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陪何可謙吃完飯,就收到一條來自Linda的微信,
? ? “明早加班,請務必八點之前到”
? ? Linda是我的頂頭上司,某文藝周刊時尚版的副主編,我們部的人私底下都管她叫催稿辣手,催稿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是她了,簡直是滅絕師太,罵哭實習生的事情時有發生;我組總是有寫不完的稿子,通常情況下第一次上交的原稿絕對會被拒掉重寫,全組同事苦不堪言卻又不敢當面懟。我平時的工作是負責寫冷門的專欄,雖然效率不算很高但交稿量還算說得過去,所以被催稿這種事情一般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不過既然Linda說加班,那就一定有值得加班的理由,我飛快地敲了兩個字發過去,
“收到”
何可謙瞟了我一眼,他不喜歡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低頭看手機。
“可謙,明天我要加班,晚點再回來陪你好不好?”我知道他很可能會不開心,所以故意拉著他的衣角蹭了蹭,
他倒是什么也沒說,只管叫他的司機開車,然后就一言不發的看著窗外。
車在二環的路上飛馳,外面燈紅酒綠的光暈一道道閃過,亮到有點刺眼;轉彎就進了一條老街,昏黃的燈影總是夜的主色調,忽明忽暗的一幀幀,讓人有點恍惚,這一瞬倒是容易入夢得多。自入冬以來,多愁善感似乎已經成為了家常便飯,突然想到許多以前的事情,想到爸爸還在的日子:他是我童年記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我卻不記得具體的細節,甚至于他的面孔也漸漸變得模糊了,好似那些泛著黃的舊照片。人的記憶就是這么可怕,不想忘掉的總是隨著時間而慢慢流逝,想忘掉的卻永遠也忘不掉,偏要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刺痛你的心。我的心也曾柔軟似一塊蛋糕,而你缺席了它由軟變硬的過程,爸爸,我想你。我流不出眼淚,也不想流眼淚,這四年我已經流過太多太多次的眼淚,明白再多眼淚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擦干眼淚以后還是要繼續面對生活的種種暴擊。習慣就好。四年前我也以為我會撐不下去,還不是一樣活過來了?
晚上回去,何可謙上電梯都沒有等我,我只好乘下一班電梯上樓。用鑰匙打開門,發現他已經鉆到書房里去了。我摸黑回了自己的臥室,洗漱完畢之后就換下衣服爬上床,不聲不響地躺著,思緒再沒有像浪一樣翻涌,困意涌了上來。至于何可謙,明天再哄他也來得及。暫時先不想這一切了,只愿求一晚清靜。
早上坐地鐵去上班,雖然是周末,地鐵上人依然很多。突然想起來那位氣性大的主可能還沒消氣,我索性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早上好,我去上班了,晚上再回來陪你,別生氣啦”
句尾還特意加了一個哭泣的表情。其實我們兩個之間的微信從來都不用表情交流,還是那句話:何可謙不喜歡。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很無趣的人,完全不知道他生活樂趣的來源在哪里,或許他面對她老婆的時候會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但是跟我交流起來從來都是明了簡潔,一句帶過。大概是我們對彼此都很虛偽吧,我反正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他,想必他也一定是如此。談交易不談感情,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行規。
? ?
? ? 等我到達公司,組里的人還沒到全,Linda叫我先去分會議室等著,一會兒要開會。半晌大家才陸陸續續地到齊,我看到嚴晗端著兩杯一點點走過來,然后遞到我手上一杯,
“焦糖紅茶拿鐵加波霸”
“謝謝嚴老板!”我打趣道,“難得您有心”
嚴晗擺擺手,扭過頭來壓低音量對我說,
“嗨,儂曉得伐?昨天德國小哥發微信說今晚要約我吃飯!我老開心額”,嚴晗壓低了音量也掩飾不住她眼角眉梢的興奮。她是上海人,平時都說普通話,只有特別高興或者生氣的時候才會蹦出一兩句上海話。她跟我是大學同一屆的校友,也是文學院出身,卻能講一口流利的的德語。她曾經跟我說過她高中時期本來打算是過去德國讀大學的,德語也一直當第二語言學的,結果因為種種原因吧沒能去成,就循規蹈矩的參加了高考,然后出乎意料的考上了t大的文學院。每次聽她講這段經歷,我都會感嘆她運氣好,她則會說自己的人生箴言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也總是勸我別太在乎已經失去的那段感情,如果彼此真的還記掛對方,那命運一定會讓彼此再次遇見。其實我很清楚她所指的“那段感情”是哪一段,每次都是嬉笑著糊弄過去,用不標準的上海話罵她“儂Serendipity看多了伐”。Serendipity是她最愛的電影,但是很遺憾,我必須告訴她,電影里的愛情從來不存在與現實生活中。很奇怪,每次我們談論一個話題都會扯到感情上,嚴晗不適合做編輯,她適合去當情感博主,每天在微博上發發情感屁話,心靈雞湯說不定就能年收入過百萬,正好不用天天在我耳邊嘮叨。
嚴晗永遠不能理解為什么當時的初戀會跟我分手,其實我也不能理解,我也很想把他從大洋彼岸揪回來好好問問清楚。不過就算能問明白又有什么用?都分手四年多了,也沒必要為了一個借口而糾結。今時今日,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他也不會再是當年的他,只有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在回憶里閃閃發光。
Linda進來簡單講了兩句,什么我們這個月任務會比較重,主編希望業績上升,以后經常性加班可能會成為常態,年終獎在此一搏,諸如此類。我默默吸了一口奶茶,心里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很想更正她:加班,在我們部好像本來就是常態好吧?做我們這行的,不加班才是不正常。她平時講話的內容無非不外乎兩點:業績和效率。接近年末,我們部上周又跳走了兩員大將,主編在例會上連點了她三次名,Linda也是心力憔悴。
她今天穿的是B家秋冬款的風衣,腳踩J家的基本款細跟鞋,香水還是老樣子,用的是C家的5號。作為一個結婚五年,孩子已經四歲的事業型媽媽來講,她絕對算是精致女人了,至少從品味方面來看,時尚版副主編的頭銜很襯她。反觀自己:連男朋友都還沒著落,也懶得花錢在一身的行頭上;何可謙沒要求過我天天穿大牌,我自然是沒理由折騰自己。所以說精致女孩這碼事注定與我無緣了,除非哪一天我翻身一躍當上副主編,那時候大概會營造一個符合自己地位的形象出來。
? ? 散會以后,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了。剛打開電腦,嚴晗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湊過來我身邊,笑嘻嘻地說,
“下午加完班去看新上映的電影吧,我請”
? ? 看電影?
上次去電影院看電影已經是三年前了,和何可謙在澳門的一家電影院。那次他本來是帶我去跨年的,可惜我身體抱恙,從下飛機到澳門就開始發燒,昏昏沉沉地在醫院打了一晚上點滴,新年的第一個鐘頭還是在醫院度過的。回到酒店,我很抱歉地向他賠不是,并答應第二天晚上陪他到樓下賭場去小賭一把,反正發爺的賭神我也不是沒看過,心里估摸著自己會借此贏一筆??墒钱斘易谫€桌旁,整個人完全傻眼:我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懂那些賭場術語,賭神里面學到的知識并沒能幫到我,最后只能敲著籌碼喝飲料,何可謙押什么我就跟上去。硬著頭皮打完幾場之后輸的慘淡,鬼佬荷官搖著頭對我露出假惺惺的笑,用口音極重的英語安慰我,
“Better Luck Next Time”
我心里實在是不服氣,賭氣跑去玩了幾把老虎機,結果還是輸的分文不剩。何可謙在一旁歪著頭看我輸完最后一局,帶著點無奈的口吻幫我解圍,
? ? “要不我們去看電影吧?”
? ? 他可能是擔心我再玩下去,會連回程的機票錢都輸光。于是乎,我終于妥協。
? ? 我們去看的是一部歐美的限制級情色影片,我懷疑是他故意的,好讓我學學怎么取悅他。電影院黑燈瞎火,周圍的觀眾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起,據我觀察,大部分的觀眾都是成雙成對,年齡相仿的小情侶。
? ? 當大銀幕上一對赤裸的胴體糾纏在一起時,我實在是抵不住感冒藥的藥效,身不由己睡了過去??催@種題材都能睡著的,從古至今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吧。醒過來的時候影院的燈都亮了,大屏幕上滾動著演員表,觀眾們在散場,只有我靠在何可謙肩頭睡得像只死豬。后來想想,他也挺包容我的,見我睡成那樣也沒叫醒我??赐觌娪八腿o我房卡,讓我先回酒店,他大概是嫌我掃了他的興吧,換作我是金主,我肯定也覺得掃興。我不知道他撇下我要去干什么,可能是找艷遇,反正他有的是錢,在澳門這種地方什么妞都艷遇得到。
? ?
? ? 想到那次慘淡的經歷,我還是婉拒了嚴晗,
“抱歉,有約啦”
其實更重要的是,我答應了何可謙,今天加完班就回去陪他,借我十個武松的膽子我都不敢放他鴿子。
“又陪你男朋友呀,真不夠意思”,她戳了我一下,撇著嘴走了,
“沒事,反正你距離脫單也不遠啦”,我堆著滿臉壞笑,
“討厭”,嚴晗捂住臉,臉上滿是少女的嬌羞,小聲的嗔怪道。
能夠一直這樣懷著一顆少女心可真好,不管遭受過多少次打擊都擁有能夠自我愈合的能力,還是有足夠的力量去莞爾面對下一段感情。而我不同,上次受過傷之后,一直在痊愈的過程中,從此一蹶不振。辛意揚的離開讓我遲遲不能緩過來,即使是現在,我都沒有完全從分手的陰影里面走出來。整整三年的感情讓他用一句話帶過,一句話作了斷,這是何其諷刺的一件事,又像用一把利刃刺向我的心,劃開我的心,企圖帶走這三年我沒能對他說的所有的話;所有的甜言蜜語隨著我的血液在緩慢的,一滴一滴的往外淌,流干耗盡,直到死亡。不僅僅是辛意揚的離開,這幾年來我的生活也發生了很多的變化,也讓我失去了上天所賦予我的,所再去愛人的能力。
大四那個學期,讓我真正體會到絕望這兩個字所帶來的重量。剛被何可謙包養以后,我還略有良知,試著極力去擺脫那樣的生活;當時腦子里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攢夠錢,然后盡可能快的離開他:如果我們之間這種關系非要一直不清不楚地保持下去,以我當時的想法,我大概會選擇以死去終結吧。后來我確實死過一次(事實證明,flag還是不要隨便立)。
那是大四快畢業的時候,我在家里就著一瓶紅酒,吞了半瓶安眠藥。也是巧了,平時每周三來打掃一次衛生的阿姨偏偏有事,所以周一下午就來打掃。她進門就準備打掃衛生,結果看到客廳茶幾上的空酒瓶和安眠藥,以及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的我,嚇得趕緊叫了救護車。我醒過來的時候,何可謙就坐在一旁,他倒是很平靜地看著我,目光卻像一把尖刀,甚至什么都沒有說;又或者他說了一些話,但是我記不起來了,因為當時我剛醒,頭痛的要命,里面好像灌滿了鉛,隨時重重地想要墮下去。后來聽護士說,我當時被送到醫院去洗胃,在病房又昏迷了兩天,這么大劑量的安眠藥,還配了一瓶紅酒,還好被發現的及時,能活下來都是我走運。護士走的時候還很不解地說了一句,“好好的小囡,做什么要自殺呢”。是啊,為什么我會覺得活下去是件那么困難的事情呢?我在心里問,沒人回答我。那次以后,安眠藥對我的記憶力和胃都造成了不小的傷害。我幾乎忘掉了十五歲以前所有的記憶,那些屬于爸爸的記憶在我的腦海里只剩下模糊的一片造影;當我想不起來,我就越發焦急地去使勁想,越想頭就會越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出現了健忘,嗜睡等一系列問題;我的胃也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毛病,時不時地就會隱隱作痛,不能吃過于刺激性的食物,也不能吃冰,只能喝流食。出院以后,何可謙大概有半年時間沒來看過我,只是請了一位阿姨到家里來,天天為我做飯。我一吃就吃了小半年的粥,小米粥,紅棗銀耳粥,皮蛋瘦肉粥,牛肉粥,菜粥,八寶粥,艇仔粥......各種菜系各式各樣的粥,我每天都在喝,最后硬生生的給自己喝吐了,現在看見粥還犯惡心。最后的畢業照,因為身體的緣故,我都沒能去照。最后只是在畢業典禮上露了一面,好歹拿到了畢業證書。
從此以后,我就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沒心沒肺,變得恬不知恥。我終于向我那多舛的命運妥協,理所應當地睡別人的老公,理所應當地揮霍著我的青春。我靠著何可謙的關系進入了現在這家公司,遇到了我人生中最寶貴的好友嚴晗;我加倍去愛我媽媽,給她最好的一切;我努力工作,熬夜寫稿,每個月都能拿到屬于我的額外的一筆獎金。我想,既然死神都不愿意帶我走,那我就留下來禍害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