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陋室論玄,賭約暗結
夜幕低垂,星子如同被寒風擦亮的碎鉆,稀疏地綴在墨藍色的天鵝絨上。雁門關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囂與塵土,只剩下偶爾幾聲犬吠以及從門窗后透出的微弱燈火。城南那間被戲稱為“謫星書院”的簡陋院落,此刻也早已熄滅了孩童們的吵鬧,只有主屋的窗戶還透著一豆昏黃的光暈。與白天不同,院門緊閉,顯得格外安靜。
一陣輕微的叩門聲響起,打破了這份寧靜。
玄逸(謫星官)放下手中正在修補的舊書卷,起身打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門外,立著一道與這清寒夜色格格不入的身影。
來人正是玉離。他換下白天那身惹眼的冰藍色云錦,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暗紋長袍,外罩一件玄狐裘斗篷,整個人在朦朧的月光下,更顯得玉樹臨風,俊美得不像凡人。只是那張絕世容顏上,此刻卻帶著幾分不情不愿的郁悶。獨自一人前來,手里還……頗為別扭地拎著一個食盒和兩壇封得嚴嚴實實的酒。
“喲,可算來了?”玄逸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帶著濃濃的調侃意味,“這天都黑透了,我還以為玉離殿下金尊玉貴,半路嫌棄夜路難行,打道回府了呢!難得,居然還記得親自攜帶這等‘俗物’?”他目光在那精致的食盒和看起來就不便宜的酒壇上掃過。
玉離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徑直走進屋內,將食盒和酒壇“砰”地一聲放在那張簡陋的木桌上,力道大得讓桌子都晃了晃。“若不是看在你有幾分見識,勉強還能跟我說上幾句話,你以為我愿意踏足你這四處漏風的狗窩?”他環視了一下屋內簡單到堪稱寒酸的陳設——一張床、一張桌、幾把椅子、幾個塞滿了書卷的舊木箱。嫌棄之情溢于言表。“玄逸,你到底是怎么在這種地方住下去的?”
“心安處即是吾鄉。”玄逸不以為意地聳聳肩,關上門,走到桌邊,毫不客氣地打開食盒,一股誘人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里面竟是城中最有名的“福滿樓”的招牌醬肘子、燒雞和幾樣精致小菜。“嘖嘖,難為你了,還真舍得下血本。看來白天被那位凌將軍的話給刺激得不輕啊?”
“胡說八道!”玉離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駁,但耳根處卻不易察覺地微微泛紅,“我豈會與一個凡夫俗女一般見識?不過是……看在你我相識多年的份上,順路買些吃食罷了。”他嘴硬道,給自己倒了一杯自帶的清酒,卻并未立刻飲用。
玄逸笑而不語,自顧自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香氣撲鼻的醬肘子,吃得津津有味。“行行行,你不跟她一般見識。那我們……談正事?”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眼神變得認真起來。
玉離這才收斂了臉上的不耐,神色凝重了幾分。他從袖中取出一枚散發著淡淡清輝的玉簡——這是他憑借記憶和理解,將靜塵師太那番玄奧預言刻錄下來的。
“師太所言,”玉離將玉簡推到玄逸面前,“‘芥子藏須彌,微軀系乾坤’,‘陰陽倒懸,陽中有真陰’,‘形雖散,數未終,反入混沌’……這些話,看似指向明確,實則模棱可可。我思慮再三,依舊毫無頭緒。”
玄逸拿起玉簡,注入一絲微弱的靈力,仔細閱讀著上面的字句,眉頭也漸漸鎖緊。“靜塵師太從不說廢話,她的話必然有所指。只是……”他放下玉簡,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你也知道,我被貶下凡,不僅失了大部分法力,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天庭那些觀測星軌、推演天機的法器。如今單憑肉眼觀星和這殘存的些許推衍之能,想要從這浩渺人海、無盡變數中,精準地找出這么一個‘命格奇特’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他沉吟片刻,繼續分析道:“‘芥子’、‘塵埃’,指向此人出身微末,毫不起眼。‘陰陽倒懸,陽中有真陰’,這倒有些意思,或許是指……此人身份特殊,有某種偽裝?或者……其性情、能力與外在表象截然相反?”他瞥了玉離一眼,意有所指。
玉離心中一動,立刻想到了阿凌那女扮男裝的身份,但隨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凌云雖然身份特殊,但要說她能“微軀系乾坤”、“挽狂瀾于既倒”?未免太過荒謬。她不過是一個凡人將軍,縱然有些本事,又怎能與那傳說中的書閣、與三界安危扯上關系?
“至于‘形散數未終’,‘寂滅后反入混沌’……”玄逸的表情更加凝重,“這更是聞所未聞。難道是指此人曾經歷死亡,卻又以另一種方式存在?這命數……當真是詭異難測。”
兩人對著玉簡上的預言,反復推敲,結合各自的見聞與推測,卻始終無法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湊出一個清晰的指向。那“芥子”般的人物,依舊隱藏在茫茫人海的迷霧之中。
“師太還說,此人與你‘非淺緣也’,是映照你心的‘鏡’,開啟你路的‘鎖’,且讓你去‘金戈鐵馬處,風沙礪石間’尋找……”玄逸看著玉離,若有所思,“這指向邊關戰場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而能與你這等身份產生‘非淺緣分’,還能輕易牽動你心緒的凡人……似乎也并不多見。”
玉離的立刻明白玄燁的暗示,臉上瞬間罩上一層寒霜,冷哼一聲搶白道:“別把主意打到那個女將軍身上!她不過是一個恰好出現在此地的凡人,跟我能有何‘緣分’?更別說牽動我的心緒,簡直是無稽之談!”他極力撇清,仿佛提起阿凌都玷污了他高貴的身份。
“哦?是嗎?”玄逸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意,他太了解玉離這副口是心非、死鴨子嘴硬的德行了,“我倒覺得,那位凌將軍,頗有幾分意思。年紀輕輕便執掌一關軍務,治軍嚴明,頗有章法,而且……似乎很得軍心民望。方才你也看到了,連那些市井婦孺都對她贊不絕口,稱其為‘少年英雄’呢。”
“英雄?”玉離嗤之以鼻,“不過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罷了!她那點微末伎倆,在我看來,與螻蟻揮拳無異。至于軍心民望……凡夫俗子,易于煽動,何足掛齒?”
“話可不能這么說。”玄逸搖了搖頭,語氣難得正經了幾分,“玉離,你在云端太久,或許早已忘了凡人的可敬之處。這位凌將軍,我雖與她接觸不多,但觀其行事,確有將帥之風。更難得的是,她身處高位,卻無驕矜之氣,對底層百姓亦能平等視之,甚至愿意親自教導孤兒……這份心性,在如今這世道,已是鳳毛麟角。依我看,她雖為凡人女子,卻絕非尋常之輩。”
玄逸頓了頓,目光轉向玉離,帶著一絲挑釁:“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像她這樣心思堅定、不重外表、只認實力的女子,恐怕……對你那一套‘美色誘惑’、‘揮金如土’的把戲,是完全免疫的哦?”
“荒謬!”玉離像是被踩中了痛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酒杯都跳了起來,“這世上,就沒我拿不下的人!無論是神是魔,是人是妖!那個女人……她不過是在故作矜持。”
“哦?”玄逸慢悠悠地呷了口酒,“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不過我可提醒你,別玩火自焚。這位凌將軍,看著像塊冰,內里恐怕是團火,當心把你這只千年狐貍給燒著了。”
“燒著我?簡直是笑話!”玉離被玄逸的激將法徹底點燃了怒火和好勝心,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玄逸,眼中閃爍著志在必得的光芒,“我跟你打個賭!半月之內!我定讓她對我傾心愛慕,死心塌地!”
他微微傾身,靠近玄逸,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補充道:“若我做不到,我珍藏的那壇、三界難尋的‘醉仙霖’就歸你,任你牛飲!”
玉離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慢悠悠地繼續說道:“若是我做到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玄逸這間簡陋的屋子,以及玄逸身上那件沾著墨跡的粗布衣衫,用一種混合著嫌棄和戲謔的語氣道,“……你就得親自給我打掃一個月的屋子!把我在這邊關臨時的住處,從房梁到地磚,里里外外,擦得一塵不染,直到我滿意為止!如何?”
“什么?!給你打掃屋子?!”玄逸像是聽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事情,夸張地瞪大了眼睛,“玉離!你……你還真是不改你那吹毛求疵、窮講究的臭毛病!讓我堂堂謫星官給你當灑掃仆役?!”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玉離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不敢賭了?”
“誰說我不敢!”玄逸立刻被激起了好勝心,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賭就賭!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讓那位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凌將軍在半個月內對你‘死心塌地’!不過先說好,到時候輸了,你那壇‘醉仙霖’我可要好好嘗嘗!”他似乎已經篤定玉離會輸,并且非常期待那壇傳說中的仙釀了。
“一言為定!”玉離得意地一甩袍袖,重新落座,仿佛已經看到了玄逸拿著抹布灰頭土臉的樣子。
賭約已定,玉離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勝負欲沖淡了不少。他重新坐下。
“說起來,”玄逸卻在這時,目光落在了玉離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酒杯上,狀似隨意地問道,“你今晚似乎……喝得很少?這‘雁門春’可是邊城難得的佳釀,居然淺嘗輒止?不像你的風格啊。”
玉離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放下,淡淡道:“酒多傷身,亦能亂性。我如今……不宜多飲。”
“哦?不宜多飲?”玄逸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里的一絲異常,“是因為……怕失控?”
玉離沉默了片刻,并未否認。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涼的清茶,聲音低沉了幾分:“你該知道,我體內的東西……近百年來,似乎越來越不安分了。我能感覺到,它的力量在緩慢增強。這也是我為何如此急于尋找溯渺子和書閣的原因。”
玄逸臉上的調侃之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他知道玉離口中的“東西”指的是什么,也明白那東西一旦徹底失控意味著什么。“越來越強……這可不是好兆頭。看來,靜塵師太的預言,并非空穴來風。找到那個‘芥子’般的人物,或許真是你唯一的希望。”
他頓了頓,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那……若是真讓你找到了那個人,你打算如何?師太說,書閣需在其‘最是錐心刺骨,神魂欲裂之際’才會出現。你……”
玉離抬起眼,那雙黑金色的眸子里,瞬間閃過一絲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光芒。他用一種極其平靜、卻又令人不寒而栗的語氣回答道:
“師太不是也說了嗎?其初綻之命,便已‘英年早逝’。既然橫豎都是要經歷極致痛苦、不得善終的命數,早一些,晚一些,又有多大區別?”他端起茶杯,遮住了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若真能找到此人,我……不介意順水推舟,讓更快地抵達那‘命運絕壁’。只要能開啟書閣之門,找到解決我心腹大患的方法……犧牲一個本就命途多舛的凡人,又算得了什么?”
聽到這番話,玄逸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絕倫、卻說著如此冷酷話語的故友,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知道玉離背負著怎樣的責任和痛苦,也理解他為何因解決問題而不擇手段。但……以加速另一個無辜生命(無論那生命多么“微不足道”)的痛苦為代價……這真的是唯一的選擇嗎?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低低的、幾不可聞的嘆息。他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帳篷內一時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桌上那盞油燈的火苗在輕輕跳躍,映照著兩人臉上截然不同的神情。
許久,玄逸才再次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惋惜與沉重:“玉離……我只希望,師太預言中的那個人,不是那位凌將軍。若真是她……要經歷那般‘錐心刺骨、神魂欲裂’之痛才能開啟書閣……這樣的命格,未免太過悲烈了。” 他想到白天所見的那個眼神清澈、身姿挺拔、一心守護邊關的女將軍,若是注定要落得那般下場,實在令人不忍。
玉離聽到玄逸再次提及阿凌,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語氣依舊是那種置身事外的冷淡:“是不是她,又有何區別?”他端起茶杯,目光投向杯中清澈的茶湯,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你我在這世上活了千年,難道還不明白嗎?宿命,從來就不是凡人可以揣測和掌控的東西。”
他抬眼看向玄逸,那雙黑金色的眸子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種看透世情的淡漠,或者說……刻意維持的淡漠:“我們應該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徹才對。宿命就是宿命,哪有什么公平、好壞之分?龍有龍道,蟻有蟻途,每個生命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劫數要去面對,要去渡過,或者……被淹沒。僅此而已。”
他輕輕放下茶杯,語氣帶著一絲嘲諷:“你我遇到過的凡人、妖精、甚至神仙,如恒河沙數,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難道每一個都要為他們操心?”
玄逸靜靜地聽著玉離這番近乎無情的話語,沒有立刻反駁。他只是拿起酒壇,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雁門春”,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著。
直到將杯中酒飲盡,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玉離那雙試圖用冷漠來武裝自己的眼睛,緩緩說道:“玉離,看得透,并非一定要漠然。”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篤定:“活得再久,看得再多,只要這心中尚有‘牽掛’二字,便不能真正做到無動于衷。無論是一草一木,一顰一笑,還是一段過往,一絲執念……只要還在乎,就會心痛,就會不舍,就會想要去干預,想要去改變。”
玄逸的目光似乎飄向了遠方,又或許是落在了玉離身上,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意味:“或許。。有一天你也能體會其中的道理。”
玉離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這種凡人才會有的、無聊又麻煩的情感,我不需要。”
他說完,便不再理會玄逸眼中那抹了然又帶著幾分憐憫的神色,徑自轉開了話題。
在這沉重的話題之后,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凝滯。玉離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言語中的冷酷,端起酒杯,這次沒有再猶豫,將杯中剩余的雁門春一飲而盡,仿佛想用這佳釀沖淡些什么。
“那你呢?”玉離放下酒杯,難得地主動將話題轉向對方,目光掃過這簡陋的屋舍,“你打算在這破地方待到什么時候?”
玄逸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淡然的苦笑:“我倒是想一直待下去。可惜……不行啊。”他伸出手指算了算,“我在此地已住了七年,教書也快四年了。按照慣例,再過三年,就到了十年之期,我便必須離開了。”
“十年之期……”玉離在心中咀嚼著這個詞,幾乎快要忘記玄逸還有這么個麻煩的習慣。他們這些壽元遠超凡人的存在,若想安穩地混跡于人間,便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凡人生命短暫,生老病死是常態,而他們卻容顏不老,時間久了,自然會引來不必要的猜疑和探究。一地十年,便需遷徙,抹去痕跡,重新開始。真是……麻煩透頂。
玄逸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仿佛看到了白天那些圍著他嬉笑打鬧的孩子們,“說實話,想到三年后就要離開這里,離開這些孩子……還真有點舍不得。”
玉離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用一種混合著不解和嘲諷的眼神看著玄逸,“玄逸,你莫不是真把自己當成凡人了?不過是一群吵鬧無知、轉瞬即逝的螻蟻,有何可留戀的?你又何苦要做這些沾染因果、徒增感情瓜葛的無聊之事?”他實在無法理解,像玄逸這樣曾經高高在上的存在,怎會沉溺于這種短暫而虛無的凡人情感之中。
玄逸沒有反駁玉離的刻薄,只是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將杯中殘酒飲盡。他似乎被勾起了一些久遠的回憶,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復雜難明的惆悵。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對了,玉離……錦瑟她……還好嗎?”
玉離正待繼續嘲諷玄逸“婦人之仁”,聽到這個問題,微微一怔。他捕捉到玄逸問出這句話時,眼中那極快地閃過、卻又瞬間被壓抑下去的一絲……帶著痛楚的思念。
玉離在心中幾不可聞地為這兩個別扭的家伙嘆了口氣。面上卻依舊維持著淡淡的疏離:“她?好得很。依舊是那副花團錦簇、招蜂引蝶的樣子,日子過得比誰都滋潤。”
他頓了頓,看著玄逸那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化為一片沉默的苦澀表情,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玄逸,你想說什么,或想做什么,就回去自己對她說。”
玄逸聞言,只是更加沉默地低下了頭,拿起酒壇,又給自己斟滿了酒。良久,他才發出一聲帶著自嘲意味的、悠長的嘆息:
“。。。。有些事,”他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悵惘與寥落,“一旦錯過,就再難回頭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那未盡之語,連同眼底深處那抹一閃而過的復雜情愫,化為了這清冷月色下,一聲無奈的沉默。
隨后,他們轉而聊起了些別的,話題跳躍而散漫,一如他們這持續了不知多少年的、時斷時續的古怪交情。酒過三巡(雖然主要是玄逸在喝),菜也漸涼。不知不覺間,時間便在他們這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與偶爾夾雜著火藥味的互損中悄然流逝。
待玉離再次抬眼看向窗外時,才發現夜色早已深沉如墨,一輪皎潔的明月不知何時已高懸中天,清冷的銀輝透過窗欞灑入屋內,將桌上的杯盤狼藉映照得格外清晰。
“時辰不早了。”玉離站起身,極為講究地撣了撣他那月白色長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他再次環視了一下這間陳設簡陋的屋子,好看的眉頭控制不住地緊緊皺起,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和一絲刻不容緩的意味:
“玄逸,你這地方……我是絕不可能屈尊留宿的。”他用一種陳述事實的口吻說道,“再待下去,只怕要污了我的眼,擾了我的眠。告辭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對他高貴身份和潔癖的巨大侮辱。
“呵,知道了知道了,”玄逸也站起身,臉上帶著“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無奈笑容,擺了擺手,“趕緊走吧,別讓你這尊貴的身子沾染了我這陋室的‘凡塵俗氣’。慢走不送……哦不對,還是得送送,免得你半路又嫌棄夜路難走,跑回來砸我的門。”
他一邊說著風涼話,一邊還是將玉離送到了院門口。
清冷的月光下,玉離那襲月白色的身影顯得越發飄逸出塵。他沒有再回頭,只是略一頷首,便邁開步子,身形幾個閃爍,便如同融入夜色般,迅速消失在了巷道的盡頭。
玄逸站在門口,看著他離去的方向,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他抬頭望了望高懸的明月。今夜的談話,信息量巨大,也讓他心頭沉甸甸的。玉離的狀態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那被封印的怪物顯然在蠢蠢欲動,而他對那個“芥子”的冷酷打算,更是讓人心驚。
還有……玉離和那位凌將軍的賭約……
玄逸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兩個同樣驕傲、同樣內心藏著秘密的人撞在一起,未來……恐怕是不會平靜了。
他轉身回到屋內,關上院門,隔絕了外界的寒風與月光。屋內,只剩下桌上殘余的酒菜,以及那枚在燈火下散發著清輝、似乎也承載了無數秘密的玉簡,在寂靜的夜里,無聲地訴說著即將到來的風云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