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獨自住在新街口外大街一條曲折的巷子深處。一天夜里,我從119路末班上下來,邁過低矮的柵欄,向巷口走去。不多時,一個男人從身后冒出來。起初,我以為他只是與我同路。直到拐進巷子,他突然向我跑來,我才察覺到他的意圖不軌。
我拼命地朝家跑,并大聲地尖叫。四周是一片徹骨的寂靜,在晚秋的寒風中疾馳的我,生平第一次隱約地感覺到,人與人之間有一堵跨不過的圍墻,它橫亙在我們中間,困窘之下,才會顯露出一角。
隨著身后的腳步聲被越甩越遠,我覺得不會再有任何一刻,會比現在更讓我感謝多年來堅持的跑步鍛煉。我放慢了速度,在心里嘀咕著,他一定沒想到會遇到像我這樣逃的飛快的女人。那個黑色的人影已經消失了。他應該已經放棄了吧?我不禁有點劫后余生的欣喜,也許這會兒正咒罵我呢。
過了前面那條狹窄的岔路口,左手邊就是我住的院子。我感到有點不安。果然,一個男人從黑暗中沖了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緊繃著身體,站在我對面。在明亮的路燈下,我清晰地看到他凌厲的劍眉,困獸般的眼神,凌亂的棕色頭發,下巴上稀稀疏疏的胡茬兒。在我被他猛地拋出的黑色斗篷罩住后,他就這么踩在我的影子一端,不進也不退。
當時,我自以為是地猜想他或許后悔了。盡管,不久之后,我很快地意識到,事實并非如此簡單。
在愈加猛烈的秋風吹得斗篷簌簌作響時,他用冷硬的口氣命令我不允許把斗篷解下來,然后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我害怕極了,沒有多想,按著他的話,錯身疾步跑開了。
在我身后,沒有人看到,那個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盯著腳下的影子,扯出一絲苦笑。
2.
我是在脫下身上的黑色斗篷,才發現自己的影子不見的。
其實我平時和其他人一樣,早已經習慣于忽視已經擁有的,比如視覺、聽覺、嗅覺。只有當它們的忽然消失對生活造成不便時,才會去想到底發生了什么?
確切地說,我是在那天夜里即將睡覺時,才發現這個令人吃驚的事實。當時,我照常靠在床頭,翻那本斷斷續續地看了一個星期的《博爾赫斯談話錄》。當我讀到卡維特問博爾赫斯,失明給他帶來什么變化,博爾赫斯回答,“因為我發現我是在逐漸失明,所以我并沒有什么特別沮喪的時刻,它像夏日的黃昏徐徐地降臨……”我忽然察覺到,在我面前,泛著白光的書頁上,燈光沒有留下它本該留下的手印。
我舉起我的右手,在紙上來回翻動了數次,又舉起我的左手,做了同樣的動作。我強作鎮靜地站起來,調整了臺燈的亮度和方向,面朝墻壁而立。可是,在這堵雪白的墻面上,什么都沒有。我的腦袋、我的胳膊、我的雙腿,它們的影子消失了。
我仔細地回想了這一天所有的事情,直到視線掃過那件被搭在衣架上的黑色斗篷。我攤開它,羊絨料子,款式簡單,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今天不同往常的,就只有這一件了。
其實那人的舉動確實有些奇怪。按理說像他那樣氣質出眾的人,只要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但當他筆直地站在大廈門口,溫和地對我說他常在電梯里遇到我,并以不容拒絕的姿態親手把斗篷披到我身上,說借我用一晚時,盡管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在公司里見過他,但并不想回絕這樣的善意。當時太冷了,外面還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場秋雨一場寒,而身上那件薄薄的襯衫與沒穿無異。或許不是他呢?我努力地說服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嚴實地裹在被子里,如同一只蟬蛹,一動也不敢動。這樣的舉動無疑讓我多了幾分安全感。我想起很多的奇聞異談,最讓我惶恐的說法是,只有鬼魂沒有影子。
屋子里,除了我,沒有別人。不管怎樣,得先確定自己還活著,我想。這樣的想法一冒出,就讓一貫對神秘主義保持警惕的我明白,自此,我多年構建起的牢不可摧的世界觀,出現了不可修復的裂縫。
通訊錄從上翻到下,花了不少時間。最后我決定打電話給孫周。除了他我想不到更好的人。他與我有不少共同之處,單身、獨居、理性,不熱情但也不冷漠,一切都似乎恰到好處。更重要的是,直覺他會幫我。
電話接通了,一切都在預料中。他對我的處境表示懷疑,并認為我需要冷靜下來,好好休息一晚。但在我的堅持下,他也答應,如果第二天依舊如此,會上門探訪我。
“謝謝,真愿意這只是一時神經錯亂,或是場噩夢。”我掛了電話,松了一口氣。目前看來,似乎除了影子不見,事情沒有更糟糕。或許明天起床,一切就恢復正常了。我胡思亂想著,漸漸地陷入睡眠中。
3
他皺緊眉頭,盯著我,像一只鷹隼。我覺得他似乎有些擔心,一眨眼,我的身體也會消失不見。
房間里的窗簾全部被拉上了,不留一絲縫隙。晴朗的秋日,被關在屋外,連同可能窺視到屋內情景的視線。黑色的斗篷被擱在客廳的茶幾上,我和孫周沉默著席地而坐。剛剛結束的實驗,場景過于詭異,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我還曾好幾次夢到,一個面容模糊的男人推門進來,站在我面前,緩緩地揭下自己身上的皮,抖了抖,人皮變成了一只黑色斗篷,被他搭在了我身上,我于是清楚地看到,那是我的臉。
十幾分鐘前,我在孫周的要求下披上那只斗篷,令人驚奇的是,在它接觸到我的肌膚后,迅速地幻化出了出一只足以亂真的影子。當然,一旦脫下它,影子也就隨之消失了。然而這不是最難以置信的。我們還原了昨晚的場景,發現了那個男人竊走我影子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在對方披上斗篷的時候,踩住他的影子,等他離開,影子就是你的了。
昨夜出現的男人是竊走我影子的偷兒,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它讓我對這個城市更加地灰心喪氣。
“你有其他不適的地方嗎?”孫周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帶著被刻意壓抑的憤怒。
我活動了一下四肢回答說,“到目前為止沒有。”
“你今天出去過嗎?我的意思是......站到太陽底下。”他壓低了聲音問。
“早上下樓在院子里呆了會兒。”
“怎么樣?”
他說話的語氣,讓我覺得如果得到的是壞消息,他會立馬奔潰。
“除了沒有影子,其他的都還好。”
他呼出一口氣又問,“那你打算接下來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
是的,我很無措。面對這種非自然的力量,我似乎除了像那個男人一樣將災難轉嫁給另外一個人,沒有更好的辦法。誰最先開啟了這樣一場游戲?我是第幾個入局者?如果我拒絕轉嫁災難,游戲會終結嗎?問題一個個向我拋來,把我推向墻角,步步緊逼。
“你只有兩個選擇,”孫周嚴肅地對我說。
永遠披著斗篷,或者......
他其實已經猜到我的選擇了。那只斗篷所造成的陰影,不可避免地將我推向與所有入局者同樣的命運中。
“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吧。”我拉開窗簾,心不在焉地說。樓下的街道上,車來人往,所有的一切都在看似混亂中有序地運行著。這樣熟悉而陌生的場景,讓我無比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悲劇性。
在送他離開時,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我沒有給他說出來的機會。這件事本不該把他拉扯進來,我后悔了。
我得有一個影子。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影子。
4.
我盜回來的影子,是屬于一個女孩的。
它有些不安份。這是我沒料到的。影子怎么會有自我意識呢?不過,我想畢竟不是原裝的,或許磨合期過去,它就會安心地呆在我這兒。
一天,兩天……它絲毫沒有被馴服的跡象。相反,我卻開始慢慢習慣,在只要沒有光的時候,它都會悄悄地從地面上爬起來,對我張牙舞爪。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它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時,我被嚇呆了。但很快,我就發現,它毫無攻擊性。它對這種無實質性傷害的行為樂此不疲,而我也喜歡家里有點熱鬧的樣子。
獨居,有時候會孤獨地讓人瘋掉。自從湯圓,我養的唯一一只貓去世后,屋子里就過份地安靜了。現在,我感覺自己多了一只無害的寵物。它實在好養,只要我偶爾假裝被它揍到。
孫周在看到我盜來的影子后,一句話也沒問。而我,也并不想掏出自己的丑陋示人。不過,我倒是跟他說了幾件這只影子的趣聞。比如,它最近占了我另外一半床,像人一樣平躺著睡覺;它時常試著逃跑,但每次都落拓地回來癱在地上......
孫周說,我喜歡上了這個影子。雖然有點怪,但我不否認。有時,我甚至會想,如果它會說話那該多好。這樣,我就不免想到那個跑的如羚羊一般快的女人。不知道,在意識到影子消失后,她做出了什么選擇?
或許會永遠披上那件黑色的斗篷,我看著那只再一次試圖逃跑的影子笑道。
它還是逃走了。我對孫周說。
那天全城停電,又恰逢月食。如此絕佳的機會,我知道它不會放過。既然沒本事留住,那不妨讓它回去吧。我故意給窗戶留了一條縫,然后在黑暗中看著它大搖大擺地擠了出去。
孫周聽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神色復雜地說,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總是看起來很可靠。
5.
我終于沒忍住,偷偷地潛到了那個女人的樓下,藏身到院子里的花圃里。
晚上八點左右,那個女人和一個健壯的男人從外面一起走回來。她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身后,安安靜靜,毫不起眼。我見過這樣的影子,在所有人的身后,存在感微弱,經常被忘掉。
我無法確信它到底有沒有回來。在它成為正常的影子后,我可能失去了辨別它的能力。或許,就這么結束了。那天夜里,我夢到它扭著身子在房間里亂舞,屋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它顯得和之前的我一樣孤獨寂寥。
再后來,孫周在我生日那天,送了一只影子當作禮物。他說,這是我原裝的那只。
我驚訝地問他從哪里找到的。他告訴我,一周前,在偶然發現的一個奇怪網站里。那兒掛著許多待售的影子,明碼標價。
我問他要到了網站鏈接。打開后,在第四頁列表里發現了那只呆笨的影子,上面標注著,已售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