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棵樹,老邁,丑陋,隔著好遠(yuǎn)就可以嗅到空氣中的腐朽氣味。
這是棵老樹,老樹粗壯,粗壯到在這一片僅僅幾年十幾年的樹木中間顯得格外突兀。它的軀干早已經(jīng)歪歪扭扭地向后倒去,樹皮干癟地像是隨時可以脫落下來。軀干上還有一段明顯的煙熏的黑色,那是某個偷懶的人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夜晚放下的失意的野火,野火終會熄滅,傷痕卻永遠(yuǎn)都在,羈絆一生,歷久彌新。老樹粗壯的根部早已經(jīng)連綿地下,從不遠(yuǎn)處的水泥路面上頂了出來,又彎彎曲曲地扎向遠(yuǎn)處,車子碾過,雨后的積水紛紛從樹根和水泥路面的間隙里冒出,帶著地底陳年泥土的滋味,就像是腐爛后泛起的汁液。可它還活著,好好的活著,連帶著一起住在路邊的十幾戶人家。
這條路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仔細(xì)看過了,因并非必經(jīng)之路,平日里也很少從此走過,偶爾路過也多是有事,匆匆而過,不會流連。今天卻是恰巧有戶人家喪事,戲臺喪樂一直堵到了路上,車輛不通,才借口下車,也算是和樹的因緣。活人的因緣卻要靠逝者成全,這是否也是一種因緣。
天還未暗,喪樂隊還未開始,便自顧自地練著,而戲卻早已經(jīng)唱了起來。戲并非哀戲,而是較為常見的一些逗樂觀眾的戲,引得十幾戶人家都在臺前看著,或是有人前來吊喪,才停戲奏哀樂。一戶喪事,門前是生者樂,門后是死事哀,生死場也不過就一門而隔。遇死而不忘生,遇喪卻不忘樂,這是中國特有的辯證智慧,大有生死,小有沉浮,是非,甚至前后,高低,我們的一生就這么辯證著活著,不知疲倦,不覺矛盾。
聽路邊住戶閑談,說這棵樹便是這家舉喪的人家的,和它同一批的樹早已經(jīng)賣了多年了,這棵樹因為被風(fēng)刮的歪了,不能做建材,又不忍心就這樣砍了,便自任其生長,誰知卻愈長愈久,倒成了棵長壽之樹。是啊,誰能料到這棵樹中的不長進(jìn)的廢材倒活的最久,如此的殊榮,它是該謝這風(fēng)呢,還是該謝這人呢。
吊唁陸續(xù)結(jié)束,路也終于通了,車和人就都在喪樂隊的縫隙中緩緩穿行著。人群中,卻突然好像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仔細(xì)望去,是了,是他!
他是這十幾戶人家中唯一的一家的小商店,第一次走過這條路時,當(dāng)初年幼,唯一的印象便是這家商店和這個老人。看他樣貌估計早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卻依舊還在這片土地,這家商店固守著。我想問問他這一輩子是否有真正的離開過,但我沒有去問,我不敢,我無法想象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固守一輩子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人不是樹,但生活卻比泥土更加牢固。
我加快腳步,匆匆地跟在車后逃離人群。上車的一瞬,我無意間的瞥見那個老人在含笑著逗弄著一個幾歲的幼童,那應(yīng)該是他的孫兒吧,臉上才有如此的幸福。或許有一天,老人也終究不用固守著,他的遠(yuǎn)方總會有一天到達(dá),他有著只屬于他自己的果實,每個人都會有著只屬于自己的果實。
車緩緩地向前駛?cè)ィ瑝哼^樹根,又是一陣腐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