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寧
小時候家里窮,缺油短鹽的窮苦日子里,母親常做的一道下飯菜是腌白菜幫子。
白菜葉子自然好吃,幫子就另當別論了。白菜幫子不像葉子那么嫩,厚厚的,不容易進鹽也難入味,就是這個現(xiàn)在通常被扔掉的白菜幫子,母親當年能用它做出美味可口的下飯菜來。
白菜幫子裹在最外層,自然有爛的,風干的,母親把這些擇掉,留下鮮亮的厚實的,洗凈,漓干,三五片疊放在菜板上,橫著細細地切成絲,這樣就把里面的老筋也切碎了。切成細絲的白菜幫子像蘿卜絲,只是沒有一根青色,一堆的潔白,晶瑩剔透。母親把細絲撮到盆里,拌了鹽,稍加揉搓,就再去忙別的了。
母親洗完衣服或做好其他家務,總要有半個晌午的時間,母親才把腌軟的白菜幫子團在手里,輕輕擠去水分,或炒或涼拌,我都能就著米飯吃得狼吞虎咽。
有時候母親忙完地里的活回來做飯時我已經(jīng)放學回來了,就急等著填飽肚子。見母親仍然細細地切,仍然要腌那么長時間,就問母親,怎么不趕緊下鍋炒?非要那么麻煩,你不急嗎?母親一邊在灶臺上忙碌著一邊說,給你們做吃的,怕什么麻煩?
一年總有大半年,母親常做腌白菜幫子這個菜。我從來沒想過哪來這么多的白菜幫子,也從沒仔細想過白菜葉子哪去了。
那天學校考試,提前放了學,我不急著回家,就繞道在街上瞎逛。布灣那個小鎮(zhèn),最熱鬧的只有菜市場,我無所事事地東瞅西瞧,無非就是賣菜的買菜的。正在我無聊地要離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在不遠處的一輛滿載著白菜的四輪手扶旁邊。
我本想溜走,免得母親發(fā)現(xiàn)我,可我卻看到母親挎著竹籃,正在彎腰撿拾地上的白菜幫子。賣菜的男人不耐煩地大聲對母親嚷:“別再撿了,我們自己家也養(yǎng)的有豬呢!”那男人說話聲音很大,我遠遠地也能聽到,旁邊的賣菜的也都朝母親看去。
我本想逃開,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步。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可是我那天卻走了好長時間才回到家。那天中午母親不出意外地炒腌白菜幫子,我一想起那泥地上亂七八糟的各種爛菜葉子,賣菜的男人嫌棄的眼神和大聲的呵斥,怎么嚼都覺得一向喜歡吃的腌白菜幫子還沒有白米飯容易下咽。
從此之后我總是懷著復雜的心情看父母和弟妹們一筷子一筷子夾起母親炒的腌白菜幫子,伴著米飯吃得香甜可口,我借口不喜歡吃酸的,就很少動筷子。母親看我越來越不喜歡吃這個,偶爾有其他菜,她總是不停地給我夾。
很快,我去外地讀書。暑假留在學校打工掙下學期的學費,學校的食堂關(guān)門,我就在宿舍用煤油爐下面條。白菜幫子扔出手的一瞬間,我猶豫了,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做腌白菜幫子。卻怎么也做不出母親的味道,油放少了,寡淡酸澀,油放多了,像白肉條子。即使是這樣,我也沒舍得扔過一次。
艱難的求學生活,不僅讓我獲取了知識,也收獲了愛情。只是和女朋友一起做飯時,我仍然不好意思讓她陪我吃難以下咽的腌白菜幫子。
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母親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洗白菜燙火鍋時,我看見扔在一邊的白菜幫子,我對母親說,媽,你給我們炒個腌白菜幫子吧。母親一愣,笑著問,咋啦?大魚大肉吃膩了?我說,也不是,就是想吃了。
母親把扔掉的白菜幫子重新拾掇干凈,細細地切成絲,碼上鹽。因為要腌一段時間,這盤菜最后才上桌。我給女朋友夾一筷子,讓她嘗嘗。她挑起一根,含在嘴里慢慢地嚼,側(cè)過臉很好看地笑著問我,什么菜?這么好吃,不會是你們這里的特產(chǎn)吧?
父親和母親聽了都笑,我趕緊說,都別說話,好吃就多吃點兒。說著我準備再夾一筷子給她。父母親見我和女朋友這般的親密,自然高興地替我保密,只是小弟嘴快,沒等我再次夾菜就大聲地說,是腌白菜幫子。
女朋友聽了很驚訝地說,我說怎么這么脆脆的又有一股酸味兒呢。雖然嘴里這么說,卻挑了又挑,才把碗里的那些白菜幫子咽下去。
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給女朋友講了小時候母親給我們炒白菜幫子的事情。其實,我三言兩語就能講完,只是我吞吞吐吐講得很困難。講完了,我感覺自己內(nèi)心的屈辱和憎恨,傷心和自卑全都放下了。那一刻,我也并沒有多想,會不會她因此看不起我,看不起這個貧困的家。
女朋友聽了,沉默了一陣子說,以后你教我怎么做。到了再做飯,女朋友拉著我說,我們一起去幫媽擇菜做飯吧。
也是從這一刻起,我在內(nèi)心里認定了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是值得我一生珍惜的人。
現(xiàn)如今,當年的女朋友早已經(jīng)是我的愛人,每每吃白菜,她也會把白菜幫子細細地切了,碼上鹽,腌過后輕輕擠出水分,伴肉絲炒。酸辣的白菜加上肉香,更是別有一番味道。
只是當年的母親,早已經(jīng)離開我們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