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瑯琊寺,要走很長的一段山路,那山路叫做瑯琊古道。
那條古道的兩側,是茂密的樹林,這時節,樹木才發新綠,淡而薄地剛剛將山林覆上。那綠色,遠未老練,是翠翠青青的,也是蓬蓬勃勃的。六一先生在他的《醉翁亭記》中,說山中的“四時”時,是“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石出”,似乎有些貼切這山林,似乎又不像是。
一路上我就在想,六一先生來到這瑯琊山,并留下這篇千古佳作的季節,又會是山中的哪一時呢?
單看這“四時”之句,前兩句寫得生動,后兩句寫得泛泛,確應像是春夏之時游山后的心得。而讓滁人能有往來不絕之游、太守能有觥籌交錯之樂的時令,似也應在春夏之交更適宜些。如此來看,六一先生所見的瑯琊山,就要比我眼中所見的瑯琊山,更加的“陰翳”了。
所謂“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其實我們也能從那篇《醉翁亭記》中,讀出六一的一份歡喜,或許那份歡喜,就是六一先生寫給那片春山的。
盡管我去瑯琊的時節,要比六一先生早一些,但依舊能從滿山的春色中,尋到六一先生游山時的那份歡喜。如此一路走來,穿過題有“蔚然深秀”的石門,就到了深秀湖。
覆著新綠,山形緩斜的瑯琊山在這里三面相圍,深秀湖便是它捧著的,哪舍得放下的碧玉盤?,樼鹑?,不枉費這塊美玉,精雕細琢過后,便有了一座九曲的橋,一座湖心的亭,有了于湖畔顧盼流連的水榭與樓閣。那玉盤呢?也不枉費瑯琊人的用心,將云影、山影、樹影什錦著盛下,用滿池的柔波攪碎,用沉靜的時光冷藏,再點上幾滴空山的鳥鳴,調上一縷野芳的幽香,一盤包含“山林之樂”的風景沙拉就做好了,端到了你的面前。
就便叫它深秀吧,不知能否合上你的口味?
我想,在那湖心的小亭里閑坐一日,定能領略到六一筆下“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的“晦明變化”了。只我不能如太守 “朝而往、暮而歸”,可以細細把玩“山間之朝暮”,我只是過客,滿眼的風光未必參透,就又要匆匆上路了。
瑯琊寺,就藏在瑯琊古道上,“望之蔚然而深秀”的密林里,隨著密林被古道慢慢地剝離,它便也半推半就地露出了真容。三洞的山門踞在高高的石階上,當中的門額上,高懸著“瑯琊古寺”的牌匾。只清水墻上迭砌的青磚,不無尷尬地逗露著,古寺的新。
瑯琊寺始建于唐大歷年間,唐代宗曾賜名寶應寺。宋代幾經擴建,宋太宗更賜匾“開化禪寺”,瑯琊寺遂成為東南名剎。然而兵燹戰亂也是名剎難以逃過的劫,宋代的開化寺便毀于元末的戰火。其后明代洪武年間的僧人做了恢復,又在清代咸豐年間毀于戰火。
如今的禪寺,多是在清光緒年間重建的,更有部分建筑,就出自現代工匠之手,稱之為“古”卻有些勉為其難的。不過,估計是預見到了,我這樣游客的挑剔,寺中大門上早準備好了的一幅楹聯:
古寺猶存明季石,
山門尚有建康磚。
呵呵,什么叫做傳承衣缽,重要的是在于衣缽,還是傳承呢?我們看得到的,只是物質文化遺產的保留,我們看不到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遞。或許一個寺,就生存在一種傳遞著的精神里。時間,是每一座有形建筑的毀滅之火,在漫長的歷史中,它們終將倒塌,成為廢墟。時間,也是每一個無形精神的冶煉之火,經得住捶打的會百煉成鋼,經不住捶打的會泯滅于歷史的長河里。
而這一條條或至今傳承,或早已消亡的精神紐帶,不正是文化的意味所在嗎?這一個個點滴文化匯集到一處,或許就該叫做,文明。
走過鐘樓,走上濃蔭掩映、高高的石階,便到了天王殿。在天王們猙獰目光注視下穿過去,是一座清靜的院落,院落的另一邊,是依山建在更高處的大雄寶殿。殿前有檐廊,我卸下沉重的背包,疲憊的倚坐在廊下,靜靜地聽著殿內的誦經之聲,不時會有銅鉑突然撞響,像是提醒這個世界的清凈,并非永恒。
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桂樹的清香,我知道現在還遠沒到桂花時節,那香氣只是淡淡的,飄忽而來,又飄忽而去,似這天氣里欲來還未到的煙雨。
那庭院中,有一個不大的水池,一座漢白玉的小石橋在池上跨過,三、四位男女游人站在橋上,專注地向池中投著硬幣。而后無論成與敗,高興與失望,都化作淺淡竊竊的笑語,那是這份天國的沉靜中,所摻雜的來自塵世的歡喜。
我坐在高處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的游戲,而坐在比我更高地方的古佛,它是在聽著殿內的誦讀,還是在看著殿外的游戲呢?或許他也會在正襟危坐間,為看到簡單真誠的袒露,而有了拈花一笑吧。
出了瑯琊寺,再要爬上很長的一段山路,才會到達南天門。
這段山路,很費體力,因而爬上來的人不多。即便上到南天門的游人,也多已是汗流如雨,氣喘吁吁了,因而我甚是懷疑,寫《醉翁亭記》的那趟游山之旅中,六一先生是否會上到這里?
而過南天門再往上,便是瑯琊山的主峰——花峰的極頂了,當然即便這里的海拔高度,也不過是三百來米。
花峰上有三層的會景閣,登上去,茫茫無盡的瑯琊風光,盡展眼前。只登上瑯琊之巔時,正是山雨欲來之時,遠處的青山翠嶺,盡被云霧遮繞了。據說,天氣晴好的時候,站在這里可以放眼望到長江和南京的鐘山,只我今天是無緣這壯麗的景色了。
游過了山上的紫霞宮后,“盼”了一天的山雨終于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起先不覺是雨,只聽得頭上一陣陣鼓點般細碎的亂響,仰面瞧時,才有穿過密葉的雨絲悄無聲息地濺落在臉上,帶著林間清爽的氣息,冰冰涼涼而又濕濕滑滑地,沁人心脾。
小雨緊了我的歸程,我混在一隊春游的學生中匆匆忙忙地下了山。林間的小路,曲曲折折,前方不遠的游人,就已經被密林遮掩了蹤跡。魚貫而行的學生們,“前者呼,后者應”,不時會濺起一片笑聲,在空寂的山林中回響。
蒙蒙的細雨......濕滑的石板路......清醇的歡笑......蒼翠的山林,一切在將告別瑯琊時,定格成最可人心的一幕。
《醉翁亭記》中說,“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p>
我想,每個人的心中都會裝著一個太守吧,而“太守之樂”也便是每人心中自得的一份歡樂吧?
而“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
北京朝陽群眾,云行筆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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