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绷芯S-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開頭這樣寫道。
準備好了士力架、壓縮餅干、大白兔奶糖、巧克力、40L登山背包、據稱能抵御-10度的羽絨睡袋、衣物、護膝、耳塞、眼罩,現在,列維-斯特勞斯的美妙開頭打動了我。為梅里雪山之行挑選一本關于熱帶的旅行隨身書,也許這是內心對于溫度和陽光的期盼。雨雪天氣在云南已經持續了一個禮拜。我打開手機APP查看一周天氣情況。大理:中雨,小雨,小雨,小雨,多云,小雨;德欽:小雨,小雨,小雨,小雪,小雪,小雪。窗外的雨正下個不停,空氣又濕又冷,好一個出發去梅里轉山的良辰吉日。
下午兩點半,匆忙登上開往香格里拉的班車。旅途在某種惆悵的氣氛中開始——這多半是因為窗外陰沉的天空,灰白色的蘆葦,收割完的荒涼田地,枯黃的玉米稈,開敗的向日葵。蒼山隱沒在云霧之中,洱海呈現出毫無生氣的灰色。破爛的車廂里混雜著燃油泄漏和各種人類殘留的味道。坐在一旁的幾個游客喋喋不休地討論關于價格和哪兒好玩的問題,“你從哪兒來?”“西雙版納在哪個方向?那里好看嗎?”“那里消費怎么樣?”“噢,我去過陽朔,那里的西街很好玩?!?/p>
我戴上耳機,把音量調高。班車在山坡轉過幾道彎之后,進入麗江境內,金沙江邊散布著小村落,黑瓦白墻的房屋建筑在岸邊山坡上。沿途植物的生長隨著海拔的增高而變化,到達迪慶州的境內時出現了五彩繽紛的格桑花。班車在峽谷里穿行。樹木蔥蘢。瀑布奔流而下。山坡上裸露出荒蠻的黑色巖石。一群牦牛出現在黃昏的山坡上,兩匹白馬互相給對方清潔皮毛。山頂上一朵黑云巨大而寧靜。香格里拉到了。
01
Z從杭州飛到麗江。晚上我們在香格里拉會和。他將與我共同完成這次十二年一回的羊年轉山。身患重度拖延癥的他臨走前一天才給公司領導寫了請假信,領導還沒回復,他人已經到了云南。
香格里拉已經進入旅游淡季,獨克宗古城行人寥寥。冷冷清清的月光廣場,空氣清冷蕭瑟,幾年前那場大火燒掉了這座古城的半片城區。如今古城重建的施工仍在進行。
龜山公園的坡頂有世界上最大的轉經筒,高21米,重60噸,純銅鍍金。筒內裝有 100 多萬條咒語和經文,藏族人相信,每當轉動經筒,這些經文就會隨著法輪的轉動而散播到十方世界,宛如一顆石子落入水面之后蕩開的波紋。
第二天一早我們坐上前往德欽縣城的班車。美麗豐饒的中甸壩子,平坦遼闊的草原,青稞架,藏族村落,牦牛,馬,納帕海。天氣好轉,陽光穿透云層,照進車廂,忽然明亮起來。“啊,這里是東方的建塘,人間的伊甸,太陽最早照耀的地方?!?/p>
白馬雪山頂上積起了厚厚的雪。山路曲折,班車艱難地爬坡。翻越埡口之后,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出現在天際,一座偉大的、完美的白色金字塔,獨自屹立在蒼穹下,肩負著整個天空的重量。司機停車,讓游客下去拍照。我的鄰座是一個來自康定的喇嘛。他手上拿著兩個蘋果手機,一黑一白,每隔十分鐘就有人給他打電話。他身材魁梧,身穿藏地的絳紅色僧袍,漢語說的馬馬虎虎。我告訴他我去過康定兩次。他告訴我他的家鄉在新都橋,今年是羊年,所以他來梅里轉山。他說卡瓦格博就是觀世音菩薩,在藏族人心中是極神圣的。轉山的時候當念六字大明咒。那是觀音世菩薩的心咒。
德欽縣城藏在海拔 3400 米的山谷里。街道狹窄,往下傾斜著,建筑逼仄局促,剛剛下車的旅人茫然失重,恍惚間感覺要滾到谷底。街道兩邊開著四川飯館,小超市,雜貨店,戶外服裝店。游客們大都趕著去飛來寺,等待著早晨日出時壯觀的日照金山,然后有一部分人會徒步進雨崩,那是梅里轉山的內圈路線。
內圈轉山路線通常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而這次我們要走的是外轉路線。從德欽縣城出發,向西南方向進入云南貢山縣境內,經過西藏林芝地區察隅縣,再回到云南德欽,圍繞卡瓦格博整整一圈,徒步線路長達七八天。
轉山開始了。
首先我們要去曲登閣取鑰匙?!叭¤€匙”是轉山之前的一種儀式,到曲登閣拜拜菩薩,表明朝圣的來意,意味著取得了轉山的資格。距離德欽縣城幾公里處,一條陡峭的小路通往山腰上的曲登閣。“曲登”是藏語中佛塔的意思。相傳釋迦牟尼誕生之前 1000 年,上蒼降世三座水晶佛塔,曲登閣就是其中一座。
從曲登閣下到公路,我們等到一輛農村客運小面包車,到德貢大橋每人20元。
四十分鐘之后抵達德貢大橋。瀾滄江奔流東去,這是一條無與倫比的河流,她發源于青藏高原的深處,流經青海、西藏和云南,在西雙版納勐臘縣出境后稱為湄公河,之后流經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于越南胡志明市流入南海。
在派出所登記身份。邊防警察為我們指引方向:走過德貢大橋,往右邊走,經過一個白塔,再往前走到支信塘廟。進廟,轉經,拜菩薩。之后便是一路徒步上坡,經過永久村,到達永久埡口。時間已經到了傍晚,我們下到一個山坳轉角處,在第一個宿營地住下。事后證明,這實在是一個過于草率的決定。
02
旅途中缺什么,都沒有比缺水更令我感到難受。
那天晚上的宿營地附近沒有水源,只有一根黑色塑料軟管,不知從什么遙遠地方引水過來,從管口流出可憐的涓涓細流,而水管旁邊放著幾個桶和瓶子在排隊。
在一片人聲嘈雜的混亂中,我終于弄清楚了誰是營地的主人,然后買下一些食物和礦泉水。睡覺的地方是挨著山體搭起的一個歪歪扭扭的木頭棚子,頂上和四周用彩條布潦草地裹了一圈,沒有床,人們擠擠挨挨地睡在地上,坑洼不平的地面即使是墊了一層棉被、鉆在睡袋里也感覺得到地面的起伏輪廓,頭朝向的位置裸露出來山體,潮濕的巖石表面生長著苔蘚植物和草,對了,我還沒提那些二十年沒有換洗過的被子的味道,算了,忘了它吧。
天一黑人們就鉆進棚子睡覺。我躺在那兒,眼睛閉上又睜開,始終沒有完全進入睡眠狀態,凌晨三點,我迷迷糊糊聽見那些藏民起床的聲響。他們在棚子里進食,大聲說話,鍋碗碰得叮當響,完全不理會旁邊還有人在睡覺。
之后的幾個小時我陷入某種半昏迷狀態。六點,天微亮,我們起身收拾行裝,啟程出發。
走了不到二十分鐘,我們就到了另一個宿營地。這是個建在平坦地面上的營地,棚子看上去十分結實,里面有床,整整齊齊地排列成兩行,就在附近有一條溪流,清澈干凈的溪水嘩嘩流淌,而昨天我們多走十五分鐘就能到達這里。
溪流是從山上流下的雪水,冰涼入骨,洗一把臉就能讓你瞬間清醒過來。清晨的陽光照在山尖,呈現出微紅的暖色。深吸一口氣,空氣無比清新,直抵肺部。早餐是一盒泡面,一根香腸,一壺酥油茶。我們坐在爐火旁喝著茶,朝山的藏民走過,沖我們微笑。
這一天路途輕松,沿著幾百年來朝圣者們踏過的山間小徑,穿過鋪滿落葉的林蔭小道,翻越海拔只有3200米的多拉埡口。中午的時候忽然下了一陣冰雹,只持續了幾分鐘。下午兩點的時候下起了雨,道路變得濕滑泥濘,整個山谷被雨霧包圍。我們倉皇趕到一個營地,這是多克拉埡口前的最后一個營地。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們決定住下。
這里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星級宿營地,有床,有水(營地就在溪流邊),有一間寬敞的燃著爐火的大廳,還有一個可以買到啤酒的小賣部。沒過多久,這家小店就客滿了。老板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也許更年輕一些,他的談吐表明他并不是在一個十分封閉的環境中生活,相貌堂堂,會開玩笑,懂得照顧客人,而這里的海拔還可以把水燒到將近90度,這意味著我們晚上可以吃上一頓將近煮熟的米飯。
晚餐之后,天黑了,一些人鉆到棚子里睡覺,一些人留在大廳,圍著爐火喝酒閑聊。不肯早睡的人里面有好幾個內地來的漢人,兩個香格里拉的女子,一個玉樹的喇嘛,兩個當地的年紀輕輕的趕馬人。喝過酒后,那兩個女子開始唱歌,唱了幾首藏語歌,接著唱了幾首鄧麗君的歌,唱了一曲李玲玉的《粉紅色的回憶》,就是那首你永遠可以在不同場合聽到的“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那個玉樹喇嘛給我們講地震后的重建情況,寺廟里整整三天三夜不能睡覺的法事,要一直念經,如果有誰睡著了就用冷水潑醒繼續念經。營地老板給我們講了一個大山藏人的故事,一個女的在山里失蹤了幾天,怎么也找不到,然后請大活佛算,在活佛的指引下,草叢里找到,說是遇到幾個人,跟著去找蟲草,以為只去了兩三個小時,實際上已經一個禮拜,回來后一個月死了,說是魂已經沒有了。
“這里的大山會藏人,”營地老板說,“這些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p>
我坐在火塘邊喝完了一瓶青稞白酒,仍然不想去睡覺。時間還只是九點半。雨又下了起來,雨滴打在木棚頂上啪嗒作響,雨水沿著屋檐往下流,一匹馬在雨中打著響鼻。忽然間我抬起頭,發現大廳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那是旅途中一些奇妙的瞬間,對于這個世界的感受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和敏銳,雨滴的聲音,溪流的聲音,木柴燃燒時崩裂的聲音,紅色的火星跳出來,在空中轉瞬即逝。這種敏銳的感受力連通過往,記憶的閥門隨之打開。就在這里,地球上某個僻靜遙遠的神秘山谷,我回憶起年少時獨自坐在鄉下爐火旁,聽著雨聲,展開對遼闊世界的想象。
03
那天晚上我在溪流和雨聲中入眠。早晨醒來時,雨停了,朝山的藏民接連不斷的從路上走過。今天我們將要翻越海拔4479米的多克拉埡口,然后一路下行到2500米的曲那塘營地。
夜雨之后的道路十分泥濘,坑洼處積著水,到處都是前人留下的腳印。天空陰沉。一條瀑布從山間懸掛下來,山頂積白雪,樹木呈青灰色。我們走過一片平坦的谷地,就開始艱難的攀登。
山勢陡峭。仰起脖子,可以看得見山頂埡口,在巨大的棱錐體形狀的山體斜面上,細如微塵的朝山者排列成連綿不斷的“之”字型,向著山頂緩慢移動。事情就是如此。登山就是讓兩條腿不斷地交替向前,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盡量不去胡思亂想。
步伐矯健的藏族漢子沖我們眨眼,嗓門洪亮的對我們說“扎西德勒”,或者“加油”!年邁的老人拄著拐杖,以蝸牛的速度一步一步往上爬,時不時要停下來休息。有些還在襁褓中的嬰兒也加入到轉山的隊伍中來,他們睡在父親的背簍里,開始了生命最初的朝圣之旅。
接近山頂的時候起了大霧。云在我們的腳下。山谷間云霧蒸騰,宛如一口碩大無朋的鍋。
在山頂我們遇上了老熟人。那是昨天夜里爐火旁唱歌的藏族女子。她拿出一串黑白色的哈達,綁在山頂的某個地方,接著,她面對虛空唱起歌來,把頭微微仰起,用盡所有力氣,有幾聲破音聽起來充滿了悲傷,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淚光閃爍,她在為去年過世的母親歌唱。突然間起風了,狂風夾雜著雪粒,在稀薄的空氣中漫天飛舞。
接著是一路下行。事實上,下坡并不比爬坡輕松,而從四千多米直下到兩千多米,對膝蓋的傷害十分嚴重。五點來鐘,下起了雨,不得不找個地方等待。天色很快暗下來了。雨勢稍停,繼續趕路。途徑的營地已經點起了燈,旅店主人勸我們住下,第二天再走,但我們決定繼續往下走到今晚的目的地。天完全黑了下來。我點起頭燈繼續前行。黑暗中終于聽到了河流的聲響,這意味著營地就在不遠處。
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營地所有的旅店都已經客滿,不光是沒有鋪位,就連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都已經睡滿了人。我們只得在一個開放的棚子里熬過漫漫長夜。幸好還有爐火可以取暖。我困得要死。走了整整一天,身體正需要睡眠來恢復,而我們卻只能盯著火塘里的火舌發愣。
凌晨三點,有些藏民睡醒了,起身準備上路?,F在我可不會抱怨在這個時間起床的人了。等他們一走,我們立馬找到空出的鋪位,攤開睡袋鉆進去。不到幾分鐘就沉沉睡去。
04
我們從凌晨三點睡到八點,五個小時的睡眠足夠恢復體力和意志力。我們在一條溪流里洗臉,溪水純凈發藍,接著又一天的爬山開始了。
不斷有載著朝山者的摩托車超越我們。從這個營地開始,摩托車可以帶著人直到山那頭的阿丙村,而從阿丙村則有通往察瓦龍鄉的公路。大部分人會選擇乘坐摩托和面包車,只有極少的一部分人會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
乘坐交通工具很有誘惑力,尤其是在經歷了好幾天艱苦的徒步之后。而拒絕現代交通工具便利的人,相信這么一個簡單的事情:所謂朝圣,就是要用血肉之軀的磨難,來表達對于神靈的敬意。
總而言之,在眼巴巴地望著人們坐上車子絕塵而去的時候,我們就是這么安慰自己的——神靈看得見呢,是吧?
辛康拉埡口,海拔3740米。翻過這個埡口就看得見海拔2290米的阿丙村了,從落差一千多米的地方看下去,村落像一片矮小的灌木叢,生長在一塊稍微平坦的絕壁之上。
下到阿丙村的時候是下午四點,這是一個開滿了家庭旅館和堆滿了南瓜的村莊。在邊防檢查站,一輛接著一輛滿載著朝山者的車子陸續開走,沒有搭上面包車的人們坐在摩托車后面,機器的轟鳴聲呼嘯而去,揚起沙塵。
我和Z找到一條峭壁上的小徑,連滾帶爬的下到沿河的公路邊。這是一段絕美的路途,我們在谷底行走,沿著一條綠色的河流,牦牛和馬在岸邊山坡吃草,黃昏正在降臨,柔和的光線把一切事物籠罩在一種靜謐的氛圍之中。
抵達曲珠村的時候天色已暗。這里是茶馬古道上一個臨時的驛站,電影《德拉姆》曾沿著這條道路追隨運送茶葉的馬幫前行。四周高山聳立,十幾間破破爛爛的房屋建在山體拐角處,峭壁之下是洶涌的怒江,這是一條脾氣暴躁的河流,多年以前,我曾獨自沿著它徒步,并且遭遇一群惡犬的瘋狂圍攻。
曲珠村彌漫著一股亡命天涯的味道。簡陋的房屋歪歪扭扭排列在道路兩旁,路是土石路,每當車子經過就塵土飛揚。幽暗的小賣部門前聚集著一些藏族人,他們穿著色彩濃稠的服飾,臟辮垂在胸前,他們黝黑的臉龐帶著中世紀的表情,眼神令人琢磨不透。十幾輛摩托車橫在路邊。野狗四處游蕩,翻找食物。隨著天色漸漸暗淡,一些東西正在隱藏起來。緊接著,連地理位置也模糊了。你無法分辨這里到底是西藏還是云南,又或者別的什么地方,黑夜降臨之后,四周的群山把這里與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割裂開來,你明明看得見腳下的公路,但是你發現這條路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只通往無限的黑暗。什么人會留在這里過夜呢?江洋大盜,亡命之徒,身懷寶物卻外表邋遢的商人,或者袍子里藏著匕首的醉漢。
我們要來幾瓶瀾滄江啤酒,借以打發漫漫長夜。這個地方讓我莫名其妙的感到憂郁,燈光黯淡,人影憧憧,沒有人會在這里長久停留。所有人都是過客。
第二天,我們沿著怒江行走,前往一個比較大的地方——察瓦龍鄉,傳說中那里可以洗澡。
我的精神和身體狀態都跌到谷底。天氣異常炎熱,太陽毒辣,路上黃沙滾滾。這是一條干熱河谷,夾在梅里雪山與高黎貢山之間,怒江的深度切割使得這里海拔落差巨大,而干熱河谷的特征之一就是隨著海拔的降低溫度迅速升高。
眼前是一副墨西哥荒漠景象。山坡植被稀疏,裸露著巖石沙土,路邊到處殘留著雨季時發生泥石流的痕跡。沿途遍布仙人掌,它們成片的生長在山坡和岸邊,體積碩大,有的高度超過兩米,結了紅色的果子。
Z找到了樂子——吃仙人掌果。接下來,這個新發現成了我這一天揮之不去的噩夢。我們費盡周折,從長滿尖刺的仙人掌葉間取下果子,Z用小刀切開果子,吃進嘴里,表示味道鮮美。我依樣照辦,結果悲劇發生了,由于小刀在切割果皮的時候占到了表面的細毛,現在這些細毛全都扎在我的舌頭上。
我用光了所有的水也沒能清理干凈舌頭上的細刺。我又干又渴,兩眼發昏,覺得自己很快要中毒身亡,舌頭上一陣一陣刺痛讓我感到絕望。
這一天的行程最短,卻最令人崩潰。中午時我們就抵達了察瓦龍鄉,邊防檢查站送給我們一人一瓶礦泉水,我一口氣喝光。
察瓦龍,藏語就是“炎熱峽谷”的意思,這個地方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而成為交通要沖。自古以來,云南和西藏的馬幫、商隊、朝圣者都在此地歇腳。在電影《德拉姆》里,察瓦龍只有兩排簡陋的房屋和馬廄,如今這里有商店,有旅館,有學校,有茶館,有酒店,有朗瑪廳,有KTV,車輛往來,好不熱鬧,而且,真的可以洗澡。
下午我躺在換洗過床單被套的床上讀《憂郁的熱帶》。經歷了一番干熱河谷的折磨,我現在完全可以理解這部書名的由來。列維-斯特勞斯在書中描敘南美洲叢林部落里的少年如何度過他們危險的青春期,對于人類學家來說,青春期總是引人入勝,因為怎樣度過青春期可以算得上一個文化的縮影。
晚上,照例是瀾滄江啤酒。然后早早上床休息,以應付未來兩天最為艱苦的路途。
05
“我討厭爬山,我恨仙人掌?!蔽以诠P記本上寫道。
寫下這段話時,我們在兩座山峰之間的格布村。從察瓦龍到格布村,途中經過好幾個藏族村子,這些村子通常建在有溪流的山間平地,房屋院落周圍長著大樹。收獲季節剛剛結束。屋頂和院墻上堆滿金黃色的南瓜,已經干掉的秸稈堆在一旁。格?;ㄩ_在籬笆下。鐵皮煙囪冒著炊煙。
跟內地的村落相似,這里的藏族村落也很少見到年輕人,他們不再滿足于傳統的農牧生活,去到大一點的城鎮找工作,或者買上一輛摩托車、面包車搭載朝圣的旅人。
海拔3352米的塘堆拉埡口掛滿經幡。從塘堆拉埡口下來,有一段精彩的路程,沿著陡峭的沙石土路一直往下走,腳邊是深深的河谷。裸露的山體呈黃褐色,絕大部分面積寸草不生,只在靠近河流的地方零星生長著低矮的灌木。這里正是卡瓦格博的背面,一條碧綠的河流沖破聳立的群峰,從深山更深處奔流而出,在巨大的峽谷之間轉了一個90度的大拐彎。千萬年來,河流沖刷出一片可以耕種的土地,就在這谷底臺地上有一座村莊,在這橫斷山脈深處洪荒之地,村莊令人著迷,是誰帶領著他的族人來到這里,建立房屋、開辟耕地?他們為什么要來到如此與世隔絕的地方生存繁衍?他們有著怎樣的日常生活?他們怎樣獲得諸如鹽和茶葉之類的物品?他們怎樣與外界交流?成長在這里的孩子,夜晚伴著河流的聲音入睡,他們會夢見什么?
在格布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七點,天還未亮,我們就出發了。
橫在我們面前的是海拔4100米的達古拉埡口,以及最后海拔4815米的說拉埡口,這是轉山途中的最高點,也是幾百年來無數的轉山者和徒步者心目中最接近神靈的地方。
路上我們遇到一支真正徒步轉山的隊伍。他們來自西藏昌都地區,從德欽縣城就開始徒步,途中即使是在公路上也不會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最后將要徒步回到德欽,大概需要十五天的時間。像這樣完全靠著雙腳朝拜的信徒已經日益稀少,畢竟,人類很難拒絕現代文明提供的便利,而轉山途中搭乘交通工具是否算作弊,佛經里也沒有指示,佛菩薩們好像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切的習俗、傳承和文化其實都在某種更大的框架下漸漸演變,這一點,從藏民們手里拿的智能手機、乘坐的摩托車以及沿途丟了一地的方便面、氧氣罐和紅牛功能飲料都能體現。
我們中午時分抵達達古拉埡口,接下來是一段落差接近2000米的垂直下行。
下到谷底,大河穿流而過,鋼鐵吊橋橫跨兩岸,房屋林立,商店、飯館、桌球臺,儼然一個小村鎮。這里有一個邊防檢查站,意味著過了這座橋,就從西藏回到了云南。路邊開滿旅店,許多朝圣者逗留在此,這里的確很適合歇腳休息。但還只是下午,于是我們繼續前行。
這是一段從谷底到說拉埡口的直線上升,海拔落差將近3000米。炎熱,干旱,陽光刺眼,山谷吹來的熱風令人渾身乏力。汗水浸濕了背包,我不斷停下來喝水。兩瓶水很快就要喝光。
黃昏時我們到達來得村。這可真是一個遺世獨立的村莊,坐落在山坳狹窄的坡地上,四周高山峭壁,天空被山巒切割成一小方塊,如同一座巨大建筑的天井。稀少的山間平地被開墾成田地,在這個季節生長著一片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屋舍儼然,四下雞鳴狗吠,一條懸崖邊上的狹窄小徑通往外界。
這是翻山之前的最后一個村莊。我們打聽到上方還有一個營地,于是決定往上走。
天很快就黑了,來得村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在腳下。月亮升了起來,長滿松樹的山林靜寂無聲。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動物跑開了。接下來升起滿天星斗。此刻我已達到一種驢子附身的狀態——除了不斷埋頭邁步,已經沒有什么多余的思維活動了。
夜里十點半,我們聞到一股煙火的味道,十分鐘后,聽到人聲,梅求補功營地到了。斜坡上搭著兩個簡陋棚子,一臺柴油發電機轟轟作響。我們鉆進棚子,濃煙使人咳嗽,好幾個藏民圍著爐火喝茶說話。
地上已經躺滿了人。營地主人好不容易給我們整理出一塊地方,鋪上油布和被子。棚子里的煙霧揮之不去,我累極了,卻被煙熏得無法入睡。后來爐火終于熄滅,說話的人也安靜下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像兩條臘肉一樣從半夢半醒中掙扎起來。吃過早餐,最后的攀登開始了。路上的朝圣者忽然多了起來,他們是凌晨三點從來得村走上來的。我大口地呼吸著清冷而純凈的空氣。晨光熹微,人們在山路上安靜沉默地走著。忽然有人唱起歌來。歌聲在山間回蕩。
太陽升起,照在雪山頂上,反著白光。穹隆天空從天際灰白色向中間漸變為青色,接著是透明的藍色。山頂氣溫驟降,常年積雪的路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一個七十歲上下的老人拄著拐杖,走幾步就停下來休息,然后繼續走上幾步。
說拉埡口,海拔接近5000米,這里的氧氣含量不到平地的三分之一。我們終于抵達了。難以言說的風景。你能用什么詞匯來描述她呢?美麗、壯闊,又或者是偉大?我放棄了詞語,只是貪婪的眺望這個由湛藍天空和連綿雪山構成的嶄新世界。
一次又一次艱苦的旅程有何意義?對我來說,大概就是這些難忘的時刻,點點滴滴匯聚起來,漸漸拼湊成一幅能夠抵達內心深處的心靈地圖。
接下來,我們將下行到水草豐茂的扎西牧場,接著到達梅里水路口,我們將坐上一輛面包車前往飛來寺,梅里雪山太子十三峰依次出現,我們將住進一家有熱水淋浴和豐盛晚餐的旅館,我們將在暖和的房間里睡上一個好覺,第二天一早去看世界上最壯麗的日出,我們將回到熟悉的地方繼續生活,而在往后的歲月中,我們的記憶會常?;氐竭@里,我們掛在山頂上的五彩經幡也將在無數個日出和夜晚迎風飄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