。但是我想,這絕對不是僅有的原因。

已經有很多讀者在討論郭芙,從小說里面尋找證據來為郭芙“翻案”。有部分觀點還是頗為中肯的。比如郭芙隨著父母鎮守襄陽,一個女孩子將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六年留在了襄陽的戰場上,日日夜夜陪伴著父母。以郭芙魯莽的性子看到城樓下的敵人,應該是會怒氣沖沖上去就打的,那些年里她遠離江湖一心守著父母守著襄陽,父母怎么會不疼她?

郭靖對女兒寵愛,郭芙對父親也是極為敬重的,甚至帶了恐懼。在郭芙的心里,爹爹就是一座永遠也不會倒的大山,這座大山巍然屹立同時也是可以親近的,她會跟爹爹撒嬌,會跟爹爹討價還價,可是遇到爹爹生氣也會非常的害怕。這是我和我的父親的相處模式,也是千千萬萬對父女的相處模式。

再來說說郭襄,郭襄在家中排行老二,一個家庭中老二往往是最容易被忽視的那個。而在她小時候,靖蓉二人的生活重心是保家衛國,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伴她的成長。靖蓉又因為郭芙被寵溺,造成郭芙的性子比較魯莽任性,是以對郭襄很嚴厲。郭襄和郭破虜應該大多數時間是被侍女帶著的,跟著郭芙的時間應該也是要多于跟著靖蓉。郭破虜身為郭家的男孩兒,應該受到不少重視,靖蓉會著重地教他一些東西。縱然父母心中對三個孩子是一樣的愛,但實際行為上必定是有明顯差別的。以郭襄的聰敏,豈會察覺不到?十六歲時被蒙古人抓住,威脅郭靖打開襄陽城門,郭襄深明大義,叫父親莫因為自己而毀一城,郭靖忍著心中的痛沒有打開城門。

但是當郭靖說出那一句話的時候,郭襄的心里是會難受的吧?

郭芙長在桃花島,簡單的生活造就了她單純的心。郭襄長在襄陽,從小就見得人多,武林和軍政界(黑白兩道)經常來拜會黃蓉夫婦,小郭襄耳濡目染,自然對江湖道義、為人處世有一套心經。她的俏皮、灑脫是天生但也是無奈。

郭襄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必然是受過委屈的,或許同樣的錯誤,大姐不會怎么樣,自己卻一定會被爹媽批評。所以她在心中可能是對大姐不服的,我比大姐聰明,比大姐懂事,為什么爹媽更喜歡大姐呢?

郭襄愛上楊過,是必然的,她渴望愛,卻在家庭中感覺不到足夠的愛,她要到外面去尋找愛,遇到楊過,這個大哥哥滿足了她的一切幻想:傳說中的人物,神秘莫測,武功高強,深沉成熟,溫文爾雅又帶著瀟灑,會救她幫她,所以她才會千山外水天南地北地尋找楊過。

而在郭襄尋找楊過的這三年里,郭芙在做什么呢?她依然是守在襄陽。郭芙任性、急躁,但在大事上從來都知道該干什么,這才是郭靖疼愛她的真正原因。

從忠義的角度來說,郭芙是郭靖的繼承者,從武學的角度來說,郭襄是繼承者。雖然郭襄的武藝不是來自郭靖,但郭襄創立峨眉派延續了父親武學大師的盛名。

(三)公孫止與公孫綠萼

這一對父女的特別之處在于,親情可以被舍棄,父親會利用女兒。

公孫止是絕情谷的谷主,“面目英俊,舉止瀟灑,上唇與頦下留有微髭”,可以看出是一個頗為英俊的男人。公孫止早年是個“妻管嚴”,妻子裘千尺是鐵掌幫幫主之妹,武功高強,他還從妻子那里學了功夫。天天處在妻子“淫威”之下的公孫止遇到了柔情似水的侍女柔兒,怎么會不動心?

公孫止和裘千尺的夫妻關系很容易讓人想起隋文帝和獨孤伽羅的故事,隋文帝與獨孤伽羅可以說是相敬如賓,隋文帝對自己的妻子是敬畏的。但隋文帝也是男人,也會“偷腥”的,某一日遇到了年輕貌美、楚楚動人的尉遲氏,當場臨幸了她。可憐這個女子,因為孤獨伽羅的妒火而被殺死。

柔兒的命運與尉遲氏一樣可憐,裘千尺毒害了柔兒。公孫止便施計將裘千尺手腳筋挑斷后拋進煉丹房下的鱷魚潭。

公孫止在柔兒死后的十幾年里,不近女色,見到龍女卻一下子不能自已,再見到耶律燕、完顏萍、郭芙、黃蓉都起了好色之心。十幾年的禁欲一下子爆發?

這個并不難理解,公孫止對柔兒是有情的,以至于在她死后,向妻子裘千尺展開了瘋狂的報復,只是這份報復里幾分是情,幾分是對自身尊嚴、權威的維護,我們不得而知。失去柔兒的傷痛過后,公孫止或許不是沒有想過再找個女人,但他常年待在絕情谷,見到的女人都是自家見慣了的女人,她們又比不上柔兒的溫柔和善解人意。可是龍女絕世的美貌在一瞬間就俘獲了他,公孫止初時對龍女是很好的,救了她,悉心呵護,征得她同意才成親。龍女卻悔了婚,被龍女打開的孤寂了多年的心需要找到安放之處,這才是他見到諸女后輕佻的原因。

再看看隋文帝,獨孤皇后死后,他日夜寵幸宣華夫人、容華夫人,可謂荒淫,與之前的他判若兩人。與公孫止何其相似?

公孫綠萼是裘千尺的女兒,無疑是全書最可憐的一個女孩子。生長在絕情谷的她純潔得如同一張白紙,遇到瀟灑、時不時幾句甜言蜜語的楊過,怎么會不動心?她的可憐不在于單戀,而在于父母相殘,自己死在父親的劍下。

公孫止對這個女兒是無多少疼愛的,“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公孫綠萼是裘千尺的女兒,公孫止見到她只怕不免會想起這個讓他害怕、憤恨的女人,以至于對綠萼全不似父親對女兒。他會把女兒打落進深譚,沒有派人去尋找,而仍在想著迎娶龍女。他會為了殺裘千尺而一腳踢向女兒。他會為了討好李莫愁對女兒下毒手,會利用女兒來使裘千尺投鼠忌器。

公孫綠萼對父親的無情、對父母之間的仇恨痛心卻無可奈何,她是自殺的,她選擇死在父親的劍下。她來人世間走這一遭,父親害了母親,母親尋仇,父親不曾在乎過她,就連母親也是極自私的。或許只有死,才能消減這份痛心。

公孫止這樣自私、無情的父親比較少,但絕對是存在的。總有那么個別人,不負責任,泯滅了人性,只能想到自己。

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什么能成為經典?就是因為生活化,小說是虛構的,但反映了人世間真實的的情感、恩怨。《神雕俠侶》中的三對父女,其實都在我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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