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雨出國前曾經說,猴子撈月是因為猴子見識過真正的月光,從此之后便對月亮深深著迷。其實猴子們聰明的很,他們怎么可能不知道水中的月亮是倒影,但猴子寧愿相信那就是月亮,并為之執迷不悟。這種事比臭男人嘴里說過的任何情話都浪漫,只是世人不懂。她說這話的時候,一輪圓月倒映在水池里。
那時候我們坐在高中學校的小花園,遠處的教學樓燈火隱藏在一片花枝柳葉里。潘小雨又說,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從前我在這里上學,感覺日子漫長的似乎沒有盡頭,后來我們從這里畢業,卻又感覺日子從未過的這么快過。一屆一屆的一中人將自己的青春留在這里,你說,這個地方得發生過多少故事啊!
我說:“故事多了,但你不知道。或許時間和這所學校知道,但他們不會說。”
然后我又說:“潘小雨,你出了國,嫁了洋鬼子,不會忘了我吧?”
潘小雨說:“不會。”
算起來,我和她認識也夠五年了。
五年前,我背著書包走進高三六班的教室,從此開始了我的插班生涯。那時候我十七歲,每天精力旺盛,可以重復的把一句話說上很多遍而不感覺煩。比如和我第一任同桌打的招呼:“兄弟你好,我是新來的同學,我叫楊森,你可以喊我三木。”那時候潘小雨剪了個假小子頭,穿著一件寬松的T恤,比現在胖,我以為她是男的,叫她兄弟。她不說話,只是瞪了我一眼。后來我又不斷重復那句話,她還是這樣。所以我就認為她是個啞巴,在心里好是同情了她一番。后來我把這句話寫在紙上,像對待一名聾啞人一樣小心翼翼的遞給她,算是完成了禮貌性的問候。她看了紙條,漲紅了臉。臉上有一些雜亂的雀斑,紅彤彤的像個草莓。她轉過頭來氣吁吁的對我說:“睜開你的眼看看,誰和你是兄弟!”
然后我和她做了整整一年的同桌,直到畢業。
后來潘小雨告訴我,那天本來是想說,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但她顧忌到自己的淑女形象,話到了嘴邊又把狗字去掉。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在旁邊笑的人仰馬翻,我說:“潘小雨,你怎么好意思說自己淑女。”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隨后將目光轉到窗外,她說:“我就是淑女,麥子說他只喜歡淑女,那我就是淑女。”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如水。
麥子是她第一任男朋友,我只能說,在麥子的面前,潘小雨確實是一名淑女。
但他們的戀情止步于高考前一個月,麥子說他害怕不能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備考上,所以他選擇分手。那天潘小雨紅著眼對我說:“麥子這狗東西,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這狗東西,明明就是變心了。這狗東西,分手也不掉一滴眼淚。沒心沒肺”我說:“叫他狗東西不妥吧,沒素質。”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就叫他狗東西。”說完她的眼淚就往下掉,她說:“老娘心里難受。”
可第二天她就像沒事人似的上課下課。我雖然吃驚,也識趣不提起這事。她和麥子的事就這樣過去,就像石頭沉到水底,漣漪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高考過后,緊接著就是無邊無際的夏天,漫長且美好。
那時候我整天泡在網吧里,玩的昏天暗地。有一天下午我從網吧出來買飯,天微微暗,天上飄著一兩朵火紅的云,一半浮在天上,一半隱藏在黑暗里。風迎面吹來,沙子差點迷了眼。我眨巴眨巴眼,看到站在路邊小吃店門口的潘小雨,笑的花枝招展。
我說;“你在這里干嘛?”她說:“等你啊。”我又問:“等我干什么?”她說:“帶你去個地方。”
那段時間我浪跡全城各個網吧,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里。潘小雨能找到我,一定費了不少功夫。就因為這個,我當時就決定扔下網吧里一起奮戰的兄弟們,跟她走一趟。
我跟潘小雨爬上空無一人的教學樓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潘小雨讓我坐在地上,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兩罐啤酒。她說:“這里是麥子一年前向她表白的地方。”我說:“哦。”我心底有點失落,我說;“不都過去了嗎?”她說:“過去了是過去了,就是有點想他。”然后她舉起啤酒,說:“干杯。”我沒理她。她繼續說:“我考上天津的大學了。或許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喝了一大口啤酒,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
后來我說,你個賤人,想他就去找他啊,你找我來是幾個意思。她低著頭,小聲地說:“你是我最好的異性朋友了。”然后坐在我身邊,一聲不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
風微微的擾動樓頂的氣氛,我聞到她身上飄來的體香,轉過頭看她埋沒在黑暗里的側臉。我說:“賤人,走吧,天黑了。”她說:“你怕黑啊,我可不怕。”然后她站起來,在樓頂蹦蹦噠噠,白色的襯衫在黑夜里迎風飛舞。我就坐在那里,一動也不想動。天上掛滿了星星,像是一場凝結了的大雨。
我站起來說:“走了,女鬼,你這樣,會嚇壞小朋友的。”
她跑到我面前,說:“這里沒有小朋友,只有你。”我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膛,突然有一種想狠狠抱住她的沖動。我說:“潘小雨,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么嗎?”她說:“知道,”她伸出手指著我,說,“你敢罵我一句試試。”我想,你知道個鬼。我轉過頭,深呼一口氣,壓下體內將要沸騰的荷爾蒙,說:“天真黑了,走吧。”
兩個月后,我去鄰市一所三流大學報道,而潘小雨去了天津。一別,就隔了萬水千山。整個大一上學期,我沒有主動聯系過她一次。因為每次通話,都會讓我想起那個在樓頂飛舞的白襯衫,心思不寧。
快過年的時候,我在街上碰到了潘小雨。她瘦了好多,披散著頭發。那天沒有風,陽光明媚,也不冷。我老遠就看到了她,說實話,那一刻我從未如此的渴望走近她,又從未如此的害怕走近她。直到她嘻嘻哈哈的跑到我面前。說了一堆我沒記清楚的話,又嘻嘻哈哈的從我面前消失。她走了之后,我看著人流如海的街,心里無比失落。
三流大學有個好處,那就是管理不嚴。只要不是臨近考試,我就不去上課,待在宿舍里打游戲或者和室友喝酒吹牛逼。有時候喝多了,會順手給潘小雨發一條短信,那時她有了新男友,從她的動態看得出來,她很幸福。
后來我會去天津找她,為了給自己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編造出來了一個并不存在的天津女朋友。但真正去見她的時候少,更多的是我獨步天津街頭。有時候我也會想,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但我把這件事深埋心底,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
有一天我從一場漫無邊際的午睡里醒來,感覺時光在此刻凝固。傍晚的夕陽如火,將整個房間染成紅色。宿舍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的讓人窒息。我躺在床上,伸出手來,像是摸到了時間的尾巴,往事就如同電影似的一件件從我眼前浮現。那時候臨近大學畢業,有太多值得回憶的東西,有太多舍不得的人。一想起從前,情緒就不可抑制的悲傷起來。
潘小雨出國前一天,我倆待在高中校園的小花園里。她提到了猴子撈月,還提到了那里發生過的故事。后來我說:“潘小雨,我也有一個故事,關于猴子的故事。”我把故事,一字一字的講給潘小雨聽,除了她的名字。
然后潘小雨說,她曾經與我一樣,都是一只癡迷于月亮的猴子。
潘小雨說:“這樣也好,朋友就好。你看,這些年我們都談了幾場戀愛,可談著談著就走丟了。大部分學生時代的愛情,都是無疾而終。最后連個朋友都做不成。”
我說:“對啊,他們大多數,連個朋友都做不成。”
潘小雨沉默了好久,她說:“好可惜,我們沒有在一起。好幸運,我們沒有在一起。”
話不成話,可意思,我們都懂。
我突然想哭,想笑,還想回到從前,狠狠地將她擁在懷里。
可世上有多少人想回到從前啊,只是從前不愿意。
從未擁有,就不會失去。就這樣,也挺好。
后來她走的時候,我們用力擁抱,在人來人往的機場里任眼淚肆意滴落。
就像兩個普普通通的朋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