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有一個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還有一些囂張;有一個姑娘,她有一些叛逆,她還有一些瘋狂?!?/p>
別誤會,姥姥說的不是小燕子,姥姥說的是晴雯。
看紅樓夢這些年,總有人問我最喜歡哪個角色。通常理解里,不是黛玉便是寶釵,不是湘云便是探春,不是妙玉便是可卿,其實她們我都愛,可真要說入心入骨,提起來心就刺癢,酸里帶著甜,甜里帶著苦,苦里帶著咸,咸里帶著痛,百般憐惜萬分寵溺,怎么都不夠的,則當屬睛雯。
這個紅樓夢里最刺眼的丫頭,像是心頭的朱砂痣,鮮紅如血,潔白如雪,宛如我于紅樓的一場初戀。
因為她模樣生的比別人好?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盡然;因為她性情比別人強?別逗了,她要是能說性情好,那黛玉簡直就是天下第一暖妹;因為她率真直接沒心機?這倒算是優點,可惜她表現出來的全是負面影響。那我到底喜歡她什么?其實,我也不知道。(攤手)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嗎?需要嗎?這類似哲學的問題我從來都懶得思考,對于我這樣一個性情中人來說,喜歡就是喜歡,想那么多呢。
可是,當別人問我她到底哪點好時,我總還是要說上幾句的,否則怎么證明我是半個紅樓通呢?(恩,也許不到半個,四舍五入吧,嘿嘿。)
套用一位評論家的話:“晴雯身上有比較自覺的人格意識和朦朧的平等意識。很多人是自覺地在做奴才,而晴雯不?!?/p>
一個人之所以高貴,全不在他的身份地位,而在于他擁有怎樣的靈魂,選擇怎樣的人生。
同樣是丫頭,晴雯不是沒有永留寶玉身邊的想法的,她對寶玉有情,這是不爭的事實,否則她怎么會在自己病得昏頭脹腦水米未盡時,三更半夜的強撐病體為他縫補雀金裘?你以為她是在展示才藝嗎?還有,寶玉隨心情寫了三個字,大冬天的,找個什么人貼到門上不好,為什么她非要自己爬到梯子上端端正正的貼起來?看電視劇的時候,這一幕我記得最清楚,寶玉心疼她手都凍紅了,幫她揉搓呵氣,她就那么一臉燦笑的由著他,兩個人沒心沒肺的在雪地里跺著腳抓著手,抬頭望向那門楣。
她是把怡紅院當家的,惹寶玉生氣了,寶玉要攆她出去,她哭著說“死也不出這屋子”。有人說她此舉真是沒骨氣,有人說她其實奴性十足。我每每看到此論斷,都忍不住冷笑兩聲。她不是沒把寶玉當主子,但她也絕不僅僅把寶玉當主子。她跟他哭,她跟他鬧,那是因為她心里覺得他們是一起的,是平等的,是一家人。所以,她有事沒事有口無心地跟其他人說“等你們去盡了”,我再怎樣怎樣。她認定自己會是寶玉的人,這種自信既來自賈母對她的認可,更來自她對寶玉情感的信心。
反過來看,寶玉對她是否有情呢?有是一定有的,寶玉對哪個姐姐妹妹的不動點心思呢?否則警幻仙子也不會說他是“古今第一淫人”。他的專職就是意淫女性,只是曹公把他的這種意淫定性為愛與憐惜,類似于婦女之友之類的。可他的愛是不夠的,也是無力的,他除了能在自己的地盤上給她點寵愛,惹毛了她就討她歡心的讓她隨便撕扇子外,就是死后為她寫首悼詞,以寄哀思。結果寫著寫著,還成了給黛玉的了。除去這些,他能做的真的太有限。
相較之下,晴雯之于寶玉的愛,是純粹的,也是干凈的,她生的“妖媚”,卻活的比任何人都干凈。
都說襲人襲大姑娘是古今第一大賢人,可是最早跟寶玉滾床單的就是她。她還好意思到王夫人面前說什么“如今二爺也大了”、“前后錯了一點半點”的話。晴雯也上過寶玉的床,大冬夜的,她打扮的伶伶俐俐的出去嚇唬起夜的麝月,結果自己凍著了,回來寶玉讓她上床渥著,兩個人就這么裹進了被子。如此香艷的場景,可是讀來真真的就是思無邪,你不會覺得他們在暗處動了什么手腳,也不會覺得他們做下了什么不才之舉。到底是他們純潔還是我們純潔呢?因為人心純潔。
因為人心純潔,所以你相信寶玉和晴雯在那一刻什么都不曾發生;因為人心純潔,所以你相信寶玉和林妹妹在床上除了講小耗子的故事以外,兩個人什么都沒干。人心純潔不為別的,全在于對愛的一種尊重。而這份尊重出于哪里?出于人的自愛自重。
晴雯有的是機會跟寶玉發生點什么,但她沒有。比如前一秒寶玉哄她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后一秒寶玉就要她給他洗澡,可是晴雯斷然拒絕。說到這里,又不得不提,怡紅院里,跟寶玉有過肌膚之親的丫頭到底有哪些?明寫的有襲人,暗寫的則有先后出現洗澡橋段的碧痕與麝月。
晴雯的自愛不在于她要和寶玉保持所謂的主仆分寸,而在于她即使知道自己早晚會是寶玉的人,可她依然要等到明正言順的那一天,不會逾越尊嚴這條底線。正因她如此,寶玉才待她與眾人不同。
很多人不喜歡晴雯更多的還在于她待人的刻薄,比如在紅玉的問題上,比如在墜兒的問題上。而恰恰在這兩點上,我看到的是晴雯的自重。
紅玉是個不安分的丫頭,她時刻惦記著攀高枝兒,這是明擺著的事。否則她不會趁人不在,到寶玉面前獻殷勤,也不會那么熱心于鳳姐的差事。而晴雯是最看不慣這種諂媚的行為的,連襲人她都敢嘲諷是“哈巴狗兒”,何況紅玉?
再說墜兒,她的偷盜行為直接打了怡紅院的臉,打了寶玉的臉,更打了作為引導管理者的襲人與晴雯的臉。晴雯病中捉住墜兒的手,一邊拿一丈青戳著一邊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她的話里,幾分帶著怒,幾分帶著氣,幾分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怨。因為她要強,所以她也要求別人要強;因為她自重,所以她也要求別人自重。
而在賈府自導自演的查抄大觀園戲碼里,整個園子里只有兩個人有反抗行為,一個是探春,一個便是晴雯。她“挽著頭發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晴雯,她用這種過激的行為,做著她的身份范圍內能做的最大反擊。
這個“暴炭”似的姑娘,她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在同階層的人都在茍且時,她的高貴占不到什么便宜,只會招來毀謗與誹議。
但凡她能學會襲人三分柔順與心機,她也不會落得枉死的下場。奈何她終不肯低頭,無論是向自己,還是向別人。
晴雯,她身上的毛病不可謂不多,然而,除去那些塵埃,我們當看到一個人的內心,那里純凈如水,純白如雪,只是,這一切終抵不過世道人心,權欲是非。
嘆我晴雯,終是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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