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聶隱娘】劇本全文(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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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執導影片《聶隱娘》原劇本全文

(2012年10月定稿)

劇中人物

聶隱娘(殺手,本名聶窈,又叫窈娘、窈七、七娘)

田季安(魏博藩鎮藩主)

嘉誠公主(田季安母)

道姑(嘉信公主,與嘉誠雙胞)

聶田氏(聶隱娘母,嘉誠公主的錄事官)

聶鋒(聶隱娘父,掌管軍紀的都虞侯)

田興(聶隱娘舅,軍將統帥)

乳母

田元氏(田季安妻)

田季安子三名(九歲、六歲、四歲)

蔣士則(元家心腹)

精精兒(田元氏)

空空兒(精精兒的師父)

夏靖(田季安貼身侍衛)

胡姬(田季安妾)

侯臧(胡姬舅舅,節度副使)

駱賓(判官)

曹俊(老臣)

負鏡少年(倭國人,遣唐船工匠)

采藥老者


(序場)

某藩鎮都城·馬市

某藩鎮都城,晨鼓將盡,城郊馬市已是人來人往,喧鬧如沸。

一頂華蓋遠遠而來,某大僚騎馬扈從簇擁著,沿路傳呼人群避讓。

一白衣道姑指認大僚,授以黑衣女子黑色羊角匕首,刀廣三寸。

道姑: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

黑衣女子領命,遂匿馬隊逆向而行,與大僚錯身之際,穿過馬腹躍身而起,瞬息匕首刺大僚頸。扈從傳呼著人群渾然不察,惟大僚面色霎一黃如雕枯,續前行丈余,墜馬身亡。

某節度使府·內院

晌午,某節度使府內院,蟬聲嘹亮,庭院扶疏樹木間,黑衣女子閉目直立如樹干。樹底下,陽光熾白的廊廡有婢女進出居室。

頃刻,浮云蔽日,庭院光影一暗涼風驟起的瞬間,黑衣女子睜眼離樹,飛鳥般掠入居室,隱匿于梁柱斗拱上。

室內,大僚與小兒在臥榻嬉戲,婢女捧果鮮隨侍在旁。

黑衣女子閉目諦聽。良久,蟬聲稀落,嬉戲聲漸歇。

黑衣女子睜眼,輕身下地直趨臥榻前,見小兒俯臥于大僚胸腹上睡態可掬,一時遲疑。大僚突地驚醒,見榻前黑衣女子,本能地一手護兒、一手捫榻下刀。黑衣女子看著大僚,遽然轉身離去。

大僚厲聲大喝,手中刀擲向黑衣女子,女子頭亦不回,匕首反手一震,鏗鏘一聲!刀斷兩截,斷刃并射釘于柱上,力道驚人。

屋外午后的曝白亮光中,黑衣女子迷離無蹤。

道觀

道觀,亮撻撻的內院廊下,黑衣女子進廊,跪地。

隱娘:師父。

幽暗的廂房內傳出道姑責問的聲音。

道姑:為何延宕如是?

隱娘:見大僚小兒可愛,未忍心下手。

道姑:以后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后殺之。

道姑語音方落,一陣群鳥疾雨般掠過道觀檐下飛往樹林子去。


片名:刺客聶隱娘

字幕:十三年前(以下10場戲均被刪除)

字幕:唐貞元十二年,春,正月,元誼率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萬余口奔魏州,上釋不問,命田緒安撫之。

1.魏州城外

大地飄雪,洺州刺使元誼帶五千步騎來投魏博藩鎮,連眷屬萬余人。

魏博節度使田緒,率軍將僚佐迎于城郊拱橋。

2.魏州城郊

三月三上巳日,嘉誠公主及眾樂伎騎馬經過林邊,杏花風吹雪般飛入飄開的簾帳,嘉誠公主華美如神明。

麗人兒元誼女,給簇擁著來覲見嘉誠公主。藩主田緒喚少主田季安來,與元誼女并立一起時,眾皆贊嘆,好一對璧人。

緋衣的十二歲女孩窈娘,在秋千上,在碧天里,飛也似的掠,至極高處,突然脫手飛身上了樹頭,攀走于枝丫間消失無蹤,引起一片驚嘩……

嘉誠公主目睹著這一切,似一種悲憫。

3.校場擊鞠

校場觀少主田季安擊鞠,只見雜在眾少年之間的窈娘,策馬追擊借鞠球擊樹彈回之勢再擊出,直直向元家帳幔內的元誼女打去,一名大漢沖前截住球,是田緒的貼身侍衛老夏。

眾人騷動起來,元誼女卻是沉著不驚。

4.魏博節度使府·右廂前堂

節度使府右廂,嘉誠公主與錄事聶田氏經閣道進前堂,接見丈夫田緒的隨軍侯臧。

侯臧行叩拜禮。

侯臧:卑職侯臧晉見公主。

嘉誠:起來說話。

侯臧:主公有意與洺州刺史元誼家聯姻,特命卑職前來稟告公主……

嘉誠看著侯臧。

嘉誠:元家已經同意?

侯臧:……元家已經同意……

嘉誠公主不語,看著侯臧。

侯臧:年初洺州刺史元誼帶萬人來投靠,主公提及聯姻是為少主接掌魏博計……

嘉誠公主制止侯臧說下去。

侯臧:卑職告退。

侯臧行禮退出。

嘉誠公主沉吟著思量。

嘉誠:田元聯姻勢不可免……也莫怪窈娘擊鞠打進元誼的帳幄里!

身邊的錄事女官聶田氏謹聽而已,不發言。

5.使府·右廂正廳

于是在嘉誠公主右廂正廳,安排了元田兩家親信的私宴,觀賞十三歲的元誼女彈琵琶。

田家這邊,藩主田緒一介獨夫頗似神經質,少主田季安俊秀。元家那邊,則是洺州刺使元誼,陰鷙而有度。

嘉誠公主由聶田氏等女官陪侍,儼然無語。

6.右廂庭園

琵琶聲流麗如水溢在正廳外的庭園,卻見一群持火炬中軍無聲息地圍向土垣邊的樹林。隨樹攀移的是窈娘,且突地倒掛于枝干。

此時,老夏與聶鋒聞報迅速趕來,見窈娘擺蕩挪移往土垣外消失無蹤……

7.聶府·樓閣

某日,一白衣道姑酷似嘉誠公主,出現在窈娘榻前。

窈娘醒來,看著白衣道姑。

道姑:隨貧道去吧!

窈娘起身穿衣,道姑以白色素練縛窈娘于背,穿窗而出。

8.使府·丹房

五更二點,晨鼓三千下的擊聲中,使府右廂丹房內香煙裊繞。

暗黑中有一雙手剪起紙人,以朱砂筆畫上咒符,喃喃念咒將紙人放進水盆,紙人沉入水中不見。

9.使府·左廂內堂

使府左廂庭內一隅水井,一流體無形之物從井蓋的隙縫間泌出,貼地蜿蜒。

流體遇墻貼壁而起,透薄疑若人形,沿壁挪移,遇巡邏的中軍便止避,磷光一倏,似瞳目。

透薄的流體經過門隙間,泌進田緒的寢處,侵入帳內,頓時直立展開成巨大人形,其上忽現朱砂咒符明滅一倏。人形撲向榻上的田緒……

晨鼓歇時,侍寢婢侍驚呼奔出。

貼身侍衛老夏搶進寢內帷帳,見田緒死在榻上,狀甚驚怖,手握短刀似乎死前奮力揮舞過。榻下有一片人形剪紙,老夏拾起端詳。

嘉誠公主由聶鋒護衛,從居宅疾步穿過閣道到田緒寢處來……

10.使府·都事廳

五天后公布死訊,十五歲的田季安一身縞素,煞白臉比重孝還白,率領乘著縞素步輦的嘉誠公主,經閣道入都事廳。

都事廳內,滿堂衣冠似雪。

屏帷前,嘉誠公主端坐于田季安東側。

判官:主公薨,魏博軍鎮所屬軍將僚佐,一致公推副使田季安為節度留后,發喪上表朝廷授予節鉞。

掌書記當下揮就喪函,于是飛驛出城,通報朝廷。


字幕:十三年后

11.魏州城外

清晨,秋云高曠。擊鼓聲中,魏州城門開。

道姑白衣白驢,隱娘黑衣黑驢,兩人遠遠而來。

12.聶府·內堂

晨間靜肅,聶府內堂婢女在燃香添爐,聶老夫人坐于席,讓婢女們服侍著穿衣。聶田氏衣裝嚴整奉侍于旁。

堂前騷動,家中的蒼頭來報。

蒼頭:(輕聲)稟夫人,有道姑報門,說是送七娘回家來了!

聶田氏聞言驚起,穿簾而出。

聶田氏:道姑人在哪里?

蒼頭:道姑現在前廳。

聶田氏緊隨蒼頭到前廳。

乍見道姑與隱娘,聶田氏抑制著激動。

聶田氏:卑職邑倉司錄事晉見公主!

斂衣要行叩拜大禮,道姑止之。

道姑:窈娘已教成,今來送回。

道姑言訖轉身離去,聶田氏送道姑出聶府大門。

此時窈娘乳母及老婢們聞訊奔至,見了窈娘忍不住淚流滿面。

13.沐浴房

大灶間開始忙碌地燒柴火煮熱水。

屏風隔障內,沐浴的大木桶已備好,婢仆們陸續將一桶桶熱水提進來倒入大木桶。水汽蒸騰著,彌漫屋里。

乳母替隱娘除下外衣時,見隱娘貼身襦衣前縛著一把黑色羊角匕首,大駭。隱娘惟是靜默。

14.聶府·樓閣

沐浴后的隱娘回到十三年前的樓閣,望出去是魏州城景,遠處可見魏州城內廓的鼓樓。

隱娘記得,五歲的某日,晨鼓未歇,母親喚著她的催促聲在屋里回蕩,銅鏡中,乳母給她梳好了雙鬟……

五歲時她跟隨母親進節度使府,在軒堂初見撫琴的公主娘娘。

十歲的上巳日,風吹杏花如飛雪,公主娘娘一行,騎馬沿林邊迤邐而行。眾樂伎坐馬上,手抱琵琶、琴、笙等樂器。

公主娘娘頭戴翠羽珠冠,姝麗的容顏如幻似真……

婢女們捧簞笥進房,打開里頭是一套一套的新衣裳。

乳母:這些衣裳是七娘失蹤以后,夫人思念七娘的身長,在每一年的春秋季節親手裁繡的,這些年累了有二十套了……

乳母:初初老爺不知道七娘是給道姑公主帶走的,派人四處去探查,過了兩年,從荊南來了販茶的騾隊,帶頭的是個獨眼的老漢,說是受人托付,帶有口信,要當面稟告老爺……

十二歲某日,師父囑咐她收妥離家時穿戴的衣物及玉玦,帶至客棧會見一獨眼老漢。

師父打開囊袋,出示衣物及玉玦,托付交魏州城聶押衙府,師父云:“這孩兒有宿業未了,從我學道,日后自會返家,現下不必苦苦相尋。”

15.聶府·內堂

梳洗過的隱娘,照樣一身黑衣。

乳母領她下樓閣見祖母聶老夫人,老夫人笑呵呵的已認不清她了。

聶田氏拿出當年商隊送還的羊脂玉玦,鄭重交給女兒。

聶田氏:這是你師父當年托販茶的商隊送回來的。

隱娘不語,默視著手中的玉玦。

她記得,玉玦是六郎冠禮之時公主娘娘給的,公主娘娘云:“這對玉玦……當年娘娘嫁來魏博時,皇兄所賜……玦,寓有決絕之意……”(語音相疊)

聶田氏:這玉玦是你公主娘娘當年降嫁魏博時,先皇幸望春亭臨餞所賜。玦,寓為決絕之意,是先皇欽命公主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

聶田氏端詳著女兒,揣測著。

聶田氏:當年我與你二舅是前往京城迎娶的禮司……當時……記得公主厭翟車敝而不乘,先皇換以金根車……你公主娘娘來魏博后,隨即辭遣了先皇所賜的宮女、奴婢,贈與豐厚的金帛,令他們還籍贖身……此后,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這就是你公主娘娘的決絕之心了。

聶田氏說得莊嚴,隱娘不語。

聶田氏:六郎冠禮后,公主將一對玉玦分賜六郎與你,是寄望你等能秉承先皇的圣旨,以決絕之心,守護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和平。

隱娘出神起來。

聶田氏: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告哀使者到魏博宣告遺詔時,公主大慟咯血,珠碎玉斷,散落得一地。當年從京師帶來繁生得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間,全都萎了……

隱娘好像看到,一陣飄風颯颯掠過白牡丹苑圃,公主娘娘走了。

聶田氏:公主去世前對我說,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

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


16.使府·左廂

京城進奏院有飛驛進魏城,直奔使府。

使府左廂,田季安聞報與貼身侍衛夏靖匆匆行經庭院閣道,向內廳去了。

17.左廂·內廳

田季安與貼身侍衛進到內廳,副使侯臧和判官駱賓手持信札行禮。

駱賓:稟主公,進奏院有飛驛傳來邸報。

田季安:如何?

駱賓:據報,朝廷現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原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田季安搖頭。

田季安:王承宗這豎子!李師道不過輸兩稅、行鹽鐵,即獲節鉞,他竟蠢懦到自獻德、棣兩州。真該派人去斬殺卻了!

侯臧:稟主公,王承宗與薛昌朝為姻親,素聞他二人不睦,朝廷授節中臣近日內必打魏博經過,主公不免佯為宴勞,留住中臣數日,私下派快馬赴成德,密告王承宗,薛昌朝私通朝廷才獲節鉞,慫恿王承宗派兵騎至德州押走薛昌朝,讓中臣授節不及……

田季安:好!好!好極了!有勞副使親赴成德游說王承宗。

此時貼身侍衛夏靖,突地竄出門。

18.左廂庭院

夏靖打量庭園周遭的茂林,舉目樹影婆娑,寥寥秋蟬殘鳴,不見任何異常,返身回內廳。

于是,夏靖注目的那片茂林樹影,隱娘現身于其中。

此其時,遠處傳來小兒的嬉笑聲,隱娘身子一縱,循聲掠去。

19.右廂庭院

隱娘的目光,停在軒堂前,原本是白牡丹苑圃的茵草地上,如今有一架鮮彩小木馬,小兒蹴鞠的嬉笑聲若遠又近。她記得……

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就在軒堂前教她撫琴,說了青鸞舞鏡的故事。公主娘娘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稚童吃吃的笑聲打醒了隱娘,是樹下有兩個孩子驚奇望著她,膽子大的一個叫她下來。

她馴良落地,小羊似的,靦腆接受孩子們的觸喚。

不遠處喊聲尋小兒,婢侍們簇擁抬著坐輦而來,輦上一名娉婷婦人。

隱娘認出那婦人,當年洺州刺史元誼的美艷女兒,今是藩主田季安之妻田元氏。

田元氏亦注目著隱娘,示意停輦。


20.左廂·內廳

左廂內廳,掌書記寫好手諭,封漆印。田季安臆測著事件的發展而昂奮起來。

田季安:離間若成,以當今朝廷,西取蜀東平吳之威,主上定然震怒出重兵,矛頭對準咱河朔三鎮而來……哈哈……

話未完,內院警鐘大響,傳呼有刺客!田季安與貼身侍衛夏靖躍起直奔去。

21.右廂庭院

軒堂前,見黑衣人隱娘輕易打退眾衛,縱身上樹。田季安沖前抄過衛士手中的殳,猛力擲去!

隱娘正躍離樹椏,略一閃,殳擦身而過,奪!沉沉地釘入樹干。隱娘順勢手一搭殳,翻上枝干,回視擲殳人,認出來是六郎田季安。

同一瞬,夏靖躥上樹直取隱娘,給隱娘一記打落樹下。夏靖復上樹,追擊越墻遠去的隱娘,卻眼睜睜就不見了蹤影。

婢侍們急欲護小兒避入內堂,惟田元氏及兩小兒皆默然不動注視著。

田季安擲殳過猛,引發宿疾流出鼻血,一抹弄得半張臉是血,十分嚇人。侍從見慣不怪了,傳呼婢仆上前護理……

22.右廂內堂

廂內眾衛忙亂,傳呼不絕,右廂兵馬使發緝捕令,邊分派人手加強防御措施。

內堂里,田季安見妻小們安然無事。

田元氏:是禮兒玩鞠撞見的。是個黑衣女子,倒是沒有敵意。

田季安:黑衣女子?

婢仆護理著田季安坐下,止住鼻血,橫靠于榻上。

23.外院

隱娘出內墻,止于大樹之間。乍見六郎田季安,隱娘沉吟著……

師父步出廂房,發下教諭。

師父云:“汝今劍術已成,而道心未堅,今送汝返魏,殺汝表兄田季安。”

師父語音方落,一陣群鳥疾雨般掠過道觀檐下飛往樹林子去。


24.使府閣道

各軍將僚佐經閣道往衙府都事廳而去。

25.都事廳

田季安召集各司僚佐軍將與會,告以突發的河朔變局。

一小兒端坐于田季安右側,是嫡子田懷諫。

判官駱賓首先說明當前情勢。

駱賓:今日接獲進奏院邸報,謂朝廷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恒、冀、深、趙四州觀察使;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眾僚將議論紛紛。

駱賓:年前成德節度使王士貞薨逝,朝廷派京兆少尹裴武赴成德吊喪之際,慫恿王承宗輸兩稅,行鹽鐵,獻德、棣二州以換取節鉞。如今,朝廷遂趁此將德、棣二州新設為保信軍鎮。現主公已指派副使侯臧赴成德離間王、薛二人,密告王承宗,謂薛昌朝私通朝廷才換得節鉞,唆使王承宗赴德州押返薛昌朝,以阻止中臣授節。

眾僚將知事已定局,也不多說,就是老臣參謀曹俊高聲反對。

曹俊: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當今朝廷東取吳,西平蜀,勢如中天,此舉必觸怒主上,引重兵直撲河朔而來……

田季安一臉輕蔑,把玩幾上一只銅鑄豹鎮。

駱賓:德、棣二州緊鄰魏博,今朝廷設二州為保信軍鎮,無異乎朝廷勢力已經進入魏博腹側。當此,若不挫其勢,怕是朝廷將視取河朔如同取吳蜀般之易如反掌。

此時光影一暗、一明之際,貼身侍衛夏靖發現有積塵飄落,當即竄上斗拱,發現潛伏之跡,遂追出都事廳。

眾有騷亂,但田季安漠視著,絲毫不為所動。

于是,衙內兵馬使田興發言。

田興:咱河朔三鎮自有形勢,不同于吳蜀。吳蜀兩地,其四鄰受朝廷臂指之臣環繞,而劉辟、李锜一介狂生,妄膽獨謀,其下屬皆不與同,故朝廷大軍臨城,當下即崩離潰散。河朔則不然,咱有近五十年數代之經營,將士百姓懷有累世膠固之恩。況乎王承宗與薛昌朝盡管不睦,畢竟是姻親,兩者矛盾不出藩外,薛昌朝其利猶在河朔,必不全然受朝廷指使。主公此時唆使王承宗追押薛昌朝,徒然觸怒朝廷出重兵而來,反陷魏博于險境……請主公三思。

田興一席話,說得眾人點頭稱許,見此,田季安目光一倏猙獰,突咆哮擲出手中豹鎮,擦過田興臉側,擊破屏風。


26.聶府

魏州城在暮光里,鼓聲擊起。

聶府前門騷動,有隨軍快馬疾入內堂通報。

聶田氏知道出事了。

隨軍:稟夫人,窈娘返家之事已報知老爺,老爺現下正趕往舅老爺邸所……

聶田氏一驚。

隨軍:說是……舅老爺遭主公貶為臨清鎮將……

聶田氏:貶臨清?

隨軍點頭。

聶田氏:備馬。

于是隨軍掌燈護衛,聶田氏出府。

27.田興府·內室

聶田氏趕到田府,隨蒼頭直入內堂。

田興躺在榻上,滿身艾草灸針,若癱瘓不能言。

醫師正為田興燃艾草醫治。

聶田氏悄聲驚問嫂嫂。

聶田氏:二哥怎么?

嫂嫂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

醫師:田都頭中了風痹。

醫師代為答復。

聶田氏:中風痹?

聶田氏望向丈夫聶鋒。

聶田氏:說是二哥被貶臨清?

聶鋒點點頭。

聶鋒:直言冒犯了主公。

聶田氏千頭萬緒,只能抑制住滿腔的洶涌。

聶田氏:阿窈回來了。

聶鋒:我聽報了,說是道姑公主親自送返阿窈。

聶田氏點頭,滿面憂色看著丈夫。

聶田氏:(輕聲)衙府有刺客闖入?

聶鋒:(點頭)是一名黑衣女子。

夫妻凝重相視,皆心中有數是窈娘。

28.聶府·內堂·樓閣

隨軍掌燈,聶鋒夫婦一路返回聶府。

進到內堂,見樓閣有燈光,聶鋒夫婦直上樓閣。

閣里燈下,哪有阿窈,惟乳母正在整理梳具發簪,都保存如新。

乳母:老爺!夫人!

聶鋒注視著著窈娘昔時的梳具發簪,十分華燦。

聶鋒:阿窈呢?

乳母:不見人影。

乳母說著取出一支錦袋裝著的古麗簪子,遞給聶鋒。

乳母:這支簪子是備著給七娘笄年時用的,是老夫人當年及笄時的簪子。

聶鋒看著簪子老淚縱橫,憶及……

當年阿窈盤發試簪,換上新衣裳,下樓時的秀麗模樣。

聶鋒:當年就該帶阿窈回鄉下的……

聶田氏無語。


29.使府左廂·胡姬宅居

是晚。田季安浴畢,水汽氤氳里,不停步讓婢侍以緇棉布巾一披換一披地印干身體,出屏風外,已穿上便衣,系好襟帶,走閣廊,一路燭照進了胡姬寢處。

30.左廂·胡姬寢處

胡姬相迎坐下,親手奉上湯藥。

熏香裊裊,田季安飲藥時,因白晝的騷動,神情迷離亦昂揚。

胡姬:想著黑衣女子?

田季安一醒看著胡姬,放下藥盞。胡姬近身依偎于旁。

婢侍們已逐一退下,此時燭火減少,但胡姬感覺猶有人在,回頭,赫見黑衣女子就佇立在琉璃屏風前,驚呼出聲。

田季安驚彈起,抽刀即砍。

隱娘放玉玦于案前,直視著田季安,從容躲閃田季安的刀勢,退至窗邊,一搭手,身子倒翻出窗上了屋頂。

田季安追出。

31.節度使府

兩人從屋頂、園林、城垣,一路打至外廓,斜刺里殺入的夏靖緊緊護衛田季安。

隱娘冷眼面對田季安兇狠的刀勢,而田季安始終沒有認出隱娘。

黑暗中,隱娘一直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住他,是個戴了半臉面具的暗紅衣女子。

屋下地面,中軍禁衛舉火炬一路追圍,滿目紅赤,迅捷而無聲。

隱娘擺脫了田夏兩人,在內垣外的林子里,與半臉面具的紅衣女子照面相遇,彼此感應到對方的能量。

此時中軍禁衛一路追圍而來,隱娘轉身離去。

32.左廂·胡姬寢處

田季安返回,整個人在激亢中。

胡姬出示黑衣女子留于案上的玉玦,與田季安常佩身上的玉玦一并,原是一對!

田季安:原來是窈七!

田季安想起十五歲冠禮后,嘉誠公主取出羊脂玉玦為賀,并笑問,另一支給窈七可好,他點頭同意。

田季安:這對玉玦是母親嫁來魏博時,先皇所賜。我冠禮那年,母親把一對玉玦分賜了我與窈七,明為祝賀,實有婚約信物的意思,母親的本意,是等窈七笄年之后完婚。不料,隔年洺州刺使元誼帶萬人投奔,父親大喜,主意田元兩家締親,母親沒有反對……這是母親為我接掌魏博的思量。我是庶出,非嫡嗣,四歲時由母親蓄為養子,若無元家以奧援,這節度使大位,難以穩坐……

他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上巳日,洺州刺使元誼謁見嘉誠公主,父親喚他來見元誼女,兩人并立眾皆贊嘆好一對璧人時,緋衣的窈七在蕩秋千,越蕩越高,突地脫手飛身上了樹頭,好似一只浴火鳳凰……

田季安:……那時節,窈七常待在林子里……倒掛樹上……有一天闖入元家庭園,母親不得已托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

胡姬嚎啕起來。

田季安:怎么?

胡姬:替窈七不平!

田季安將胡姬擁入懷。

田季安:記得我十歲那年發風熱,渾身刺痛不能坐臥,群醫無策,一口小棺材也備下了,是窈七她爹以家鄉的古法,用竹篾子將我卷起,豎在蔭涼處,三天三夜,救回了我的性命。當時在渾噩中,一直有個目光守護在旁,就是窈七,任誰也拉她不走……

此時室內燭光倏忽搖曳,隱娘藏匿在梁柱側的黑暗中,閉目凝聽了這一切。

隨即貼身侍衛夏靖巡脧而返,入室將報知狀況,見田季安與胡姬相擁著,欲回避,田季安叫住他,出示了一對玉玦。

夏靖:窈七?

田季安:窈七。

夏靖:怪不得,除她誰有這般能耐!

夏靖十分動容……

夏靖:記得那天擊鞠,窈七一鞠直直打入元都頭帳幄里,差點打死人!

田季安:元都頭還問說,是誰人家的娃兒?

想起往事,田季安與夏靖開懷大笑。

田季安:她氣恨元家來了……咱的同盟情契也散了。

夏靖:十來年了……沒聽說她幾時回來的……

胡姬打斷兩人出了神的回憶。

胡姬:可窈七現下送回玉玦,這是為啥?

田季安:她是為……了斷舊情,再取我性命。

幃帳微微飄了飄……

梁柱側的隱娘已不在。


33.魏州城內

輕盈若貓,無聲似影,隱娘掠過使府連綿的屋頂和墻廓,飄止于城樓上。

星夜如幕,沉黑在底下的魏州城,淀淀熟睡了。

隱娘佇立良久。

34.聶府·內堂

聶鋒夫婦焦慮未眠。

隨軍來報。

隨軍:左廂發現刺客,驚動衙府,中軍一路圍捕……

聶鋒:情況如何?

聶鋒整個心被揪著。

隨軍:……不明!

聶鋒跌足。

聶鋒:唉!當年不該讓道姑公主帶走的……

聶田氏:當時也是不得已……

聶鋒:阿窈回來,是奉師命刺殺六郎啊!

聶鋒喚隨軍備馬,決定趕往內城。

聶鋒:我得擋下阿窈!

此時,樓下傳來慌亂,蒼頭疾入室內。

蒼頭:衙役來報,主公緊急召老爺進府。

一片忙亂之聲沸揚。

35.使府·左廂內廳

五更二點,晨鼓擊起。

田季安已等在內廳,一夜未睡,煞白臉透著霜青,高燒狀態的激昂。夏靖來報。

夏靖:都虞侯到了。

聶鋒:卑職晉見主公。

聶鋒入廳,行過禮,一種欲言又止的張力。

田季安:請都虞侯來……

聶鋒躬下腰,敬謹應接。

田季安:是要勞動都虞侯護衛田都頭赴臨清就職,務必安全到達。

聶鋒看著田季安,感到意外。

聶鋒:稟主公,田都頭昨日里回到宅邸,即中了風痹。

田季安:假的。

田季安取過符令,交給聶鋒,見其領命將去,忽然叫住。

田季安:姑丈……

聶鋒為這稱謂一愕,抬眼看田季安。

田季安:務必小心防備,先前丘絳發配半途遭活埋的事故,不可再發生。

聶鋒抑制住驚愕,靜步邁出門庭時,轉回身望著田季安。

聶鋒:阿窈昨日里已返家。

田季安點點頭。

田季安:夜里會過面了。


36.右廂內堂

晨鼓未歇,右廂內堂,田元氏正在榻前梳妝。

家奴蔣士則直入,在田元氏耳邊輕聲言說。

蔣士則:如主母所料……用雞血偽冒月事……

卻見婢侍疾進門通報。

婢侍:稟夫人,主公到。

蔣士則閃避至內側屏風后面,田季安直到榻前。

元氏起身相迎,即傳呼下去。

田元氏:吩咐乳母,帶孩子們來見阿爹。

田季安:不必。

然后望屏風后面一叱。

田季安:蔣奴出來。

蔣士則屈膝而出,嚅嚅立在一旁。

田季安:昨日派任衙前兵馬使田興為臨清鎮將,今晨特命聶虞候親自護送……三年前活埋丘絳之事,不可再有。

田元氏打量著異樣的丈夫。

田元氏:知道了。

田元氏見丈夫起身,亦起身相送,淡淡拋出了話。

田元氏:聽聞夜里鬧刺客,又是黑衣女子?

田季安:你消息倒是靈通。


37.右廂庭院

田季安踏出門,候在門庭的侍衛夏靖緊跟住。兩人步出閣道,不約而同朝四方一望,仿佛窈七的目光時時都在著。

夏靖:主公這是聲言擊東,其實擊西。

田季安沒說話,仰臉尋脧著周邊的聳高松木,想象著在某處伏伺他的窈七,他確信,她聽得見他的話。

38.右廂偏屋

蔣士則見田季安離去,出內堂,經庭廡來到一偏屋。

屋內設有一壇,一虬髯羅漢(空空兒)在壇前燃香。蔣士則進屋稟示虬髯羅漢,態度恭謹,說的是非中原人使用的西域話語。

蔣士則:如主母說的,以雞血偽冒月事,胡姬實則已有身孕了……

正說著,空空兒突禁聲……斜刺里從內間出現一戴半臉面具的暗紅衣女子(精精兒),迅疾地躍出窗外上樹,直直迎上遠處樹蔭間的隱娘目光。

精精兒撲上前,腕上銅鐲響起凄厲仿佛能攝人魂魄的簧片聲。

枝葉飛散,卻不見人,惟聞一陣刀兵相交的實打之聲,遂歸于靜寂。


39.魏州城外

午前,灞橋驛亭,聶田氏與田興家的送別,就到這里。

貶黜,不允許帶家眷,只有一輛馬車,簾幕密掩,載著風痹癱瘓的田興,惟見一名隨行蒼頭,送茶遞盞的。

聶鋒領隨軍、馬弁數名,護衛馬車。空氣肅殺,聶鋒夫妻相望冷峻,只能無言。

秋野遼闊,驛道上那一行顯得孤單的馬車隊伍。

40.聶府·內堂

聶田氏回到聶府內堂,傳喚乳母時,卻見隱娘竟在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握著孫女兒笑呵呵的。

聶田氏面容凝重,看著隱娘。

聶田氏:今晨六郎召你阿爹進府,親授令符,責成他護送你二舅至臨清任職……六郎提及,昨夜里與你見過面。

隱娘不答。片刻靜默后,聶田氏一嘆。

隱娘:阿娘是擔心二舅給活埋?

聶田氏駭異此事會出自女兒口中。

聶田氏:你知道丘絳遭罷黜……遇害之事?

隱娘:活埋丘絳,魏博田季安之殘暴,世人皆知。

聶田氏震驚,定定直視女兒。

聶田氏:所以你是奉師命來取六郎性命?

隱娘不語,聶田氏逼問。

聶田氏: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

隱娘眼中一倏冷笑。

聶田氏平視著女兒,不疾不徐講起十六年前那一晚。

聶田氏:當年你師父與嘉誠公主,出生時,正值吐蕃兵擄掠京師,孝武先皇出奔陜州,雙胞公主給送到五通觀避難,亂平后,留下你師父由道觀撫養,跟從德一法師習道。一直到六郎得風熱那年,你師父來魏博,欲取先主公田緒性命……

婢侍都給斥退的凈空室內,惟聶田氏守在屏障外。

屏里燭光,人影綽綽,突然起了爭執聲—

道姑: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

公主:阿姊……

公主壓低聲音抗詰,哀婉說理,卻頑強不容讓。

公主:田緒死,魏博必亂,季兒年紀尚幼,且非嫡嗣,難掌大位,局勢非我能掌握……皇兄當年命我降嫁魏博以維系和平,此一番苦心,豈不枉費!

隱娘注視著母親,仿佛面對的是嘉誠公主。

隱娘:藩鎮亂天下,一寇死,一賊生,賊寇猛于虎!

聶田氏呵斥女兒,竟似嘉誠公主上身。

聶田氏:從公主降嫁魏博,至今二十年,藩內才稍稍得以休養生息……現今形勢如同當年,你若除卻六郎,少主年方九歲,元家勢必難以掌理,到時魏博必亂,亂必反朝廷!你要置你公主娘娘的苦心于何地?置田家,置你阿爹于何地—

隱娘忽地,竄出內堂,翻身上屋,屋頂另一端是精精兒。

對峙片刻,精精兒縱身離去,發出簧片凄厲之聲。隱娘不為追擊,僅居高鳥瞰。


41.魏州城

暮鼓八百擊起,城內坊門依次緊閉,全城宵禁。卻見一黑衣隊伍至城門,出示令牌,門吏即開邊門放行。

42.魏州城外·驛道

中夜悄然,驛道上,黑衣隊伍舉火炬策馬疾行。

43.館陶縣境·民宅

寅時將過,夜色仍深沉,黑衣隊伍抵一民宅,門前下馬,有人開門接應,黑衣人魚貫入屋。

堂屋內,黑衣人圍著中央爐火歇坐,并脫下汗濕的襦衣,更換館驛的巡官裝束。奴仆奉上胡餅熱湯,黑衣人吃食無聲。

天未亮,雞鳴已雜起。有探子策馬入宅,進堂屋內通報。

探子:田都頭已打驛站出發。

黑衣人一貫的捷巧無聲,出民宅,上馬出發。

44.驛道·岔路

天蒙蒙亮,偽裝的巡官一行,快馬經過館陶縣境驛站,眼前逢驛道岔口,有一探子舉火炬立候著,見巡官上前稟報。

探子:田都頭一行有三騎快馬轉向岔路去了!

巡官頭:可有田都頭?

探子:……是都頭的裝束,昏暗看不清面貌……曹七他倆已跟去了。

巡官領頭當下將人馬分作兩組,各奔往驛道和岔路。

45.驛道

奔馳不久,即追上馬車隊伍,巡官領頭下馬上前佯為揖報。

巡官頭:奉主公之命,特來護送田大人……

其時,隱娘出現在遠處瞭望,隊伍中不見父親身影,當即調轉馬頭,回奔岔路而去。


46.坡林·古道

田興、聶鋒及一隨軍馳過林間小路,出坡林行經古道時,察覺有兩名黑衣探子追蹤而來。

田興三人加速轉向斜出坡林的小路,隨即下馬突襲。

田興迅速砍殺一人,聶鋒與隨軍突襲另名探子時,咻!一箭自后方射來,聶鋒肩胛中箭,卻是三名假冒巡官奔至,再一箭射倒隨軍。

三名巡官離馬縱身,圍殺田興,激戰中,一巡官撒網困住田興。

坡林樹叢間,有目光窺伺著,是負鏡少年與老者。

47.村舍外

隱娘策馬穿過坡林,經村舍,見遠處亂鳥散飛,即奔馳中立馬一躍,躥上樹頂。放眼看去,散鳥滿天,晨曦的林間有反射光閃現。

48.山漥

林間山漥處,假冒巡官與探子挖著坑洞,準備活埋田興。旁邊,受傷的聶鋒與隨軍被綁在樹干上,眼睜睜看著田興被活埋。

此時,一名背上縛著銅鏡的少年突然竄出,手拿短棍,快速沖向坑邊。一巡官拔刀卻不及動作,大叫一聲,小腿脛骨已給少年用短棍打裂,倒地哀嚎。

負鏡少年回頭快速迎向另一巡官,矮身避開對方刃風,錯身瞬間,一棍擊中對方腳踝。

少年反身,撞入最后一名巡官懷中,短棍翻轉直搗其下頜,卻見挖坑的黑衣探子掄刀劈來,正危急,隱娘閃入,匕首瞬間刺穿其咽喉。此同時,另一組巡官領頭追至,一箭射向少年,給隱娘一匕首擋飛。

巡官領頭三人圍殺而來,隱娘迎上前揮匕,吹灰霎間,三人幾同時被刺中頸項倒地。

負鏡少年目睹隱娘殺人于無聲形之中,傻了。

隱娘解開被綁的父親與隨軍,聶鋒看著隱娘,百感交集……

聶鋒:阿窈!

隱娘點點頭,隨即檢視父親的傷勢,那邊負鏡少年已從土中扶起田興。


49.村舍

在方才經過的村舍里,采藥老者與隱娘為聶鋒拔箭鏃,療傷。過程中,老者對隱娘處理傷口的俐落感到驚異。

服過老者的紫色藥丸,聶鋒沉沉睡去。

田興頭上淤腫已無礙。

田興:都虞侯傷勢如何?

老者:傷勢不輕,需調養。

田興:此近處可有隱秘之地,容我等暫避養傷?

老者:此去有一山村,鮮少人知,可以安頓。

田興便去取出令符,喚來隨軍囑咐,隨軍幸好只有一點皮肉傷。

田興:你這就回府城稟報主公,請主公派人馬接返聶虞候。

隨軍領命而去。

此時少年從屋外打水進門,田興見其談吐不似中土人士。

田興:令公子?

老者搖頭。

老者:伊是倭國人,三年前,倭國派遣使船來唐,伊是船上隨行的鑄生,途中遇風暴沉船,在海邊為漁人所救,老漢恰在該處采集藥草,此后他便隨老漢南去北往,采藥磨鏡為業。

田興:老丈經年走遍大江南北采集藥材,便是制成丸藥?

老者:(點點頭)有些藥草長在無人之地,又各有季節之別,故

每年都得仰賴村民幫忙采集,制成丸藥回報村民,沿途也給有病痛者。

田興:老丈如此營生,有多少時日了?

老者:近一甲子了。

50.山村

于是雇了村民用竹篼抬聶鋒,一行人隨老者往山里去了。

遇一山崖絕壁,有巨大天然巖洞,進洞出洞又一洞,如此行行復復。

路途上,少年留意著隱娘,沉入回憶……

渡唐土臨行,新婚妻子告訴他這段古鏡之語,亦告知他已有身孕,見鏡中人如見兒女。

餞別時,妻子為他鶯舞于庭。

初見妻之模樣,是湖中的倒影。

少年回神,察覺隱娘正注目著身上的銅鏡,遂解下銅鏡遞給隱娘。

少年:唐土古鏡,妻家的傳家寶,能避邪驅魔。

少年唐語不清,遂改倭語說明。

少年:那些萬物里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炫惑人,只有銅鏡可以照出原形,所以古來的入山道士,皆用明鏡懸于背后,則老魅不敢近人。

唐語不靈光的少年,慣以笑臉代替說話,總是未語先笑,燦如陽光。

少年:我祖上是新羅國的鑄工,早年到倭國建造“法隆寺”,從此留居倭國有兩百多年了。三年前,父親光榮獲選為遣唐船上的鑄工,不料遇風暴受傷折返,翌年船修竣,父親傷勢未愈,我是替代父親來唐土,又遇風暴……幸運為師父所救,三年來,我一直在師父身邊,報答師父救命恩情。今年想從這里去高句麗,經百濟從新羅渡海返家。

隱娘注目著少年流漾著記憶之光的臉,并不懂倭語,但已全部都聽懂了。

午后,一行人復登程,當巖洞走盡,前方豁然開朗,就像避秦的桃花源,有田舍,有水渠,狗吠聲起,小孩大人跑出來。


51.村屋

老者安置好聶鋒,隱娘起火煎藥。

聶鋒看著隱娘,不勝感慨。

聶鋒:當初不該讓道姑公主帶你走的……

說著哽咽流淚。

隱娘無語,僅遞上藥汁,細細服侍父親飲藥。

村民將采集曬干的藥草扎捆后交給少年整理,老者則將一葫蘆的紫色藥丸交給村中長者。

52.山村

少年幫著老者處理好藥材,來到村屋前空地磨鏡,婦女小孩都取家中銅鏡來,等著給少年打磨。村人已當他是自家子弟出外又回來的,親熱狎鬧著。雖然倭語雜一些唐語,卻毫不妨礙少年與村人笑談不休。


53.村屋

是晚一宿沉寂。

破曉前,一林子棲鳥驚飛向濃霧的低空。

少年驚醒,發現屋中隱娘并不在,持短棍走出屋外查看。

54.山林

曦明,濃厚的嵐霧深處,戴著半臉面具的精精兒,奇異形貌浮現。

隱娘迎出,截住精精兒。兩人交戰起來,只聽見群鳥驚飛,葉散枝斷,簧片凄絕聲攝人魂魄,簡直見不到他們的形影。

一戰,再戰,三戰,精精兒護衛田元家的意志是如死一般堅決。

陡然,靜無息,紛揚的細塵微物飄止下來。

啪!一聲脆響,精精兒面具應聲而裂,現出是田元氏,胸前一片血跡……

靄靄霧氣中,少年一路追尋幾不可聞的動靜,下山間陡坡,待滑走至坡底,見水澤畔,隱娘正與精精兒對峙。

少年尋來的動靜打破對峙張力,隱娘轉身離去。

少年追上前,發現隱娘肩頭浸濕的,順衣袖看下去,赫見手背血流交錯,滴下指尖。

55.村屋

回到屋內,隱娘處理著傷勢,畢竟不靈便,少年立即接手幫忙。

隱娘靜靜看著少年扎傷,注目他,好像有一種明白……

那幅永恒的銘記圖像,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在軒堂上撫琴。

公主娘娘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隱娘:娘娘教我撫琴……說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

隱娘對著少年說,卻是說給自己聽的,一種悲喜,一種清澈,淚光有笑。

少年聽入了心底,為之動容。


56.魏州城外·黃河渡口

魏博黃河渡口,荻花吹搖著秋日。

田季安親自率領藩內僚佐軍將,迎接朝廷授旌節的中臣。田季安臨風颯爽,頗有河朔一方之霸的姿態。

57.使府·正廳

晚宴款待朝廷中臣,隆重又奢華。

云裳瓔珞的胡姬,領眾伎起舞,胡風胡樂,一派歡放。

席間,副使侯臧從成德回來,閑閑入座,閑閑一句。

侯臧:王承宗已派遣兩百騎,赴德州押薛昌朝去了。

不多時,有家臣趨近耳語,田季安離開,至屏風隔開的偏隅見判官駱賓。

駱賓:稟主公,田都頭已至臨清。

田季安:聶虞候呢?

隨軍:聶都頭傷勢沒大礙,人猶虛弱,明日會親自進府稟告主公。

田季安點點頭,與侍衛夏靖對望一眼,感到隱娘已窺伺在某處。


58.右廂偏間

幽暗丹房內,空空兒手中剪出紙人形,寫上胡姬的生辰八字,畫了符咒念念有詞將小紙人放入水盆中,紙人即沒入水中消失。

59.庭掖

使府內一隅,井蓋的隙縫間,一亮稠無形流體泌出,貼地蜿蜒,遇墻貼壁而起,有丈高,透薄疑若人形,沿壁挪移。

60.閣道

胡姬舞畢率眾伎退出,眾女拾著舞落滿地的珠翠,出至閣道,燈燭輝照里嬉嬉鬧鬧追逐著。

至轉角暗處時,胡姬遭丈高人形撲來,罩住全身,一個大掌蓋住鼻口窒息著,眾伎駭呼驚逃。

正危急,隱娘至,朝人形嚇一叱,就叱殺人形褪縮為小紙人飄萎于地。

隱娘蹲地,診察著昏厥的胡姬。

田季安躍至,大喝一聲,拔劍即斬向隱娘。

夏靖從側腹殺來,與田季安夾擊隱娘,兩人對此必然來到的殊死戰,賭了命拼搏。隱娘卻只防守,不還擊。

往來幾回合,隱娘一出手打落夏靖武器。復一出手,彈開田季安的劍,匕首已抵在田季安喉上,目視著鼻血緩緩流出的田季安。

隱娘:胡姬有身孕。

語畢,匕首離喉。待田季安驚過神來,已不見隱娘蹤影。

此時婢女圍護住的胡姬,田季安過來一把抱起,往左廂內堂去。

夏靖撿起地上小紙人,端詳著,若有所悟。


61.胡姬寢處

燭光下,琉璃屏風的寢榻上,胡姬醒來,伸手要抱,田季安幾乎喜極而泣。

田季安:有身孕如何不說?

胡姬:不忍說……你人都在我這,我不能再要孩子,我……不忍心……舅舅告誡過我,不能主公也要,子嗣也要……我沒聽進耳,如此心緒不寧,招禍上身……

老婢引醫師入室,看診胡姬。

夏靖來,田季安出至屏風外,夏靖出示手中一片小紙人。

夏靖:這是剛才拾獲的。

夏靖出示另一片小紙人,已發黃,有刀痕劃破,遞給田季安。

夏靖:這是我爹交給我的,當年先主公夜里突然薨,我爹在榻下發現這紙人。當時我爹疑心是道姑所為,明察暗訪,一直到荊南一個道觀里……

田季安比對著兩片小紙人,冷笑起來。

夏靖:當時道姑斥責說,我們事天不事鬼,這種紙人妄識,邪道的把戲,只能對付虛弱不寧之人,識破了不值一文。道姑還說了,先主公自驚自疑,是給自己嚇去的。我爹過世前,囑咐我記得這件事。

田季安刷地起身,怒不可遏。


62.右廂內堂

田元氏居所燭火通明,女眷們獲報,緊張著,惟田元氏雖受傷亦鎮定如常,把三個孩子攏到跟前來。

田季安陰沉至,手中已握成縐團的紙人摔向田元氏。坐擁孩子們的田元氏,白著臉并無懼色。

田季安憤怒到極點拔劍向田元氏時,九歲的長子田懷諫,半步上前,擋在母親和幼弟們前面,顫抖不已。

田季安嚎哮一聲向畫屏劈去,把畫屏劈成兩半……

63.右廂偏間

同時,中軍往空空兒處圍去,空空兒起身而出,一排弩箭射去,空空兒全身中滿箭鏃如刺猬,倏忽,卻蟬脫殼般萎于地不見,惟一片紙人飄飄落下。


64.胡姬寢處

空空兒出現在胡姬寢處,如鬼魅般迅雷一擊,斬向榻上的胡姬頸項,鈧鐺!胡姬頸上玉環斷裂。空空兒失去蹤跡。

胡姬起身,赫然竟是隱娘。

藏在屏風后的胡姬出現,煞白似鬼。

隱娘:空空兒一擊不中,自慚羞愧而去!


65.道觀

隱娘回到山中道觀,道姑已經等她很久了。

隱娘跪匍于地,向師父行叩禮,三起三叩。這是謝罪,也是絕恩。

道姑在幽暗的廂房內注視著隱娘。

隱娘: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

冷寂如死,半晌,道姑深深一嘆。

道姑:可惜了……

跪著的隱娘,低下眉目,承受了師父對她的裁判。

道姑:劍道無親,不與圣人同憂。汝劍術已成,惟不能斬絕人倫之親……你去吧。

隱娘一叩拜,起身退出,至門檻,轉身下庭院,往道觀外走去。

忽一下,落葉颯起,道姑在背后襲來。

隱娘本能反手,匕首一出不回身,與師父交手于瞬間。

瞬間過后,道姑收勢站定。望著隱娘不回首地直走出道觀去,悲與欣,大片殷紅,在道姑白衣的襟前迅速渲染開來,像一枝艷放的牡丹。


66.使府·都事廳

數日間,藩鎮與朝廷的均勢起了變化。王承宗押下妹婿薛昌朝,此舉激怒元和天子,欲出兵討伐成德,將取道經過魏博。田季安召開會議。

某牙將:末將請纓,愿率五千兵,誓讓朝廷兵跨不過黃河!

藩鎮派的主戰聲,壓倒了無聲的朝廷派。惟有盧龍藩鎮,派來的牙將譚忠,往見田季安。

譚忠:主公若與朝廷為敵,將朝廷兵殲滅于魏,則朝廷必全力動員兵馬轉向魏博。如今不如先借犒勞的名義,拖住朝廷討伐軍,而暗中與成德商議,由魏博出兵佯攻成德,成德佯陷一城給魏博,如此,既可保下成德免于戰禍,又讓主公博得效忠朝廷之名……

爭辯聲,游說聲,都成了嗡嗡的背景聲。田季安恍神著,思緒遠遠在別處—

十三年前的上巳日,河曲游宴,一樹杏花,風吹雪般飛入飄開的帷帳,嘉誠公主華美如神明。還有緋衣的窈七,在秋千上,在碧天里,飛也似的掠……


67.山村

隱娘出現在桃花源般的山村。

遠遠在農舍坡地的負鏡少年發現了,揮手跑下坡迎接隱娘。

長者:這倭國少年說,姑娘說了要護送他到新羅國,就會來送他的,真的就來了!

村中長者對采藥老者說著笑起來。


68.郊野

秋水長天。

隱娘,采藥老者和少年,三人同行。

前面就是津渡,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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