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瑞金路口曾有一家不小的音像店,我不記得為什么進去買了那盤磁帶,黑色的背景,四個男人披散著長發,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英武的叫丁武,秀氣的是張炬,那是我第一次聽正經的搖滾或者金屬,第一次看見男人可以留這樣長發,聽見歌可以這樣唱,那張專輯的主打歌曲叫《夢回唐朝》,不過我最喜歡的是《飛翔鳥》《太陽》和《月夢》。
唐朝是夢,陳凱歌也做了一個,開頭就是一連串華麗而飛快的長鏡頭,讓我們跟著他的白居易去看——想到《畫語錄》里王季遷先生說的,這就是他偉大的地方:用不著把力量擺出來——就好像王先生評論的另一種筆墨,看起來有力,但是所有的力道都已經使出來了,已經竭盡了。
《妖貓傳》是好看的,但僅此而已。
同樣的時間,鏡頭移動的快,我們就會看到更多的東西;同樣的條件下,我們要看到更多的東西,要更宏大的場面,就沒辦法在每樣東西上下更多的功夫,所以我們也只能快一點,不用經受推敲。
《刺客聶隱娘》很慢,有時就好像靜止的油畫,需要細細的觀察和欣賞。
謝海盟在《行云紀》里解釋侯孝賢的刺客,他們長時間的隱沒于浮華世界的陰暗中,會隨著檐下的日影移動,他們和你喧囂的生活近在咫尺,卻悄無聲息了無蹤跡,他們一直在等待那個一擊必殺的時刻,如果等不到,就放棄。
聽到唐朝之后有三兩年,我已經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在另一座城市,有個同學在學吉他,每當有女生到宿舍來,他就抱起吉他,盤坐在他的上鋪,深沉的撥弄幾聲,這事兒每每被我拿出來取笑,但其實我也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長時間的呆在書店里,尋找一些“不同”的書,那天我買了一本藍色的厚書,封面上有唐三彩模糊的淡影,駱駝上載著四個舞樂的胡人,這本書還有個讓我無法忘懷的外國名字——《撒馬爾罕的金桃》,內容卻記不得了。
據說日本作家夢枕貘高中時就想要“想出夢一般的故事”,他歷時17年,耗盡2600張稿紙終寫出《妖貓傳》。而白居易頭痛,請人畫貘屏風以辟邪,此后果然不再為頭風所苦,留下一篇《貘屏贊》。
這其中似乎會有“莊生曉夢迷蝴蝶”一般的回環……
我覺得我們那個如夢的唐朝,或者唐朝的夢,至少有一半是源自唐詩。
有一個外國老頭,起了一個隋唐時代的中國名字——宇文所安,當年這個美國南方小子在巴爾的摩公立圖書館里苦讀詩歌,初次接觸中國詩,自此迷戀,沉吟至今,于是有了后來的《初唐詩》《盛唐詩》《追憶》等諸多著述,其人簡脫,喜俳諧,自言其父嘗憂其業,中國詩無以謀生,而后竟得自立,實屬僥幸耳。
宇文所安在《晚唐: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詩歌 (827-860)》的導言中寫到:
晚唐詩常常回瞻,這個時期的很多詩人都以回顧眼光的熱烈而著稱。過去的迷人時刻,無論是歷史的還是詩意的,都引起他們的注意,縈繞著他們的現在。中國詩人如同歐洲中世紀詩人樣,總在某種程度上往回看,但對很多晚唐詩人來說,過去的回響和蹤跡具有特別的光暈……
到了九世紀中葉,玄宗朝(始于八世紀第二個十年,延續至 755年的安祿山叛亂)已成為具有傳奇色彩的輝煌時期……
沉迷是一種排除外部世界、內省及孤立某一特定事物或范圍的方式。沉迷的形象在這一時期的詩人和詩歌代表中承擔了重要角色。我們看到將詩歌作為獨立活動領域的感覺越來越強,詩歌要求絕對的投入,“詩人”成為一種獨特的類別。詩歌創作繼續被唐代知識精英各階層所共同實踐,但我們發現有些群體傾注全副心力做詩,視詩歌為一種使命,而與此相對的是在朝廷的圈子內有些人對“詩人”越來越輕視。隨著詩歌成為一個獨立的獻身領域,像僧侶獻身佛教一樣,詩人開始視自己的詩歌為一種積累和“遺產”,如同土地、商品的集聚,或如同終身仕宦生據或佛教實踐的“功德”積累。很少有詩人像白居易和賈島那樣截然不同,但我們發現兩人都籌劃以手稿的物質形式積累自己的詩歌作品……
即使只是在唐朝尚未完結的晚期,偉大盛唐便已披上了迷人的光暈,更不用說,中國人世世代代吟詠歌頌,文化構建仿佛地層般層層沉積,愈發深厚,而那光芒卻不曾黯淡,閃耀如新。
不由得想起程蝶衣……
對有的人而言《霸王別姬》就好像盛唐一般不可逾越的高峰。
當我們把所謂愛情和夢想大肆直接拿出來表現,雖然有時還是會有少年青澀和激揚,但多數時候,它們就顯得淺薄可疑。
《刺客聶隱娘》里那段青鸞舞鏡是電影里最美的片段之一。
我會聯想到《漢尼拔》醫生的話:
鷂鴿喜歡高高地飛到天上,然后炫耀著翻著筋斗俯沖下來。鷂鴿分為膚淺的和深沉的兩種,但當兩只深沉的鷂鴿結合后,它們的后代往往會俯沖撞地而死……
萊麗斯探員是只深沉的鷂鴿,希望她的父母中有一只是膚淺的鷂鴿……
可能不同于別人的理解,也許我的想法只是一種一廂情愿的誤解,我總覺得這段話說的是深深隱藏的孤獨、沉迷、執著和相惜。
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三:
罽賓國王買得一鸞,欲其鳴不可,致饣希金繁,饗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睹影悲鳴,沖霄一奮而絕。
舞臺上的虞姬傾倒眾生,我看到戲里戲外程蝶衣一步一步將生命生生從世界中抽離傾注其中……
《行云紀》開頭寫了《刺客聶隱娘》的緣起:
起頭的當然是侯導,侯導自幼就愛筆記小說、武俠小說,想拍聶隱娘,大概是八○年代當導演以來就有的夢想,然而始終擱置著,除了早年種種技術問題尚待克服外,最重要的是,侯導始終沒遇到他的“聶隱娘”,如此直到舒淇的出現。
然而《刺客聶隱娘》并未在《千禧曼波》之后就能展開籌備,其故事的展開,又有賴于另一位重要人物——飾演磨鏡少年的妻夫木聰。聶隱娘的性格幽暗曲折,要何等樣的人物能引出她埋藏的性格,那封存了她童年純真的另一面?侯導的答案是,要一個笑容燦如陽光、能讓觀者也想與之同笑的人,這個人,就我們所知,只有妻夫木聰,侯導不只一次表示過,聶隱娘的故事“就是在看到妻夫木聰的笑容起開始構思的”。于是,由舒淇起的頭,妻夫木聰展開的故事,終于促成了《刺客聶隱娘》的誕生。
侯導外務多,《咖啡時光》、《紅氣球之旅》皆是受委托拍攝的,《最好的時光》算是趕鴨子上架,這一忙幾乎又一個十年過去。千禧后的第一個十年尾聲,侯導終于能進行他真正想望的拍攝工作了,首先是在自家閉關一年,研讀各唐代史冊,擷取少少的記錄(新舊《唐書》、《資治通鑒》中有關嘉誠公主、魏博田家、元誼一家的記載,往往就短短一行而已),從各史實年代中,卡出一個足夠放入《刺客聶隱娘》故事結構的空間,即西元八○九年,唐憲宗元和年間的魏博藩鎮。
這是侯導埋頭苦干的死功夫,整整一年的單人作業,到天文與我加入編劇工作,已是零九年(正好距離《刺客聶隱娘》一千兩百年!)的夏天……
當我們三人的編劇工作開始,另一頭,早按侯導吩咐讀過種種資料的舒淇老神在在,各片約照接不誤,因為她很清楚,離開拍可早得很!
緊接著,謝海盟又談起”冰山的一角“:
《聶隱娘》本出裴铏所著《傳奇》,然幾經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可憐的原著男一號,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在電影里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劇中人物當然得從頭塑造起,塑造一個人物,我們稱“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在電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這一小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觀眾是能夠體悟出來的。
打造冰山,準備遠遠超出會呈現在電影景框的東西,這是侯導拍電影不變的習慣。侯導自述這種創作習慣來自不得已,是臺灣電影拍攝環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攝環境,很多東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拍攝時時刻刻都要調整,只有建構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會在不斷的調整過程中有個幾近于直覺的判準,避免發生與其性格全然違背的精神分裂狀況。
如此創作方式,有時也會發生喧賓奪主之事,如《悲情城市》。《悲情城市》最初的構想與現在我們熟知的電影劇情幾無相同,或許已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來的“城市”?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發生于現在版本之后,彼時,少女阿雪已然成年并接掌男丁凋零殆盡的家族事業,成為基隆港在地的大姊頭,老《悲情城市》故事便是鋪展在大姊頭與來自香港的黑幫人物之間,這樣的設計,是為配合當時片商提出、由當紅的歌仔戲生角楊麗花與周潤發分飾兩人的構想。然而侯導照例建構大姊頭的背景,她的過去、她的成長經歷、她何以走到眼前這一步,卻對大姊頭的小叔產生興趣,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記憶中的小叔,沉默老實,與家族事業全無干系,是電力公司的小職員,每每臺風過后,會將修理工具與便當系上腰間,從山腳一路修電線桿修到山頂,幼年的阿雪也總愛跟著一起去。侯導追著這位小叔的設定,造就了今日我們看到的《悲情城市》。小叔和阿雪都還存在片中,惟叔侄倆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職業由修電工轉為開設照相館;阿雪的角色也未消滅,轉為并不起眼卻目睹一切的沉默見證者。《悲情城市》敘述的故事是原始《悲情城市》中大姊頭的童年回憶,兩部《悲情城市》互為前后傳。
讀到這里,有了這種感覺,有的人拍電影是在拍電影,而有的人拍電影就好像是在玩游戲。
約翰·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中寫到:
即使在最簡單的動物層次上,游戲也不只是純粹的生理現象和心理反射。它超越了單純的生理活動和心理活動的范疇。它有一個意義雋永的功能,也就是說它具有特定的意義。在游戲時,有一種東西在起作用,它超越了生活的眼前需要,它給行為注入了特定的意義。一切的游戲都具有特定的意義。
真正而純粹的游戲是人類文明的基礎之一。
我不能完全同意赫伊津哈,但也不能不贊賞他。
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游戲是沒用的,沒有意義的,是浪費時間,或者說,是用來打發時間的。
但很多時候,有的人,確實是在認認真真的,甚至是完完全全投入的在玩游戲。
如果我們要說,世界真美好,我得說,這里面一定有認認真真玩游戲的人的功勞。
豆瓣網友drunkdoggy有天發廣播推薦《小說機杼》,她引用了譯者遠帆的話:
伍德說的是,寫作和人生都沒有捷徑,都不靠聰明而是靠深情。
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抑或某個我已經遺忘的出處,我會在心里念叨:
唯情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