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更替總是在驀然間呈現,很難描述枯枝上是如何抽出了嫩芽而又慢慢蓬勃起一樹綠葉,又怎樣地漸漸黃轉干枯,最后凋零飄落。更多的時候是當你意識到一個季節確實已經來臨時,漲滿眼簾的陌生且強勢的景象讓你頓時產生一種失落或者無所適從的感覺。總是這樣深深地跌落在一個季節里。
夏天,我幾乎每天都要到屋后的果園里溜達一會。燥熱的日子里,果園里的空氣依然清新,并在艷陽里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泥土的清香。我總是懶散地斜躺在綠葉遮蔽的陰涼里,透過濃茂的枝葉,仰頭探望上面瑣碎的藍天及婆娑的光影。果園有兩畝地大,我們這里能見到的果木幾乎樣樣都有,正是由于種類繁多,所以從來沒有賺過多少錢。首先是大堅杏黃了,接著就是那種傳統的一般大小的杏子,然后是桃子、玉黃、雪梨、糖梨、蘋果梨、香蕉梨,最后是蘋果。從三四月份,桃花杏花的燦開,到秋后霜殺了樹葉,果園總展示著另一種生命的熱鬧,當你走進以后,真不知該伸手摘哪種,哪顆,哪個。母親有胃病,各種果子都很少吃,只是有時看著我吃得香了,就拿起一個,小小地咬一口,又交給了我。妹妹在果子成熟的時候卻和往年的我一樣在學校里。父親對果園已不像前幾年那么熱心了:一方面樹木都已長成,不再需要常常修蒡;另一方面,兩畝地的果園一年又沒有多少收成。而今只有我,一走進果園,不知不覺就吃得多了,常常引來母親的嘮叨。
緊緊的日子,說過去就過去了,秋天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偶一抬頭發覺天高氣爽。記得麥黃六月,總惆悵十幾畝麥子如何才能割倒,收到麥場里。而現在麥子早已裝進袋子,耕田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在寂靜的村莊里回蕩。驢和牛正扯著犁開始新一輪的耕作。我準備把果園的果子收拾回來。我就擔了兩只筐子。兩只筐子就夠了,我想??墒亲詈髢蓚€筐子裝滿了,又裝了兩筐子還沒有裝完。我把果樹頂上的果子都打了下來。樹頂的果子長得最大最好,但卻太高了,因此就無法完好地摘下來,打下來全摔爛了!第二天當我走進果園,或許是果子沒了,注意力轉移了,果園一下頹敗得讓人傷感。被果子壓彎了的枝條,像駝背的老人的腰,再也看不到直起的跡象。微卷著的葉片兒像耷拉的豬耳朵再也遮不住縷縷陽光。一度在綠陰的遮蔽下顯得陰冷潮濕的土地,在下午陽光的普照中競一下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我依然習慣于抬起頭在每棵樹上瞅瞅,而總有那么一兩個蘋果或蘋果梨躲在一簇簇葉片里邊;似乎逃避著一個季節。果園在一塊高地上,下面是一條河,河很寬,河對面是另一個村莊,樹木之間,隱約可以看到灰色的瓦片,傍晚的時候偶爾會傳來一兩聲犬吠。
日子一天天地蕭索,樹葉不斷在脫落,枝條更顯單薄,手是樹下的空地便顯得更為廣闊。我想,能不能種些什么呢?想來想去只有菠菜。這個時候種菠菜是有些晚了,但兩畝多的空地,多少總該有些菜吃吧,于是我告訴母親。母親說樹下面種東西不長。我就不信,菠菜又不扎很深的根,并且樹葉也遮不住陽光,只要上足了肥料,哪有不長之理。 七八天里,我利用跟父親干完正經活以后的空閑時間,在地里撒了種子,上了肥料,然后把地抹平,算是種上了。說起來容易,干起來卻很吃力,干完活,總是汗濕了脊背,涼風習習,抬起頭擦著汗,看暮色四合,炊煙裊繞。接下來的幾天,天下起了毛毛雨,接連幾天時斷時續,不見晴起,心情也就慢慢地隨著淫雨的天氣而變得陰冷潮濕了。終于等到天晴,我就決定丟一個父親常常催促而我總是推遲的遙遠的城市里。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天上還是繁星滿天,我拉開窗簾,看到母親已經在廚房里給我做湯了,燈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夢境一般幽遠昏黃。我喜歡悄悄地出門,而母親總比我起得更早。在送我上車的路上,河里的水濕透了母親的鞋。我告訴母親,星光下,河里明亮一片的地方就是水,而母親老往那里踏。我們去得有些遲,我一上車,車就開動了,我甚至沒來得及回頭望一眼母親。
一個月以后,我回來了,很累,累得讓人不愿提及。
我跨過河走進村莊。村莊完全變了模樣,很靜,看到兩只老母雞在河灣里低頭覓食,也不發出咕咕的叫聲。也見了那么幾個人,臉色和這個季節一樣光禿禿的,好像蒙了一層薄薄的微塵。老人、孩子、女人一樣的臉色,土土的。家門緊關著,我輕輕地推開,二院掃得非常干凈,頓時讓人覺得似乎缺了些什么,或許是院子掃得太干凈而顯得空曠,由于空曠而產生無限的寂寞。墻上凸起的葫蘆狀的二院門也顯得禿光,我記得我走時院墻±爬滿了花藤,院門兩側的花開得正艷;還記得有一朵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黃色,惹得鄰居們都跑來看。而現在什么也沒有了。玫瑰被埋在土里邊只露出一寸長的枯萎的枝頭,那塊水秀石崴在花園中間,枯死的草葉膺蝕在上面,如同一大疙瘩剝落的土塊。我推開了客房的門,門很緊,我推了幾下一閃才推開。關在屋里的清冷空氣迎面撲來,一下子洗卻了我旅程的疲憊。我一進屋,就看到幾盆盛開的九月菊了:那白菊花太白了,冰冰的,孤傲的白,彌散著一襲清新沁人的氣息。我記得玫瑰、月季艷開的時候,九月菊則像山上的野草一樣亂糟糟地長在花盆里。在我的記憶里,七月菊、九月菊之類的只能算是花,但父親卻把它們栽到最好看的花盆里,而月季這些則栽在破底的水桶里。我問父親為什么不把好花栽到好看的花盆里,父親卻沒言語。可是現在菊花的盛開卻給我帶來了從未有過的驚喜。客房里放了七盆菊花,三盆黃色,四盆白色∽完全盛開的花朵像亭亭玉立的少女,自信而孤傲。屋里也顯得狹窄了許多,清爽而不冷落。為了尋找另外幾盆菊花,我又推開我的房間:同樣的清冷、清爽。兩盆白菊花放在桌前的窗臺上,被關在屋里偷偷靜靜地開,我坐桌旁凝視那一塵不染的絕對的白色,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靜與平和,從遠處帶來的惆悵也被冷卻了。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的可愛來。記得以前,我總是喜歡把父親的夾竹桃搬到我的房間,開始還記得澆在水,漸漸地就忘記它的存在了,到有那么一兩片葉子干枯脫落了,父親就把我罵一頓然后就把花盆搬走,以后再到夾竹桃長得肥綠勃勃了,我就又搬進我的房間,后來懂事些了,知道人不該因為自己的情緒而遺忘自己該負的責任,于是我給夾竹桃澆了水,偷偷放在外面的陽光里,交給了父親。在我的印象里夾竹桃是不開花的,像冬青一樣只是四季常綠,而在一個月前我臨走時,比我個頭還高的夾竹桃卻害羞地綻開了幾朵粉紅的骨朵兒。我驚訝地問父親:“夾竹桃也開花?”父親說:“夾竹桃怎么就不開花?”是的,夾竹桃確實開花了,而且開得這么嬌艷,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時日里,他卻一直是一株無花的夾竹桃。
我說父親可愛,是在我不在的時候,把兩盆菊花放在我的桌前。四點多的時候父母歸來了,父親穿著一件發白的中山服,五個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胡子也刮得光光的,有點可笑。母樣穿著一件高領毛衣顯得很寬大。一看到我,母親便裂開了干干的嘴唇,笑容很僵硬,似乎由于長久而遺忘了笑容。她急急忙忙放下農具,走進廚房給我做飯,我也跟進廚房,發現母親什么也沒準備就把火點著了。我說:“媽,鍋里沒倒水,不把鍋燒破了?!蹦赣H的笑容這才蘇醒并綻放了,笑著說:“我的娃回來了,我急得都糊涂了!”父親很少看電視卻坐到客房里打開了電視,聲音放得很大。電視上正演《三十六計》,春秋戰國時候的故事,那首尾曲很好聽,我只記下了一句:“把愛情留在故鄉,你我不再分離……”
我又走時了果園。
遠遠地我就看見一地的綠色,在枯黃的世界里展示著生命的盎然生機,簡直讓人超越了一個季節的頹敗。我欣喜地繞地轉了幾圈,并順手把落在青綠的菠菜上面的幾片枯葉撿起來扔到一邊。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那么平淡,很緩慢又很快。早晨天氣很冷。下午很暖和。晚上月亮掛在低低的天上。母親在廚房里總是忙不完,很晚了,還聽見母親在廚房里咣咣鐺鐺地收拾鍋碗瓢盆,還哼著一支古老的永遠聽不清的歌,那曲調覺得非常遙遠,似乎把我帶到春秋戰國。母親干完廚房里的活,像往常一樣又走進我的房間,摸摸被窩,揣揣被子,叫我早些睡,然后小心地拉上門,出去。夜歸于寧靜,鄉村的夜晚,靜得讓人能感覺到黑夜流動的空氣。
那段日子就是這樣。
有一天,母樣對我說冬季就要來了。叫我把菠菜鏟回來,不然,霜殺得次數多了,容易腐爛。我真的不愿去鏟,留下一片荒原從而更早地走進一個季節,然而我不得不去鏟了,因為冬季來臨,也許冬季早已來臨,因為天氣已經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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