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的酸梅湯,簡直是人間絕味。
小學五六年級時的周末,被父母逼著去上奧數。家人均忙于工作無暇接送,加之彼時還未曾學會騎車,因此來回近三公里的路程都要勞煩雙腳親力親為。尤其當酷暑降臨,放學時正直艷陽高照,還要背著個笨重的書包,往往走到一半就精疲力竭了。但正當我接近崩潰邊緣時,那個熟悉的酸梅湯攤點就會不偏不倚地出現在眼前, 不厭其煩地擔任救世主的角色。
老板娘是個五十有余的老太,姓張,衣著樸素甚至略顯土氣,帶個不入時的草帽,老花鏡也是形影不離,像極了抗站片里賣西瓜的老八路。說這是個攤點其實是恭維,因為連個招牌都沒有,一個人,一板凳,一輛車,一桶湯,卻成了我歸途中最大的念想。銀白色的鐵質桶內,首當其沖的是一大塊浮冰,不安份地晃來晃去,氣勢洶洶地呼出些涼爽的水汽。酸梅都安詳地躺在底部,些許梅肉飄蕩在湯面,讓人垂涎三尺的同時也不禁大呼:貨真價實。晶瑩剔透的湯被老板娘小心翼翼地倒入透明的塑料杯,深褐色的賣相極為誘人,但看不出有任何添加劑的痕跡。梅肉在杯中若隱若現,若輕輕搖晃它們就會跟著節奏翩翩起舞。若執意要求,老板娘還會舀出幾顆酸梅供君品嘗。
一杯五毛,兩杯一塊,暢快淋漓一番后,體力也補給完畢,瀟灑地掏出個鋼镚,仿佛書包也變輕許多。于是,這五毛一杯的酸梅湯成為了最廉價的興奮劑,也化身為似火驕陽的頭號公敵。
撇去其為我返程保駕護航的功勞,其味道也值得大書特書。芬芳濃郁的酸梅,加之恰到好處的甜味,以及錦上添花的冰塊,絕對是對味蕾最慷慨的饋贈。得空跟老太閑聊,了解到這烏梅是一顆顆精心挑選,配上正宗的老冰糖,輔以陳皮,甘草等藥材,慢火熬制幾個小時,再晾涼,加冰,一碗夏日美味便應運而生。
現在酸梅湯大多七,八塊一杯,其利潤空間令人咋舌,但大多是用酸梅粉勾兌,加上種類繁多的添加劑,以及齁死人不償命的調味糖,顏色倒是更深了,卻顯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氣,像是疾病晚期病人的臉色。而且一接觸味蕾,其粗制濫造的本色就顯露無疑。
像張老太這樣,一心一意做酸梅湯的人,現在已經銷聲匿跡了吧。
如今市面上的食品,都與添加劑形影不離。被各式各樣的調料綁架的食材,已經失去其本來的味道。人們奉行著濃縮就是精華的原則,將本來由原始食材彰顯的味道濃縮于色彩繽紛的調味粉中。面包和蛋糕也吃不到小麥和雞蛋的味道,反而被形形色色的香精喧賓奪主。“原汁原味”通常是商家標榜的噱頭,但即使是對味精愈發麻木的舌頭,也毫不猶豫地給出了名不副實的差評。
不只是食物,這種現象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均莫不如是。學中文的不看原著作品,通讀幾方評論便可滔滔不絕;學財經的不熟悉各方理論,刷遍試卷習題便可天下無敵;教書的不注重授課質量,忽悠學生寫幾篇論文便可飛黃騰達;做產品的不注重品牌質量,搞幾次借勢營銷便可聲名鵲起……如此現象不勝枚舉,于是眾人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前段時間回家,親戚送來些野菜,本想將其在熱水里汆汆就可以大快朵頤,健康美味原生態,清新自然無添加。但事實上真的是難以下咽,只得蘸些牛肉醬方能下肚。味蕾仿佛已經無法接受這些純天然的食物了,反而逐漸對張揚霸道的味道情有獨鐘。
我們常說些人心不古,世態炎涼的話,卻沒有認識到社會風氣的變遷,每個人都難辭其咎,也沒有人能獨善其身。當你抱怨這個世界正在朝著你厭惡的方向改變時,先不要急著噴人,想想曾經的自己,客觀地比較一下,然后想想:自己也是否與其同流合污,無論深淺。
想像中那么好喝的酸梅湯,若真是擺在我面前,誰又能保證,我那被各種添加劑俘虜的舌頭,不會將其拒之門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