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中，第一次華山論劍已經(jīng)成為歷史，直到這部書的末尾才寫了早就令人神往的第二次華山論劍。
第二次華山論劍時，南帝段皇爺因已經(jīng)出家成為一燈大師而主動棄權(quán)，鐵掌水上飄裘千仞悔過自新追隨一燈大師皈依佛門，老頑童周伯通為逃避瑛姑的糾纏逃下華山臨時退賽，因此具備奪冠實力的頂尖高手只有北丐洪七公、東邪黃藥師、西毒歐陽鋒和武林小輩射雕英雄郭靖四個人。
在正式參賽的四大高手之中，西毒歐陽鋒雖然在按照郭靖故意打亂經(jīng)文順序?qū)懡o他的《九陰真經(jīng)》內(nèi)容而練功，又聽了黃蓉的胡亂解釋，功底極其深厚的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jīng)脈逆轉(zhuǎn)，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nèi)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將錯就錯地練出新的功夫來，并且因隨時研修、思考、領(lǐng)悟而使得武功精進，以至于最終洪七公與黃藥師合二人之力才能與他打個平手。
僅就參加第二次華山論劍賽事而言，冠軍非歐陽鋒莫屬。那為什么作者沒有把天下第一的名號給歐陽鋒，讓他在黃蓉的言語刺激下真的變瘋，從而失去了作為正常人才可以擁有的獲獎資格，這是不是有失公允？要想弄明白這個問題，還得先來看看歐陽鋒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歐陽鋒因身居西域白駝山莊，精于用毒，被江湖人稱為“西毒”，他因參加第一次華山論劍而成為中原武林人心目中的當世五大頂尖高手之一。在《射雕英雄傳》一書中，直到桃花島求親一節(jié)，西毒歐陽鋒才正式亮相。歐陽鋒為誰求親？為自己唯一的侄兒，即他與嫂子的私生子歐陽克。
關(guān)于歐陽克是歐陽鋒私生子的真相，書中是在最后一章《華山論劍》中，通過連勝三大高手的歐陽鋒得意至極時誤把郭靖錯認作歐陽克的情節(jié)寫了出來，“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然后作者解釋說，“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shù)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這一隱情，歐陽克始終不知，死前一直把歐陽鋒當成了叔叔。這是歐陽鋒的私生活，姑且不論。
歐陽克先于歐陽鋒出現(xiàn)在書中，是在為金國六王爺完顏洪烈效勞的同時，奉歐陽鋒之命查訪王重陽死后《九陰真經(jīng)》的下落。后來歐陽克知道了東邪黃藥師的徒弟梅超風所具有的武功與《九陰真經(jīng)》大有關(guān)聯(lián)，又對黃藥師的愛女黃蓉一見鐘情，所以飛鴿傳書給了歐陽鋒，這才使得一代宗師歐陽鋒沒等到第二次華山論劍的時候，便離開西域到中原來與東邪黃藥師相見。
西毒歐陽鋒能帶著歐陽克到桃花島親自提親，可是給足了黃藥師面子，以至于一向自負得很的黃島主“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份，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古時交通不便，“遠道而來”本身就是誠意的體現(xiàn)，何況一見面歐陽鋒就送了“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的“通犀地龍丸”給黃蓉，“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這里不僅體現(xiàn)的是歐陽鋒的求親誠意，而且表現(xiàn)出了歐陽鋒富有心機，在與黃藥師打交道時能夠做到知己知彼。自負的黃藥師真的上套了，覺得歐陽鋒與自己的武功可以比肩，兩家屬于門當戶對，居然痛快地應允了這門親事，卻不知歐陽鋒可不像歐陽克那樣一心為與黃蓉結(jié)親而來，他志在《九陰真經(jīng)》才會顯得這么有誠意——既然黃藥師之徒梅超風的武功帶有《九陰真經(jīng)》的成分，那么《九陰真經(jīng)》自然與黃藥師大有關(guān)系，如果自己的獨生子歐陽克娶了黃藥師的獨生女黃蓉，就等于取了《九陰真經(jīng)》，還順便通過強強聯(lián)合的姻親關(guān)系進一步提高自己的武林地位，何樂而不為？
心思機敏的黃藥師本來了解歐陽鋒的為人，“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這次卻沒有看懂歐陽鋒貌似真誠求親的背后，是要把《九陰真經(jīng)》據(jù)為己有的狼子野心，由此反襯出歐陽鋒的陰險狡猾非同尋常。后來上島為郭靖求親的北丐洪七公則對歐陽鋒坦率地說：“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占上風。”由此可見，歐陽鋒表里不一，虛偽狡詐，與坦蕩君子毫無關(guān)系，是以在黃藥師出的第一道試題比試武藝中，歐陽鋒作為一代宗師，與小輩郭靖對打時卻擅自違約把郭靖打下樹去。
因機緣巧合，郭靖在黃藥師出的三道試題比賽中勝出，眾人到黃藥師的書房中閑聊，作者這樣寫洪七公與歐陽鋒的關(guān)系：“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能將洪七公置于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當胸懷坦蕩的洪七公當面明說歐陽鋒“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時，歐陽鋒只是“笑笑不語”，儼然一副寬厚包容之人的模樣，卻貌似無心地用言語激得心高氣傲的黃藥師主動說出了周伯通被自己囚在桃花島上已經(jīng)十五年的秘密。別人都重視的求親之事已了就不再多想，只有歐陽鋒賊心不死還在揣摩《九陰真經(jīng)》的下落，他就郭靖的武功推斷出周伯通就在島上，果然猜中。
在大家跟著黃藥師去找被困的周伯通時，“歐陽鋒見黃藥師中了機關(guān)，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里一針一線之微，都會干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jīng)》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而當歐陽鋒和黃藥師中了周伯通設(shè)下的機關(guān)遭遇臭尿淋頭時，黃藥師氣得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于色，卻只笑了笑”，看似比一向儒雅的黃藥師更有涵養(yǎng)。
這就是歐陽鋒第一次正式在書中亮相時所展示的形象。假如作者沒有通過黃藥師的心理活動和洪七公的直言評說告訴讀者這歐陽鋒“口是心非、城府極深”的話，估計許多讀者會看錯他，就把歐陽鋒當成了如今網(wǎng)上泛濫成災的雞湯文里所推崇的好人：與人說話，禮貌謙虛；人前表現(xiàn)，低調(diào)平和；被人批評，大度寬容；面臨變局，寵辱不驚；淋了臭尿，冷靜淡定……這不是最高境界的好人是什么？
與歐陽鋒相比，坦蕩直率的洪七公反而顯得小雞肚腸。這就是偽君子的做人力量，當不明就里者拿其當君子之時，與其相對的真君子就成了小人形象，可是，要知道這些只是做人的形式而非本質(zhì)。作者通過歐陽鋒的形象告訴世人：看人千萬不要只看表面現(xiàn)象，“聽其言，觀其行”才是識人的正確途徑。
現(xiàn)在來看看在謙謙君子的外表下，歐陽鋒有哪些丑惡行徑。
在郭靖第一次上桃花島因迷路偶遇被困的老頑童周伯通后，兩人結(jié)拜為兄弟，周伯通曾經(jīng)給郭靖講述自己為何會被困在桃花島上的經(jīng)歷，他提到王重陽曾經(jīng)假死一事。為什么王重陽要假裝死亡？因為他發(fā)現(xiàn)歐陽鋒躲在全真教里要伺機奪取《九陰真經(jīng)》，所以以上乘內(nèi)功閉氣裝死，騙過了狡猾無比的歐陽鋒，用一陽指破了歐陽鋒的蛤蟆功，迫使其逃走，這才耗盡精神而亡。從這個情節(jié)中可以看出，歐陽鋒并非遵守約定的君子作為而是小人行徑。本來第一次華山論劍后，《九陰真經(jīng)》名正言順地被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陽帶走，誰想再要，只能等到第二次華山論劍時奪冠后擁有。歐陽鋒卻違約潛伏于全真教中試圖盜取經(jīng)書，顯然違背江湖道義。
這還不算什么，歐陽鋒的陰險狠毒可不僅在于此。北丐洪七公生性豁達，心地仁慈，雖非出家人卻是慈悲為懷，歐陽克曾經(jīng)綁架全真七子之一的孫不二的俗家弟子美女程瑤迦試圖占有，在郭靖、黃蓉為此打抱不平時，本來黃蓉可以用洪七公傳授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殺了歐陽克，洪七公卻出手救了他，黃蓉問師父為何救這壞家伙，洪七公說：“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里，于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對于一般人來說，對熟人總是會顧及對方臉面，有所照顧，是人之常情，洪七公也不例外。
可歐陽鋒怎么對待洪七公？當面時說得很好，背后卻總想殺害。在海上遇險時，洪七公以德報怨，眼見歐陽鋒就要自作自受地死于非命，“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當即出手相救”，可還沒徹底脫離險境的歐陽鋒轉(zhuǎn)身就瞅準機會要殺洪七公，以至于洪七公都驚呆了：“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結(jié)果真的是歐陽鋒在背后偷襲，讓洪七公險些喪命。歐陽鋒可不是一般人，心腸格外歹毒。別說洪七公，換成誰也想不到歐陽鋒的恩將仇報來得會這樣快。無他，只因笑里藏刀的歐陽鋒本就一直想殺洪七公，逮著機會豈肯放過？他才不管和洪七公是不是熟人，是不是同居一代武林宗師的地位。
歐陽鋒除了愛他自己和他的兒子歐陽克，行走江湖從不講什么道義。雖然郭靖幫助他一起漂流到荒島，避免了葬身于大海之中，但他還是時時刻刻想殺郭靖，因為在他看來，郭靖“這小子功夫?qū)嵤橇说茫嬷质熳x《九陰真經(jīng)》，留著終是禍胎”，于是歐陽鋒“心中暗暗盤算，不論侄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而幫忙砍樹救歐陽克的郭靖還蒙在鼓里，因佩服歐陽鋒武功驚人說不知幾時能練到歐陽世伯這樣的功夫，歐陽鋒心道：“等你來世再練罷。”郭靖的憨厚與歐陽鋒的陰險形成了鮮明對比。
除了一直想殺洪七公、郭靖，歐陽鋒也想過殺黃蓉并且不止一次試圖暗害黃藥師。梅超風怎么死的？就是在黃藥師與全真七子無端起爭斗之時，歐陽鋒不但偷襲了全真七子譚處端令其喪生，而且伺機偷襲黃藥師，要不是梅超風拼命撲上去替師父擋住暗算之招，黃藥師也就因此喪生。這讓黃藥師冷笑道：“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虛傳！”而歐陽鋒見黃藥師沒死，“心中連叫‘可惜’”，“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此時再見到歐陽鋒的笑，對比前文中歐陽鋒親赴桃花島求親時所表現(xiàn)出的“誠意”，真是令人不寒而栗，這可是在暗算差點真把愛女許配給他兒子為妻的黃藥師啊！
至于歐陽鋒在荒島上不顧洪七公師徒三人死活而盜了郭靖、黃蓉造的木筏離開、偷偷一把火燒了黃藥師的徒弟陸乘風的家園歸云莊、與楊康等人勾結(jié)血洗桃花島殺害了郭靖的五位師父，都不會再讓人感到奇怪。這就是歐陽鋒的真正面目——陰險狡詐、兇狠毒辣。原來他之所以叫“西毒”，不僅是因為善于用毒，而且還因為心腸歹毒。
相比之下，黃藥師明明有機會在樹林里和大家一起殺了歐陽鋒為自己的徒弟梅超風報仇，卻因高傲不想以多欺少而放虎歸山；郭靖在華山上遇見正獨自練功的歐陽鋒，可輕而易舉地將其殺死為被害的師父們報仇，卻不忍趁人之危而放過良機……他們都是太仁慈了。需要反思的是，包括洪七公如此大仁大勇之人在內(nèi)的俠客們對于像歐陽鋒這樣死不悔改的大惡人的寬容是不是縱容？
雖然瘋了的歐陽鋒在《神雕俠侶》中善待了楊康與穆念慈的兒子楊過，那也是誤把他當成了自家孩子的原因，而非真正痛定思痛重新做人——這方面，他顯然不如作惡多端的裘千仞，裘千仞終究有所反思后放下屠刀皈依了佛門。
只論武功的話，歐陽鋒堪稱一代大宗師，他既精于用毒又能自創(chuàng)上乘武功，最令人嘆服的是，即使練錯了《九陰真經(jīng)》上的功夫，他不但沒有走火入魔致死，而且有所成就，簡直是武學上的一大奇跡，任憑誰也不免要欽佩不已。換成現(xiàn)在的概念來理解，歐陽鋒無論在學術(shù)研究上還是在實踐能力方面都是頂尖高手，然而，僅此而已，除了武學精深，他絕對是有才無德之人。
古今中外，無論是治理國家還是日常工作，人們推崇的都是德才兼?zhèn)渲恕槭裁茨兀坑胁艧o德者，身居要職，必然會嚴重地危害他人與社會，唯有德才兼?zhèn)湔叻娇稍旄Ｓ谌耍麌瘛ＨA山論劍，比的雖然是武功，但是學武之人都知道，武德重于武功本身，不能只以武功來取人。
在華山論劍中，誰得了天下第一的名號，誰就必然能威震整個武林，引導著江湖風氣。無論是迷戀《九陰真經(jīng)》還是向往《武穆遺書》，歐陽鋒都是一心為了奪得天下第一的地位，他一有機會就想通過暗算除掉和自己勢均力敵的人，大有唯我獨尊、逆我者亡的專制暴戾傾向。假如歐陽鋒這樣的人成為天下第一，從此江湖定會黑暗無比。
在第二次華山論劍中，最后黃蓉用智謀把西毒歐陽鋒徹底逼瘋，從而讓已經(jīng)完勝的歐陽鋒失去了冠軍資格，好似不夠公平，然而非常公正。當公平和正義發(fā)生矛盾時，必須首選正義。再說，雖然歐陽鋒在論劍之日連勝洪七公、黃藥師、郭靖三大高手，但是五年前去桃花島求親時和洪七公在比武中不相上下的歐陽鋒能在武功上迅速提升還是得益于《九陰真經(jīng)》上的功夫，而對于《九陰真經(jīng)》所載武功的獲得，他是通過綁架和威脅郭靖、黃蓉的方式來進行，其行為本身就卑鄙無恥，這與周伯通、郭靖于無意之中學會《九陰真經(jīng)》上的功夫本質(zhì)不同。另外，如果周伯通肯用《九陰真經(jīng)》上的功夫，就能打敗瘋子歐陽鋒，臨時為逃避瑛姑的糾纏而棄賽的周伯通才是事實上的天下第一。
在《射雕英雄傳》的最后兩章，雖然作者不僅通過郭靖來反思是非善惡，還通過歐陽鋒瘋掉來追問西方哲學命題“我是誰”，但是整部書弘揚的還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崇高精神。聯(lián)系到作者在寫《射雕英雄傳》時，香港還沒有回歸祖國的懷抱，就更能理解作者何以在第二次華山論劍時沒有讓武功最高的人獲得天下第一的名號，而是由洪七公和黃藥師成全了具有濟世救人胸懷的少年英雄郭靖——只有扶持更多為國為民的少年英雄成長，才能讓祖國的未來充滿希望。
更何況第一次華山論劍的冠軍全真教創(chuàng)始人王重陽已經(jīng)樹立了天下第一的榜樣，那就是濟世救人、弘揚正氣。在桃花島上周伯通跟郭靖曾經(jīng)說過，當年王重陽在第一次華山論劍時奪得天下第一，順理成章地擁有了《九陰真經(jīng)》，并沒有去練上面的絕世武功，他去爭奪天下第一的名號只是為了免除江湖上因為爭奪《九陰真經(jīng)》而導致的血雨腥風，實為武林安危著想。
綜上所述，有才無德的西毒歐陽鋒武功即使再高，也根本配不上天下第一的名號。歐陽鋒之瘋，完全合乎正義之道。作者沒有把他寫死，皆因憐才之意。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在寫作時的思想傾向決定了書中人物的命運，并且對廣大讀者產(chǎn)生著無法預料的影響。因此，對于寫文的人來說，也要心懷天下，肩負起自己的社會責任，對行文寫字所帶來的社會影響有所考慮，不可無所顧忌隨心所欲。
高英寫于2018年12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