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阿衛朝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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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蘇梓淇結婚那天,張嘉柔沒能趕去。
粉色氣球遍布會場,香檳、蛋糕、花束,還有各色來人,渲染著熱鬧與溫馨。蘇爸含著眼淚把蘇梓淇交到了新郎手上,鄭重、認真。起誓詞是張嘉佳在書里寫過的那句話,“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溫暖而不炙熱,覆蓋我所有肌膚。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貫徹未來,數遍生命的公路牌”。
一切都剛剛好,只是張嘉柔沒來。
會場外面的和平廣場,群鴿懶散的撲棱著翅膀。
作為蘇梓淇最好的朋友,蘇梓淇結婚那日,張嘉柔正在A城一個大型食品廠的倉庫打零工,迄今為止,她在這所倉庫已經工作了兩個多月了。
倉庫小零工和高級女白領,在人們的固有認知里,張嘉柔一定是因為身份懸殊才不愿意去的,但事實并不是如此,張嘉柔的真實身份是一個新聞記者,專搞輿論監督節目,這種工作,經常需要暗訪——其實也就是人們認知里的臥底。他們的工作性質,用張嘉柔主任的一句話來總結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三個月前,他們欄目接到線人舉報,說A城的一所大型食品加工廠長期回收過期食品,進行包裝翻新后,進行再出售。因此,欄目組派張嘉柔作為這次的暗訪記者。
前兩個月,張嘉柔一無所獲。在那工作的工人口風都很緊,對外人充滿防備。直到這些天,她漸漸和他們混熟了,他們才愿意跟她多交流一些。
蘇梓淇大婚,是調查工作最白熱化的階段,成敗在此一搏,張嘉柔不能放下工作,趕去參加她的婚禮。
晚上,張嘉柔回到租住的公寓,打開電腦,發現郵箱里躺著一封郵件,打開一看,是一張伴娘服的照片,簡單的款式,胸口處點綴著些流蘇,是當初,她和蘇梓淇一起選定的那件。那時,張嘉柔曾承諾一定參加蘇梓淇的婚禮,蘇梓淇承諾一定替張嘉柔買下那件伴娘服。
張嘉柔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心里突然開始難過了起來。
此時,她已經與外界切斷聯系兩個多月了,由于臥底工作的危險性,她不知自己會不會真的在未來的某一刻突然消失在這人世間。其實,這些年來,相比老師當年在課堂上講過的情懷,支撐她走下去的,更多的是一份責任。
可此刻,她還是突然覺得很難過,因為她錯過了她最好朋友的婚禮。
晚上,躺在被窩里,塞著耳機,聽陳學冬的《不再見》——原諒捧花的我盛裝出席只為錯過你,祈禱天災人禍分給我只給你這香氣。
聽到這里,張嘉柔摸出了枕頭底下原本打算在蘇梓淇婚禮前送給她的結婚禮物,輕輕說了聲,“蘇蘇,祝福你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2)
第二天,在食堂吃午飯,旁邊幾個女同事在聊天,張嘉柔靜靜聽著。因為一個年輕女孩吐槽自己的奇葩朋友,話頭不知何時溜到了友情上。
“嘉柔,你別光吃飯,也說說你的朋友”,身邊鄭姐見她一直沉默,把話頭引向了她。
張嘉柔輕輕笑了笑,仿佛突然接住了一片從天空飄下來的溫柔而圣潔的絨毛。
“說起朋友,我倒是想到了一件小事,高中的時候,上體育課,我們幾個女孩子總喜歡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小圈子,蘇梓淇總是會帶一本書,把書皮撕下來,墊到自己屁股底下,然后,把厚厚的書,扔給我”,張嘉柔這樣說著,空氣突然安靜了幾秒。
每個人都好像陷入了回憶中,張嘉柔也是。
她第一次見到蘇梓淇是在什么時候呢?
對了,是爸媽離婚的第一年,她隨爸爸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故鄉,遷到另一座陌生城市,轉學后,她剛好進到了蘇梓淇所在的班里,也剛好,跟學習委員蘇梓淇同桌。
那時候,蘇梓淇對誰都溫溫柔柔的,講話輕聲慢語,笑容溫婉,深得老師同學的喜歡。而她,卻像一根頑固的刺,從進入到新班級的第一天,就顯現出了極大的不和諧。
那段時間,是她生命中最脆弱的時光,因為脆弱,所以總喜歡刻意佯裝堅強。在那些日子里,她染過無數種顏色的頭發,卻又在空蕩的夜風中,抓著大把掉落的頭發哭泣。也是在那段日子,她學會了吸煙、喝酒,以及吊兒郎當的冷笑。
她沒什么正經朋友,整天和外面的幾個不良少女打交道。也幾乎沒有主動跟蘇梓淇講過話,記憶中,蘇梓淇好像也沒有正經跟她講過話。
可骨子里,她是羨慕蘇梓淇的。因為在她心里,其實并不是真的喜歡那些把自己打扮得張牙舞爪的不良少女,她知道,那些吊兒郎當的樣子,不過是對脆弱內心的偽裝,反而蘇梓淇,看似溫溫柔柔的,其實內心堅定,處變不驚。
她那樣羨慕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事情出現轉機,是在一個夏末。那日,她剛好來生理期,痛經痛的要命,趴在桌子上流虛汗,是蘇梓淇給她泡了一杯紅糖水。
一杯紅糖水,溫暖了她的心。
“如果……如果你實在疼的厲害,可以握住我的手”,那晚,蘇梓淇對她說了這么一句話。
她最終還是沒有握住蘇梓淇的手,心里的寒冰卻沒有了以往的凜冽,她朝她笑了笑。
那時,她不知道,那個虛弱地微笑,不過是她的一個不經意,卻在蘇梓淇心里掀起了巨浪。
就是那個虛弱的微笑,讓蘇梓淇突然意識到,那個滿身是刺,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把人扎傷的女孩,原來有一顆那么柔軟的內心。
那日以后,她們的生命又橋歸橋,路歸路了。雖然彼此心里都有對對方的好感,但總覺得,本是身處兩個世界,不該有交集。
直到……張嘉柔的奶奶去世。那個眉眼肅穆的老人安靜地躺在醫院病床上,生命的流逝一瞬間刺激了張嘉柔的神經。她突然很難過,回到學校忍不住找人傾訴。
“蘇梓淇,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說如果可以……”,一句話,她說的吞吞吐吐。
“可以”,蘇梓淇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她。
她怔了一下,開始跟她說話,其實,語句破碎,措辭不當,邏輯混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
“張嘉柔呀張嘉柔,你其實就是個小孩子,哪有別人看來的那么堅強呢”,蘇梓淇說。
是啊,她就是個小孩子,受了傷只會逃避,從不愿意正視那些惱人的問題。
說完,蘇梓淇抱了抱她,少女的身體柔軟而溫暖,頭頂上還有她溫柔的嘆息,一瞬間,張嘉柔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流,仿佛要把以往人生中所受的委屈統統流干。
自此之后,張嘉柔開始重回人間。她染回黑發,束起馬尾,改掉了以往的那些惡習,每日穿著工整的校服上課,雖然還是不常笑,不常說話,但漸漸有同學開始主動跟她打招呼了。
“張嘉柔哪有我們想的那么壞,她還是個不錯的人呢”
漸漸的,有人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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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不要發呆了,我們該走了”,身邊鄭姐拍了拍她,張嘉柔才回過神來。
走在去倉庫的路上,她想,等這次的新聞做完了,她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去B城向她的蘇蘇賠罪。這么想著,她輕輕一笑,笑容璀璨的像夏日盛開的向陽花。
今天的工作,至關重要。隨著一輛大卡車開進工廠,等待兩個多月的她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過期食品。
心,提到了嗓子眼,又興奮,又激動。
“嘉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些東西的去處嗎,待會,你跟我一起去安置這批貨”,鄭姐叮囑了她一句。
“好”,張嘉柔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動,可上翹的尾音還是出賣了她的興奮。
位于A城郊外的冷藏庫里,大批過期商品被安置在那。
張嘉柔拿出設備開始偷拍,由于冷庫光線過暗,很多取證照片都不是很清晰,她拿出手機,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一邊照一邊傳,張嘉柔越來越興奮。
“張嘉柔,你干嘛”,鄭姐一聲大喝打斷了她的動作。
“鄭姐”,她回過頭來,知道事情已經敗露。
“我早該想到……早該想到”,鄭姐喃喃。
“鄭姐,你聽我說……”,張嘉柔說了很多,法律,道德,良知,她一點點的給鄭姐講明厲害,通過這些天的相處,她漸漸發現,鄭姐并不是個壞人,她有良知,只是家境不好,沒辦法,才來干這一行。所以,對鄭姐,她選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張嘉柔知道,一旦失敗,她將性命堪憂,她此刻置身于冷庫,他們如果鐵了心要置她于死地,那么只需要制造一場人為的事故,把她凍死在冷庫中就可以了,之后,頂多公司賠幾個錢。
頂多,賠幾個錢……那一刻,張嘉柔才真正體會到生命的脆弱。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意外事故經歷過不少,可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慌張,仿佛生命真的開始流逝一般。
“嘉柔,對不起,你知道我家里的情況,我一個單身女人,四十多歲了,還要供一個正在上學的孩子,如果失去這份工作,我的孩子和我沒辦法生活,我還好,可我的孩子……”,說到這,鄭姐哽咽了起來。
是啊,普天之下,哪一個母親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那一刻,張嘉柔想起了自己的媽媽,那個自和父親離婚后,她就執意不再見的母親。此刻,想到她,她心里微微一動。
若她這次還能出去,若能出去……,你看,她生命中還有那么多遺憾,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鄭姐,我知道了”,她喃喃,自嘲地笑了笑。
“對不起,嘉柔”
當冷庫大門閉合的那一瞬間,張嘉柔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中,她蹲下身子,蜷縮成一團,腦袋里出現上午故事的后續,隨著身體越來越冷,意識越來越模糊,記憶卻漸漸清晰起來了。
自奶奶去世,發生的傾訴事件之后,張嘉柔和蘇梓淇的友情就開始像雨后春筍一般萌發,可這邊欣欣向榮的景色,并不能符合所有人的心意,其中,反應最激烈的就是語文課代表高小菲。
在張嘉柔之前,高小菲是蘇梓淇最好的朋友,因此,對突然冒出來的張嘉柔,她本來就充滿敵意,而且,自從張嘉柔“改過自新”之后,在語文上的天賦也開始漸漸被發掘了出來,語文老師也越發贊許起了張嘉柔,上課時總是有意無意夸她幾句。
這本來沒什么,但在高小菲眼里,卻是天大的威脅。于是,她總是明里暗里擠兌張嘉柔,本來,那些擠兌還不算明顯,念及她是蘇梓淇的朋友,張嘉柔一咬牙一跺腳也就忍了,可因為張嘉柔的不反抗,后來,她越發囂張起來了。
比如那一日,語文課前,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張嘉柔的作業本扔到了垃圾桶里,還美其名曰為“不小心”。
“沒關系”,張嘉柔冷笑著出口,也一個“不小心”把高小菲的書丟到了窗外的小水溝里。
高小菲的反應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她哭的梨花帶雨的樣子,簡直讓張嘉柔誤以為她眼睛里灌滿了整個漢江的水。
“柔柔,得饒人處且饒人”,蘇梓淇對張嘉柔說了這么一句話,轉身去安慰哭泣的高小菲去了。
這些事,張嘉柔后來回想起來,總是覺得幼稚的好笑,甚至自嘲“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這句話真乃真理,可當時,真的讓她很傷心。
那時,她才明白,一段友情,如果升溫的太快,可能也不是一件好事情,因為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彼此,加固信任。而且,一段友情,其實也像是一場戀愛,不同的是,你的戀人,是跟你同樣敏感脆弱的同性朋友,這就需要,你花費更多的力氣去經營才可以。
經營!
可那時,張嘉柔太單純,也太固執。
發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和蘇梓淇的關系又回到了冰凍期,而且,絲毫沒有破冰的影跡。
不久后,老師又調座位,她也不再和蘇梓淇同桌。那時,她真的以為,蘇梓淇可能要永遠退出她的生命了。她雖舍不得,卻是驕傲的性格,總覺得主動認錯很沒面子,而且,那時候,她固執的認為那件事不是自己的錯。
后來,上了大學,老師講課講到二元論時說,只有小孩子才分對錯。一句話,她偷偷紅了臉。
她和蘇梓淇認真的冷戰了一個學期。
寒假之后的初春,B城辦作文大賽,她和高小菲都參加了征文。結果出來后,高小菲獲了二等獎,而她落選了。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高小菲獲獎的那篇文章原本是她的文章。這次,她不動聲色。倒是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的蘇梓淇認了真,蘇梓淇和高小菲大吵了一架。
“高小菲,以前我只是覺得你任性一點,可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你根本沒有道德,你根本不配做我的朋友”,一向溫溫柔柔的蘇梓淇幾乎是吼出這句話的,她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
沉冤得雪,本該高興。可張嘉柔硬是矯情的掉了幾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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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越來越冷了,張嘉柔的意識開始空白,眼睛仿佛看到了圣光,冷庫大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她只聽到有人跟她說了一句。
“張嘉柔,振作”
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把一只攥在手里的蘇梓淇的結婚禮物交給來人,“給阿蘇”,她用已經被凍的張不太開的嘴唇念叨了一句,昏了過去。
后來的那幾日,張嘉柔的腦袋里一直充斥著滴答聲,她想睜開眼睛看看自己在哪里,眼皮卻沉重的睜不開。
腦袋仿佛也出現了錯覺,覺得有人一直在她耳邊呼喚她。
“柔柔,柔柔”,一聲聲溫柔而又急切。
“是蘇蘇”,她想,轉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會是阿蘇,她現在一定在跟先生在異鄉度蜜月呢。
可是記憶既然連接到蘇梓淇,她就又接著開始想了。
高小菲事件后,是蘇梓淇先道的歉。
“對不起,柔柔”,下課后,蘇梓淇約出了張嘉柔,說對不起的時候,她有些緊張,因此有些手足無措。
那時,張嘉柔從路旁的桃樹上折了一只桃枝遞到了蘇梓淇手上,她說,“蘇蘇,以后不要說對不起了,歡迎你回來,回到我生命中”,說完,她給了蘇梓淇一個擁抱,就如同,奶奶去世那天,她手足無措找到蘇梓淇時,蘇梓淇給她的那個擁抱。
這件事,讓張嘉柔和蘇梓淇開始更理智的看待友情了。
人生而不同,友情,卻求同存異。
此刻,在醫院里,蘇梓淇憂心忡忡地看著一點也沒有轉醒痕跡的張嘉柔。
這是她守在這的第三天了,自從得知張嘉柔出事的消息,她就立刻趕飛機從國外飛回。
“張嘉柔,你要是敢醒不過來,那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永遠遠都不要再原諒你,也不要再遇到你了”,蘇梓淇朝著昏迷不醒的張嘉柔放狠話,眼淚卻先于狠話掉了下來。
由于張嘉柔的父親這些年身體并不是很好,所以張嘉柔的事,蘇梓淇主張先不要告知她張嘉柔的父親。因此,除了蘇梓淇,張嘉柔的病床前寂寥無人,只有張嘉柔所在電臺的劉主任總偶爾會抽空來看看張嘉柔。
“蘇小姐,你在這守了三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吧”,劉主任看著這幾天寸步不離守在醫院的蘇梓淇有些不忍的說。
蘇梓淇陪護期間,她的先生也來過,找了一個陪護的阿姨來接替她,卻被她斷然拒絕了。
“怪不得,嘉柔昏迷時念叨的是你”,劉主任感嘆。
“劉主任,我要守著她醒來,不然,她一定會怪我的”
“劉主任,你別看柔柔她看著很堅強,其實脆弱的像個小孩子”
“劉主任,其實我早已經把阿柔當作親妹妹了,古人說,長姐如母,如今她的母親不在她身邊,我怎么能不陪著她呢”
蘇梓淇跟劉主任說了很多,卻沒有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張嘉柔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角沁出一顆晶瑩的眼淚。
劉主任走后,蘇梓淇拉住了張嘉柔的手,“張嘉柔,你一定要醒過來,一定,你說過要參加我的婚禮,沒辦到,我原諒你。你還說過要當我孩子的干媽的,如果你再辦不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蘇梓淇喃喃道。
是誰曾說過,這一生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最稀罕的是了解。
友情有時候就是了解,它和愛情、親情,三足鼎立,可能不如親情濃厚,可能不如愛情熱烈,但當你在愛情和親情里受了傷害時,它總會給你最溫柔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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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柔是在昏迷第三天的夜晚醒過來的,醫院窗外闌珊燈火,她卻只是平靜的看著趴在她病床邊已經熟睡的蘇梓淇的臉。
這些年來,很多人在她生命中來來往往,很多逝去,很多離開,只是她,只有她,一直在。
蘇梓淇第二天睡醒,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張嘉柔躺在病床上瞪著大眼睛看她。
她愣了好一回,才反應過來,揮起小拳頭就開始往張嘉柔身上招呼,揍著揍著,自己的眼淚又止不住了。
“蘇梓淇,你今天沒吃飯嗎,你用來打人的哪里是拳頭,分明是棉花”,張嘉柔知道她舍不得打自己,故意逗她。
“張嘉柔,你下次再敢讓我這么擔心,你就死定了”,蘇梓淇破涕為笑。
“我們的蘇蘇做了新娘子,還是這么美,只是,新娘子,對不起,你的婚禮我沒能趕到”,張嘉柔看了蘇梓淇好一會,溫柔地說。
“張嘉柔,你最對不起我的不是沒有趕去我的婚禮,而是沒有照顧好自己”,蘇梓淇兇她。
張嘉柔笑笑,像哄小孩般的討饒。
“蘇姐姐,我錯了”。
得知她醒來,下午,劉主任趕到了醫院。
“對不起,主任”,劉主任剛到,張嘉柔就忙著道歉。她知道,這次她出這種意外,一定給這次行動帶來了不可預料的巨大麻煩。
“誰都不愿意出這種事,好在你沒事”,劉主任安慰她。
“那,調查工作怎么樣了?”,她問。
“幸虧有鄭姐的幫助,取證很順利,快完成了”,劉主任放松地說。
鄭姐?
此時張嘉柔才得知自己是多么幸運,原來,那個給她們提供情報的線人剛好是鄭姐的好朋友,那次,她被鄭姐發現,關進冷庫。鄭姐第一時間告知的并不是老板,而是發短信詢問自己的好朋友該怎么辦。線人得知情況后,通知了劉主任,并“勸降”了鄭姐,她這才能有驚無險的保住性命。
“你出事后,鄭姐一直想來看你,可是,她又覺得愧疚,所以不好意思來,知道你醒了,她很高興”,劉主任告訴張嘉柔。
張嘉柔點了點頭,然后就開始出神。
她知道鄭姐的情況,所以明白她能走出這一步有多不容易。
很久之后,劉主任準備離開。
“主任,我不準備起訴鄭姐了”,在主任走到門口的時候,張嘉柔叫住他,說了這么一句。
劉主任愣了一下,點點頭。
劉主任走后,蘇梓淇問張嘉柔,她還打算做那么危險的工作多久。
“你不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父母,他們年紀也不小了,經不起事故了”,蘇梓淇勸她。“柔柔,你不如趁這個機會,轉去別的組”。
那個下午,蘇梓淇的話一直在她腦海中回蕩,其實,被關在冷庫里的那一刻,她并不是沒有恐懼,只是,從被關到被救,整個過程中,她曾沒有過后悔的感覺。一個人,這一生做了一件即便付出生命也不后悔的事情,她覺得很值得。
蘇梓淇出去打了熱水回來。
“蘇蘇,記得我以前曾在一本書上看過,夏蟬一生只有一季的嘶鳴,可料是生命如此短暫,它們還是竭盡全力”,張嘉柔說。
“柔柔,你想說什么?”
“蘇蘇,即便有一天,我真的遭遇了不測,也請你們微笑著送別我,因為我所做的事,只是希望給你以及我所愛的人們一個坦蕩的人間。我、劉主任還有千千萬萬的新聞人,不是傻,也不是不怕死,只是如果人人都事不關己便冷眼旁觀,那么當這個社會的惡勢力到達不可阻遏的程度時,總會有人受到傷害,總有一天,傷害會降臨到我們自己身上”,張嘉柔說。
蘇梓淇愣了一會,等回過神時,俯下身輕輕抱了抱張嘉柔,“傻柔柔”,她輕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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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姐去看張嘉柔時,張嘉柔的身體已經差不多痊愈了。
“對不起,嘉柔,請你原諒一個自私的母親”,鄭姐致歉,張嘉柔卻恨不起來她。
“鄭姐,當初為什么改變主意?”,張嘉柔問。
“關你那天,小趙問我,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知道她的母親為了他害死別人時,是會愛我還是恨我,我想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再錯下去了”,鄭姐說。
而她描述里的小趙,就是她們的線人。
“在此之前,我只想著不要讓我的孩子受委屈,可那天之后,我才想明白,我的孩子他可以沒錢,沒文化,但至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而身為別人的母親,如果自己都沒做好,都昧良心,那又有什么資格教導孩子呢?”,鄭姐說。
“謝謝你,鄭姐”,聽了她的話,張嘉柔說。
是啊,謝謝她,謝謝她回頭是岸,拯救了她的生命,更謝謝她,讓張嘉柔明白,每一個母親都是愛孩子的。
和鄭姐聊完后,張嘉柔回到了C城,去見了自己的母親。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的”,母親見了她,淚流不止;她見了母親,不止淚流。
幾個月后,他們拍的新聞紀錄片出來了,那個片子,在那年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獲得了新聞界的認可,更是捧得了一個大獎。
頒獎那天,劉主任上臺講話,他說,“如果想升官發財,那就別來干新聞,想干新聞,就要做好終生受苦的準備”。
蘇梓淇又去度蜜月去了,臨走前,勒索了張嘉柔一個大大的紅包。
張嘉柔想,等蘇梓淇回來,就能收到她送給她真正的結婚禮物了,是那部獲獎新聞紀錄片的VCR,只不過開頭的時候,剪上了一句話。
致我最親愛的蘇蘇
? ? ? ? ? ? ? ? ——愛你的柔柔
張嘉柔知道,蘇梓淇一定會明白,她想送她的是那天的那個承諾,一個坦蕩的人間,即便不能這樣,至少,是一個還在坦蕩、天真甚至幼稚活著的張嘉柔和她心中那份還沒有熄滅的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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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很久之前,張嘉柔看到這么凄美的句子以為它出自某一首愛情詩,后來才知道,這其實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寫給友人元稹的一首詩——《夢微之》里的一句話。據說,元白之間還有很多為人稱道的故事。
比如,大唐某一日,白居易在京城飲酒,忽念元稹,題詩稱其此時應至梁州,詩曰: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做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不想,當日元稹確至梁州,夢中與白居易同游,也作詩一首。詩曰: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高吏呼人排馬去,忽驚身在古梁州。
元白神交契合如此,后人常引以為佳話。
于是,蘇梓淇和她先生走的那個晚上,張嘉柔在貼吧里發了一個帖子,你朋友做過的最令你感動的一件事和最令你難過的一件事分別是什么?
貼吧里,很多人作答。
最感動的一件事,有人說,自己在宿舍,到了飯點,朋友打電話回來問要不要捎飯。還有人說,在自己痛經的時候,朋友扔給了自己一個暖寶寶。
很多的答案,每個人的都同樣溫暖。
至于最難過的事,令張嘉柔印象最深刻的一條是,本來很好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斷了聯系,之后無疾而終。
看完之后,張嘉柔自己也發了一條。
高中時,她在我身邊,我們席地而坐,她拿了一本英語書,把書皮撕下來,墊到了自己的屁股底下,把厚厚的書,扔給了我。
在別人面前,我是個不動聲色的大人,在她面前,我是個肆無忌憚的小孩子。
我愛她。
至于最傷心的事,張嘉柔已經忘了,她和蘇梓淇之間,剩下的,都是好的。
就像她說的,真正的友情,和愛情一樣,其實是旗鼓相當,只有這樣,兩個人才能更好的成長。
而她和蘇梓淇,都得到了最好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