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河(小說)

紅河

應該是第三天,亦或是第三次不明方位與時間的夜色,已悄然降落。慘淡的灰黃顏色像一針慢性毒液緩緩地滲染天空,同時夾雜著伯勞鳥凄厲的叫聲,在不停地映襯著各自的哀愁。而幾棵叫不上名字的所謂蓊郁的樹,在虩虩寒冷的風聲下,葉子抖抖落落,紛飛不止。我的身體一陣順然地抽搐,如一只受到驚嚇的白鼠,恨不得用卯盡一切的卑微之力,鉆進一處足可以讓自己安生安命的土洞里去。

我能肯定我早就失聯,在一個莫名的山麓下面,或者說,在每一塊周轉不止、踩過就忘的泥土之上,來回默然地尋找、摸索哪怕是那么一點點的希望。

從蘇州出發,從遙遠的蘇州出發,到昆明,到紅河看一場唯美浪漫的日出,只為和阿霞一起。阿霞是一個歡喜旅行的女孩,而我骨子里卻總是蝸居不出、安于現狀做一個慵懶不堪的人,在我的身體里面,寄居著太多關于下雨天可以發散無聊的心情來暢聽幾卷不痛不癢的專輯的想法,也想著在公司里庸庸碌碌的忙完一個上午,像一只病懨懨的加菲一樣點一份外賣然后卻懶得挪步就坐享其成地走完半個下午。對于我來說,在認識阿霞之前,已然是一個失卻了夢想與天真的家伙,有時,應該是大多數,胡頾留在面孔占據了整個下巴都懶得剔除一下。至于參加個酒會什么的嗎?大多也是隨隨便便的,穿著米奇色的襯衫和白色的襯衣,歪著個領帶就匆忙地趕時間出門了……

“你像個什么樣子!”在相親之前,母親大多數會這樣訓斥我一遍,幾次以后,就和我一樣,懶了。懶得再說了。

和阿霞是在一個聯誼會上認識的,幾個要好的朋友帶上我這個拖油瓶見見難得的世面。接著,一眼就瞥見了一個素臉白面,不施粉黛卻倩笑自然的溫婉女孩。再接著,我盯著她微笑,開始泛紅了雙頰。再接著,本以為是沒有然后的結局,因為有太多的前車之鑒,我不再抱這樣那樣的溫懷的希冀,只求那個女孩能始終對著我微笑即可。

后來,阿霞和我走在一起。當然,也是朋友的一再撮合和我一反常理的變態地軟磨硬泡。本以為阿霞會尖尖地甩我一個悲慘的耳光,或者拋出一個同樣位置但卻捎帶著同情味道的微笑。好在,我難得地以一場刻骨銘心的深情告白加上一個幸福備至的吻鎖住了阿霞的心房。在此之后,我改掉了之前的邋遢,開始穿得體的正裝,開始打領帶,開始刮胡子,開始走出去陪她逛街吃路邊攤,去商店買衣裳。最好在沒有雨季的晚晴,牽著溫暖的手握住夕陽,執手黃昏,像兩只不知倦的燕雀不知倦地囀呦,不知倦地啁啾。

在認識阿霞之前,阿霞在一家酒店做服務員,就是每天給客人端茶、端菜的工作。后來,因其漂亮端莊,酒店老板讓阿霞去陪客人喝酒吃飯,類似于女招待這種,讓阿霞備受侮辱和羞恥,在沒有領完前一個月工資的當天,阿霞就憤然辭職離開了。我認可阿霞的勇氣,在訴說那段經歷之后,我更私以為是該深愛這個和我同齡的姑娘了。我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了幾年之后,也并不知曉阿霞就在隔壁的廣告公司做文案。有時候得感慨世界那么小,總是讓理想與現實碰撞,撮合了美的巧合;可有時候,又覺得世界那么大,被定格在城市角落里朝朝暮暮,總想著走出去看看。

“黑子,我想去云南。”某一天,阿霞突發奇想,打電話與我爽快地對話,讓我絲毫不敢有拒絕的意思。

其實,我想反駁,我想說,我還有一大堆被老板催斥的焦頭爛額的業務……可是,我還是答應了阿霞。在準備充分、加班加點提前完成任務的前提下,我特意向公司老板請了15天的假期。好了,我應該在自己的手心寫個大大的“舒心”兩字,即便對于旅行有那么一點未知與彷徨,但在愛情面前,一切又是浮云。

前幾天,特意買了一整本關于云南地理風情的地理志,還有指南針,地圖,攝像機,雜志……當然還有一個據說是阿霞閨蜜朋友的朋友的女向導,至于可靠與否,只要阿霞同意,我就絕對服從。同時為了一路營造浪漫與溫馨的氣氛,也同意了阿霞自駕出游的要求。

“昆明,大理,麗江,紅河縣……”阿霞一口氣道出很多夢想的地方,在車上聽著輕音樂,閉上眼,似乎就進入了夢鄉。

向導呢,是個三十好幾的自信、開朗的會講傣族語的女人。她和阿霞是朋友的朋友,因為同是驢友的關系,彼此自然更近一步。她叫容蓉,喜歡戴著一頂白色的鴨舌帽,穿著一件白色T恤,她說高原的陽光并不熱烈,像一杯甜膩而清苦的咖啡;梯田很美,像一幅立體質感的油彩;古國很神秘,南詔和大理就在夢中飄縈。我跟容蓉聊過如何講傣族語言,如何笑對潑水節那種狂歡的準備,還包括一些關于歷史民俗的話題,在她眼中的云南,有太多美輪美奐的天堂。當然,到最后,我和阿霞還是熱忱與容蓉口中的美食與風景。

從紅河的旅社出來以后,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僅僅是為了趨近地理志上面所謄錄的溶洞方位而誤入一片密林的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找不到阿霞和容蓉,連喊了幾聲,嗓子都啞了,連飄渺的回聲都沒有。

連續第三天了,第三個日落告知我是失聯的第三天。不吃不喝,靠著清晨的雨露和野果充饑,每靠前一步,總思想著最恐懼的念頭。我仿佛越走越遠了,攥在手心的手機完全沒有信號,相機失去了探索風景的欲望,指南針呢?翻尋了幾遍背包,怎么都摳不出來帶金屬的物品。至于那幾本地理雜志,對于生人地不熟的我,對于前無人后無物的這片地域,完全起不到一點作用。

下了幾顆雨,毛毛雨,粘在衣服上有股“清香”黏稠的、像是昆蟲腐變的味道。我的頭發上依附了幾顆晶瑩的水珠子,被腳步牽引著身子,蹭著樹枝抖落掉油綠的葉片上的幾滴雨水,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由于對孤獨世界產生的莫名敵意,加之一個人安之若離的惶恐,時不時聽得幾聲咕咕嗚嗚的聲音,別說是伯勞鳥兇殘得歡喜吃葷腥,再說紅河之谷里面,保不齊從地面游過一條黑腹毒蛇,便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死在這片是非之地了。未知的,未知的,未知的前方還有后方,到底是哪里,總之沒有出路。

“喂——喂——”喊著沒有用處,試圖打電話,無論怎樣喑啞,都無從改變這一荒蠻地帶沒有信號的事實。在絕望與惶恐之中,臉頰上的冷汗融著腥草味道的露珠,一起簌簌流下。

此時,我想著的不是聽到泊在遠邊的發動機的聲音,也不是阿霞在我面前的念頭,甚至能夠靠一己之力快點走出無人區谷底的窘境,只求每一分每一秒能夠活下來,每走一步,能被人發現,即便是有一絲生存的希望,也夠了。

誰說逃避遁世是一種消隱,孤獨、恐懼、還有一切關于無人關切的生老病死的意外,和城市一樣,是復刻的極端。在車水馬龍的世界里,每天被水泥地上蒸發的熱氣迷亂,每一天在電梯、樓道、辦公室內外的24小時,像一路碾壓信念的車轍印一般,永遠短促,永遠踧踖。曾有人用天價的荒誕要求促成清新空氣的合理買賣,也有一路被鴆害掉信任危機的商客趨之若鶩。我是從來反感于此,阿霞也一樣,可是現在,我卻又極端地反感于缺少人文關懷的純自然世界。

我太渺小了,渺小地只剩下自己,和一片吞噬掉自己的綠色圍城。

日光似乎能窺探到密林深處,我旁邊的低矮叢林,有的可以遮住焦躁,有的卻不能。至于我現在是何種心情,完全無可囑托。如同一只病懨懨的樹懶,比十分之一的清醒都少一些。運氣好時,還有啃食野果的意識,大多數時候,也只是手扶著略顯沉重的單反相機,一陣發困無聊地觸摸著,再觸摸著每一條塑膠輪廓和玻璃鏡面。

相機本來用以索取美的感情,現在也跟我一樣,沒有任何親吻美的價值。

在我惛惛沌沌產生饑餓感的時候,仿佛又做起關于和阿霞息息相關的夢。在夢里,我聽到她甜美的歌喉,像傣族女子幽幽輕嘆的情歌一樣,深深地叩開了我的不設防的心室。記得她喜歡聽葫蘆絲吹出的純音樂,有濃厚的清幽悅耳之感,攜帶著天真與爛漫,攜帶著幸福與無爭。黃竹和夏風,月光和詩歌,從一開始就注腳了向往昆明、麗江、紅河縣的天堂。

“黑子,你喜歡聽《彩云之南》這首歌嗎?”我記憶里聽到阿霞在念叨,無論她在路邊攤用嘴咀嚼著碳烤味道的羊肉,還是在路邊跟我挽著夕陽作為愛情禮贊的時候,她都喜歡用這首歌獻祭著自己的青春愛情,作為和我在一起的寄托。

“喜歡啊,那是你的故鄉嗎?”

“不是,我喜歡那個地方。云南,純粹的地方……”

我甜蜜地笑了笑,用手捂住她同樣微笑成彎月一樣的嘴唇上的余溫。癡癡地看了許久,不再說下去。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

孔雀飛去,回憶悠長

玉龍雪山,閃耀著銀光

……

原諒我無法陪你走那么長

別人的天堂不是我們的遠方

不虛此行別遺憾”

我在夢里云牽夢繞的不是我的理想,因為我很久沒有理想。阿霞是揣著夢來到蘇州,卻想把另一個夢捎到云南,她捂住我的耳朵,透出一股溫柔的氣息,對我說:我的夢想是放下包袱,周游世界。

愛一個人,陪著她一起瘋癲,一起從容。阿霞跟我短暫地講過她的拮據度日的過去,在做酒店服務員的幾年時間里,和一個女同鄉一起租住在一間不透風的車庫里,只為節省點房租錢。現實很容易擊垮一個人,包括唯美的夢想。我和很多跟我一樣的蘇州人和正在蘇州扎下根的年輕人擦肩而過,沒有交集,沒有感恩,只覺得蘇州是一個和杭州并列為天堂的城市,是一道象征著淮揚菜、一座彌漫小資情調的古典鄉。但城市只屬于城市的,我走在里面很多年,并不能探知它的過去的繁華,也無所期冀它的溫婉。如果這座城市是我所愛的,必是在這個城市里有我所愛的人。

阿霞當然是其中之一。

可是,在一個我覺得陌生的地方,我仿佛已經柔弱地無法醒來。天很黑,黑得冒著濃黑色的詛咒,拔起綠色的落葉,燒成灰,隨風飄搖。在我潛意識里,沒有能用手挓挲的依靠,即便是一棵蓊郁的樹下躲避一分鐘,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安全感。我感覺酸雨即將要來了,我感覺隨時隨地,一場曠古持久的滅絕行動要來了。

“我會死嗎……我……可能……”我幾乎斷斷續續,支支吾吾地。準唇發干,天曉得說了多少的胡話。

我的意識開始從模糊走向清晰。我睜開眼的一剎那,瞥見的是一塊陰涼、擁擠卻足夠容納得下幾個人的巖石空洞。準確的說,我躺在一塊洞穴里面,脊背靠著破損的竹席,頭上的甘草十足凌亂地蓋住汗腺,導致一股黏答答的汗臭味道席卷四周,令人難受不堪。

“這是哪里。”我試探地自言,一旁并沒有人。而我的身體并未出現異樣,沒有缺胳膊少腿,沒有感冒發燒,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我爬下來,踱步幾下,用手試著抹掉額頭上的腐臭的甘草,背依靠著洞穴的墻巖,極為輕躡地碎步著。

這是白天,卻始終能聞到一股陰涼滲人的風聲。我每走一步,似乎就能聽到一兩聲關于爬行動物的虩叫聲。我在思索一個問題,我既然被無意識地從洞中醒來,想必里面一定住著人。

我瞬間想起食人族。驚恐中豎起的汗毛,仿佛一根孑立的鋒刃,隨時都要折殺對面的一切。

不過,在我探著步子走近一點的時候,我心中的疑竇開始慢慢消解。只見足有四五米的洞穴深處,躺著一張臥榻,上面臥坐著一個黑發褐面、皮膚褶皺如黃土地的男人。他眼睛深邃如壑,精神矍鑠,穿著一件藍色的布衣,像是哈尼族的貝瑪。他看見我點頭,并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用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扶著一根蒼老的黑色煙槍,反復地吐納。

或許是我的一身城市現代裝,讓我冒昧地不合時宜。也許,這里是一處隱蔽的桃源,只有屬于哈尼族的一切東西,并沒有其他。也可能,純粹的在我的腦海中想多了而已。畢竟在此之前或者在此之后,我感恩地囁囁地說了一句“謝謝”之后,只是想著在天黑之前就離開這里罷了。

可是,我又遺失了背囊中的一切導航,尋路又無從談起。

“你一個人嗎?”我在轉身之間躑躅,終于讓自己坐下來,拍拍巖石上的塵土,靠近著說。

洞中的深處,確有家居的味道。除了一張臥榻,還有像樣的木椅、桌子、草藥罐、柱杖、燒火器皿……一切想必是與世隔絕,卻又自給自足。我可能回到了原始世界,原始卻又只是一個假命題,一切的原始只是逃避未來的假意識,對于亟待走出困惑的我來說,太過虛假和現實。

接著,像貝瑪一樣的哈尼族男人沒有說話,繼續蜷縮著腿,只是用手扶著煙桿,吐納氣息。

就在我不知道該怎樣訴說自己的間歇,洞口外幾聲腳步聲慢慢尋來。而我腦海中的神經也由此不斷地變化著,從緊張到緩解,完全是從見到一個女孩的面容開始。

腳步聲,是一個背負著草藥背簍的女孩子傳遞出來的。她應該像很多俗套了的電視劇里面的情節相埒的,是解救我的人,也就是洞中的女主人。她習慣穿著屬于自己民族特色的短裙,頭頂遮蓋著一頂拖到發辮之后的白色氈帽,像是一個奕車女子。女孩皮膚有些黝黑,面孔卻是稚嫩的,手指尖有著被破損的痂繭,想必是久在山間勞作所致。

她沖我笑了笑,有些褐黃的眼角眉紋,像一條很柔和的夕陽下的云煙,有著別有的親切感。可是,這份親切感之外又附帶著一種疏離感,從我的心底莫名傳來。

我猜想她是一個比我小一些年歲的女孩,但又有著別有城市人文的成熟。第一次見到她,我只是彷徨地道出一聲謝謝,但因為十足缺乏對此陌生世界的了解,還是畏葸地退后幾步,靠在墻角,獨自喃喃幾句,再也不說話。

她走進所謂的里屋,順手放下背簍,接著用瓢勺盥洗著散發著清香的甘草。她正在替貝瑪模樣的男人換煙嘴上的煙草,再替他的磨腫的雙腳敷上草藥。看來,男人并不是一個癱坐在臥榻之間的頹廢的人,或許只是因為勞作的原因,需要療傷罷了。至于男人是否是女孩的父親,抑或是不相識的長輩,我無從過問。對于我這個冒失闖進這個世外世界的局外人來說,還是不必叨擾地好。

“謝謝你,是你給我敷上甘草,讓我活過昨天的嗎?”在女孩出來的時候,我急著站起來,向她靠近的方向,用手合十,做了一個虔誠的動作。

本以為我會因為自己疏于禮節的動作把面前的女子嚇一跳,但現實并沒有。她和男人一樣不說一句話,倒是習慣用一個微笑的動作,回饋我剛才的動作。

可能,是因為語言不通的關系。

其實,我還想說很多話。我想說,我手機沒有信號!我想用什么方式走出這個山林!我想早點見到阿霞!……但是,我還沒問出一句話,就被女孩轉身朝里走去的動作噎回去了。我像一個被閑置的皮球,即使想彈起來發力,卻又不知所謂,從何而起。遂此,我只好繼續發呆,繼續從包里拿出一本地理雜志,祈求著能度過這一沉重尷尬的一天。

這一切真的是度日如年。我的手指攥著雜志的紙頁,無心無力地反復折回。書中的大理國,影視城,美食街,完全勾不起我對天府之國的一絲垂憐與幻想。我盡可能給予太多的時間聯想,是為了浪費時間,琢磨著可以有一個和我同樣身份的游客進入我的視線。

如果容蓉在的話,可以幫我解決語言不通的問題,即使她這個向導也迷路的話。可現在呢?她和阿霞一起,杳無音信。

“阿大,伙札。”就在我窮餓無聊的時候,女孩手攙扶著男人從“里屋”慢慢走出。男人的面容驚悚,眉心皺成一根枯鏤的樹干,顯得很痛苦的模樣。男人的腳是瘸腳,一只手靠女孩幫扶著行走,另一只手拄著柱杖費力地磨蹭著。

聽得女孩喚其“大”,想必穿著貝瑪衣裳的男人就是女孩的父親。可能這是一對哈尼族分支下的奕車族父女,在此洞穴中自給自足,大抵是為了躲避一些世俗的紛爭。在現代文明之下,這樣的逃亡,讓我還是有一些隱隱的顧慮,畢竟方圓幾十米之外,只有密林、山洞,沒有村莊,沒有部落,沒有社會,靠著什么生存下去。

我想著自己,也是可笑萬分。自己都顧不上自己的死,何必顧慮著別人的生。

女孩端來一碗湯汁,三碗稀粥,而碗其實也不是碗,全是褪掉了綠顏色的竹筒。這個時候,女孩沖著我倩然微笑,而男人從嘴里開始娓娓地念叨我不怎么確定的“祭司巫語”。在我眼中,哈尼人的貝瑪就是神秘人,即便這是農耕文明下的一種對自然探索的認同。對文字之外的陌生感,還是讓我倍感錯落,索性,女孩嘴里的那抹微笑,讓我放下了一絲顧慮。

“伙札。”我也應和了一句,奪過黑色竹筒,想也不想地就倒灌著往自己喉嚨里咽食。幾分鐘之后,一股難言的甘苦味道充盈著發干的喉嚨,令我難掩痛苦的表情。緊接著,女孩給了我一碗湯汁,我踧踖地往后哆嗦了一下,思索半分以后,還是喝了下去。

其實到后來,才知曉那不是毒害人的東西。女孩和男人常吃這些,也是放了一些草藥的緣故,據說這是可以抵御病疢的良食。也是,在洞穴里面,為了生存,只是野果和蔬菜,一些可供果腹的糧食,在她們眼里,或許已經是奢侈。

我雙手合十,再一次用不合規矩的禮節叩謝。夜色再一次朦朧,深下去,就是黑魆魆的恐懼,涼意還是襲來。我想到離開,也想到逗留,在我沒有找尋到一絲可以導航的線索之外,完全沒有意志撐下一個黑暗的夜晚。

風嗚嗚咽咽的,如泣如訴。在洞穴里有一萬種被意外侵蝕的可能,我自然也不能保全。聽得外面的風聲拍打樹葉的咕嚕咕嚕的聲音,脆裂而迷離的動靜,讓我感知到夜雨的黑色符號即將落下。曾經,我和阿霞是歡喜夜雨的聲音,因為夜和雨有詩意的寧靜,猶是淋著芭蕉和竹林的翛翛之音,宛若一對古人獨坐樓閣,輕彈古箏和琵琶,琴瑟和鳴。

可是,今夜,我不再欽慕雨夜。

女孩悄悄地走進石洞的“里屋”去了,為了不打擾到他們,我獨自靠著石壁,在昨日躺過的破席上獨自過夜一晚。夏季很熱,其實有時又很寒冷,比冬天更寒冷的夏,一點也不會夸張。這個時候,我從背囊中拿出幾件換洗的T恤,悉數蓋在自己的身上,嚴嚴實實。即使這樣,再用眼睛迷糊著額頭上能瞥見的依稀微光的時候,努力想讓自己睡著的話,一時半會也不太可能的。

“嘰喳——嘰喳——”我又聽得那種兇猛的伯勞鳥的夜鳴,幽長如刃,深寒如蠱。

在一星期以前,我和阿霞,容蓉住在紅河當地的廉價旅社里面,一起泡了杯普洱茶,像隱士一樣跨坐著閑聊。當地的旅社有比較奢侈,當然也有比較簡陋的,只是簡約有簡約的理,簡約有簡約的風情。那是一間像竹樓一樣的房子,通透有風,還有一股竹子浸潤著雨水的清香,微風一呈,涼意滿滿。容蓉說,這是按照阿霞的意愿居住的。

我曾經問過容蓉教我幾句傣語,她卻說有她這個向導,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至于讓我學習一套系統的傣語,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容姐,看在阿霞的面子上,就教我幾句基本的吧。”我客套起來,像徒弟敬師父茶水一樣,雙手過頂,十足有心。

“好吧,你可得認真聽了。”容蓉像樣地用雙手端起茶杯,品著香茗飄溢的香味,抿著嘴嗤嗤地笑了笑。

“托那衣。”

“什么?”

“托那衣,你好的意思。”

“哦,就是最基本的問候語。”我回笑著,反手輕抓著頭皮、頭發。

……

對容蓉的第一印象,只知道她是一個學問淵博、開朗活潑愛好廣泛的女子,在通過一些深入暢聊地時候,才知曉容蓉過去的心酸。每一段浮光背后總有不那么靚麗的色彩,每一段幸福的過去大抵是不幸福的鏡像。容蓉說,在做向導以前,她也嘗試著擺路邊攤,受過白眼;開過烘焙店倒賠,索性的一直礙于錢面,始終無法讓生活更新一步。她想買一輛車自駕旅行,卻因為外來人員難以支付房租的壓力,讓其只能通過車貸的方式來消解物質壓力。她佯裝嘗試過堅強地捱過每一個冬天,不哭,也許是眼淚結了冰而已。

“所以,你的自信源于……”我頓了頓,不再說下去。

“沒事的,我來蘇州,總揣著一份期冀的,不是嗎?”容蓉吐字優雅,自信、知性。她并沒有戴上運動鴨舌帽,只身倚靠在竹樓的陽臺,雙目微閉,手指微微舒張,仿佛接住了陽光的擁抱。

“好美啊,這日光。”我回應著,“對了,容姐,你跟阿霞是怎么認識的呢?”

“因為共同的愛好啊。我有一個朋友,曾和阿霞住在一起。”容蓉的笑變成了苦笑,“我其實……沒有想旅游的欲望,只是賺錢,養家,足矣。”

“也是。”

“在蘇州,我過了太多年拮據的生活,七八年來,連個像樣的嫁妝……”容蓉并沒有說太多,欲言又止,轉而用笑容彌足尷尬。但我聽來,她笑得并不開心。

“對了,你的朋友是當時和阿霞合租在車庫的女孩嗎?”我順口想起什么,問了一句,并遞過去一杯熱茶。

回頭來想,我不該冒失地問那么多問題,即使作為朋友,也斷然不得在幸福的背面閑聊太多。我瞥了一眼容蓉淡然而冷面的沉默,她沒有回頭看我,也沒有品抿一口普洱,只是像大多數時候戴上鴨舌帽,把帽檐壓低到眼睛對面,正對著日光,宛若一個孤傲的女白領佇立在世界之巔的樣子。

不去想罷,這些過渡在腦海里剛存留的記憶。現實在紅河縣的某座山谷內,盡顯落寞。

我的夢外的“夢境”還是在陌生的地方,這個蔽在山谷的夜晚,到底睡不踏實。夜繼續裹著雨點的濕度,淅淅瀝瀝,卷著風的嗚咽。聲音漸有漸無,睜開眼睛瞅著夜空,沒有繁星,沒有月光。而烏冷的空氣覆壓著夏季的聒噪,蟲鳴還是老樣子,繼續襯托著夜色的慘淡、凄哀、凋敝、孤寒的模樣。

我只想著第二天清晨,能有點希望出來。

天蒙蒙亮,一場夜雨,樹葉在空氣下透出那么一點干凈的油光。昨晚,其實睡得很香,除了一絲簡短的恐懼,只要閉上眼空洞無物,便什么都不再擔悸。昨晚,我再次夢見阿霞和容蓉,夢到阿霞和我一起在蘇州看電影,吃路邊攤追逐夕陽的時光;也夢見容蓉在旅社里和我聊著民俗、美食文化的一點認識。其實,容蓉的變化有些捉摸不定,在從蘇州出來的時候,她是一個無話不談的話嘮,只是到了昆明,再到紅河縣,漸漸地,語言寡淡了一些。

或許,她有她的想法。對于她而言,向導多半是一個工作,而對于我和阿霞,走進云南是為了見證日出,環游世界。

當然了,為了消解容蓉的顧慮,到了云南,我把鑰匙交付給她,讓她來開車當司機。

我不去想著太多的顧慮。天亮了,我從洞穴里醒來、爬起,疊好蓋在身上的T恤,完完整整地安置在背囊里面。

女孩的大(貝瑪)正從里屋一顫一顫地出來,一手拄著拐,一手端著竹筒。他的眉角還是那樣,壑紋、褶皺、有別于土地一樣的顏色,一點一點的黑斑……竹筒里面是一些稀粥,很少。

“伙札,魯萬(小伙)。”

“伙札。”

男人的聲音很渾濁,還是那特有的土地的聲音。

如果我的背囊里還有一點面包的話,也僅僅只能捱過幾天的日子。在密林之中,我完全沒有一點生存能力,像一個乞丐一樣,靠貪吃著嗟來之食度日。這對奕車族父女,雖有著不言語的熱腸,不過對于我這個突兀地闖進來的外來客,不可能沒有一點防備。

“謝謝。”我抹著嘴,努力微笑。

他轉過身,沒回頭,靠柱杖移動著,慢慢移回臥榻。

我的手機沒有一點信號,除了這個以外,電量不足也成了一個問題。在給予充電保持通訊的可能外,只好一個人往外走動幾步。于是,我背著背囊,把充電寶連帶著手機一起,揣著相機往外走去,去尋找一些可有可無的意外。其實,我還是不敢離開太遠,只是在能看到洞穴輪廓以內的地點周轉罷了。

石洞之外,并沒有其他建筑,包括曾被人遺棄的房屋,或者說,像樣的廢墟都沒有。這里應該是罕至的無人區,有的多半是動植物。一大早,我揣著掛繩,相機鏡面對準眼睛所探尋的焦點,準備謄錄下幾張可有可無的線索。“咔嚓”“咔嚓”,相機沒有被磨損完整,還有一點用處,倒是可以安慰。至于四周的殘損的風景,比如搖曳不斷的槐樹,掉落的藤蔓,古怪的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還有從地上一竄而過瞬間讓我驚懼的碩鼠模樣的動物,相應了周圍的地理環境。我的腳面,依然踩著自己的那雙帆布鞋,踩在泥地上發出和枯枝敗葉摩擦的脆裂的聲響。我反復謹慎地轉過身,準備聚焦下一個角度的時候,被眼前一道放大的金屬模樣的器械愣住,放下掛繩的一剎那,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是石洞里的奕車族女孩,她手提著背簍,另一只手舉著鈍銹的鐵鐮,目光中透出一絲不解和疑惑,還有緊張不安。總之,她的眼神平靜得可以啖食一個男人。

“額……你好……別誤會,我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解釋,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把我手中的相機當成了一件不可知的危險工具。

她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哈尼語言,語氣很急促,像發起攻擊的夜鷹那般。

“你別誤會,我不會傷害你。”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根本容不下一絲辯解的機會。我的身子漸漸擠到樹墩旁邊,想躲著已無可能,“我是一個迷失方向的人,我叫黑子,我想早點離開這里。你知道嗎,我很感謝你們,但我真的想離開……”

我變得語無倫次,直到我徹底扔掉了相機,乃至被摔成斷裂、依稀能聽到玻璃折損的聲音的時候。這斷裂的聲音讓我一度失望,但也只好忍痛喘著氣,用氣咻咻的眼神盯著她好久。

相機里面,有我和阿霞的膠卷。

女孩上山去了。我怕迷路,卻不得不跟著她。她實在聽不懂我說的只言片語,我只好折著樹枝在潤了水的泥地上涂畫方位圖,努力地告知她我從紅河縣的一家旅社出來,為了尋找溶洞,然后迷了路,然后和女友失聯,然后再無所從……

我不確定她容許我跟著她的用意,但是只要可以疏遠一些跟她的距離,能找到一點方向,或者不被死在這里,就是萬幸。女孩的步伐很輕,靠山吃山,而我跟著卻愈發不前。眼看著要在一處竹林中走丟,不禁抬起鉛重一樣的腳步,在帆布鞋的沉緩聲中默默“奔跑”。

女孩是去砍竹子去了。

我跟著她的腳步步入一片竹林。竹林里,一股柔順的夏風,吹落竹葉,毿毿不止。土地上覆蓋著褐黃的竹葉和墨綠的竹葉,還有暗黑色的泥土,糅雜在一起,充盈著一絲田間特有的青蔥味道。女孩一個人安靜地搜刮著老竹,猶是粗壯如臂的竹竿,像一條壯實的蝮蛇直立在根須之上,一動不動地巋然著。她的手夾著鐵鐮的幅度,繞著臂力的回環,發出截斷竹枝的脆生生的斧斷聲。這像是一道狠厲的牙齒,鋒芒而不留痕跡,刀口橫斷竹根的裂口,是一道直直的橫線。

竹子被切成相等長度的幾截,完整、有分寸。她解下背簍,轉過頭,卷起發辮,只手把竹節順手拋起,一根根順勢地掉落在竹簍里面。

忙訖,折著日光的射線,一道水流順著女孩的臉頰直線流下。她用手背輕輕地揩拭一番,又貼面輕撫,像一個嬌羞的少女,在日光的溫目中,連成一幅美麗的畫卷。

“我來幫你吧。”我歇了一會,拋下短暫的顧慮,走過去,忙著想替她解下了背簍。僅在這時,她用余光掃了我一眼,一段幾秒鐘的對視之后,嘴角微微上揚,咧著嘴咯咯地笑個不停。

后來,還是她背著竹簍。我只是替她扛了幾根竹子,因為還要上山采藥的緣故,她的步子仿佛走得很慢,慢得像初入山林的思歸客。上山之前,我曾猜想著上山有桔梗、靈芝這些名貴的中草藥,事實證明,它們很難找到。一天下來,除了在我眼里像野草一樣的東西,別的什么都沒有采集。

采藥的時候,女孩跟我說了幾句哈尼語,我依然茫然地不知所謂。只是點點頭,像一個謙卑的聆聽者,她說什么,大概就是什么了。據說,竹簍里有一種草藥叫石斛,有一種很好看的紫色花蕊叫燈盞細辛,也是一味中草藥。之前,女孩特意采摘了一朵燈盞細辛,湊在我嘴邊聞了聞,像茶花的清香,鼻息之間,瞬間有了代入感和歸宿感。

回到石洞的時候,已趨近傍晚。夕陽如同染色的瓶子,側翻在被樹枝擋住的天空中。女孩像一個家庭婦女那般,為自己行動不便的父親浸潤傷口,繼續操持著一天的工作。竹筒里升起了火苗,竹枝一部分演變成了家具,草料即是食物、也是藥材,在稍縱即逝的原始念頭年前,最堅持的本性,還在于更原始地存活下去。我不曉得女孩何種緣故要躲進山洞像一個野人一樣避世,即使她還保留著屬于自己的文化圖騰,和自己的父親獨居于此。我有一萬個好心,也幫不上任何忙,何況我心不在此,和女孩上山,多半也是消解她的誤會,博得她的信任而已。

之于讓我被迫摔掉相機一事,依舊讓我耿耿于懷。我并沒有和他們一起清飲膳食,只是趁著夜色降臨,靠坐在石壁上默然地回想一些和阿霞相關的往事。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

孔雀飛去,回憶悠長

玉龍雪山,閃耀著銀光

……

原諒我無法陪你走那么長

別人的天堂不是我們的遠方

不虛此行別遺憾”

那天在電影院里,阿霞就用頭靠在我的肩臂上,被我輕輕地摟著,清唱著《彩云之南》這首歌。阿霞并不喜歡噴香水,每次靠著我,聞著她的額頭,卻能嗅到一絲柔柔的溫婉的香秀之氣。

“黑子,你喜歡和我一起唱《彩云之南》嗎?”

“當然。”我想也沒想,就吐字、納歌,敞開雙手。

后來,在電影院門口,我倆被笑話成了神經病。不過呢,只要阿霞愿意,我就陪她一起瘋嘍。

在紅河旅社的時候,容蓉曾帶著我和阿霞一起去逛了當地的美食街。聽說那兒的五色飯不錯,撇開別有的視覺饗宴,還有一番得天獨厚的植物體香沁入心田。至于水果呢,阿霞迷上了那些被削好的冬瓜蜜餞,除了被我喂一口盡顯甜蜜,就是讓我被其喂一口反嘗甜蜜,就只剩下嘴對著嘴親昵了。

“你們倆,好惡心哦。”我知道“秀恩愛會死得快”的來源,容蓉一旁戲謔地開著玩笑,只顧著品咂著幾口魔芋豆腐。然后一旁只顧玩著手機,對食物的興趣也是模棱兩可。

聽說魔芋有減肥的功能,阿霞自然忍不住嘗試了幾口。阿霞自言,比普通的藕粉稀釋一些,口感稍好,味道其實也差不多。

我笑了一下,對阿霞說:“你用得著減肥嗎?”

容蓉好像并沒有很我們講話,連笑容都沒有。她這幾天始終不愿意戴下鴨舌帽,即使是不方便的時候。之于很多事情,拋卻吃飯、逛街,確有些心不在焉,搭話也是有一茬沒一茬的。阿霞說容蓉姐有心事,想必是想起了在蘇州頭幾年被愛恨離愁交織的往事。那些年,容蓉一度自棄地摔斷過琴弦,沒有男友,交不起房租,一個人孤單地漂泊。這完全和阿霞在驢友交談會上所認識的侃侃而談、風趣幽默的容蓉姐不是一個風格。

想到此,我的心底默哀、并感慨一聲。

“好了,我們去葫蘆絲市場逛一圈吧。”容蓉的提議有些心急,我沒吃完五色飯,也架不住阿霞被容蓉串掇在一起的熱情。容蓉有著吹樂器的手藝,而我和阿霞是個門外漢,阿霞單純地因為迷上葫蘆絲笙簫的質感,有感而悅。只是這對于容蓉來說,熱愛還抵不上生活的負壓,即使有專長,當是別離于愛好之外,變成一項工作以后,想想也是累乏到吐。

“我在學校的時候,一度對巴烏這些管弦所潰。一天吹上幾十遍,嘴皮都結了繭……”聽得容蓉在路途的抱怨,想起她曾經的熱朗,我心里還是犯了一點嘀咕。

記得在傍晚的時候,阿霞最快登在一座小山上,亟待著夜色降臨。阿霞并不擅長笙簫,對于葫蘆絲的管孔,也是破音不斷,即使容蓉反復矯正,也是沒有一點基礎可言。容蓉吹奏了一首《月光下的鳳尾竹》,聲音很好聽,但是匠人特色,沒有歡悅動人的真情。

“真好。”我輕輕地撫掌,在一場傣民的潑水晚會上。迎著燭光,對容蓉的笛聲大加贊賞。

“一般般。”容蓉走下臺,不好意思地低聲呢喃,順然地回到靠窗的底座上。

晚會是因著容蓉的要求,價錢得當,又不會被當地人敲竹杠的考慮。回頭來看,除卻消費的顧慮,我和阿霞更像是晚會的主人,而容蓉大多數時間只是靠著角落自顧不暇地打電話,見她眉角緊鎖,可能,她在蘇州有一些業務上的需要,也可能,是其他因素。我還是不想其他,公司上的瑣事、邋遢事,早已拋失腦后,想著玩,就得盡興及時。遂此,伴著《傣族情歌》的樂聲,和阿霞一起牽著手,像模像樣地甩起傣族的孔雀舞。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啰喲~

傣族人們在這里生長啰

密密的寨子緊相連吶~

彎彎的江水呀——碧波蕩漾

……”

我似乎只瞅見了火里的柔光,眼前的景,像是被虛化的,隔著一層朦朧的紗。

“潑水嘍——”我剛剛還沉醉在歌聲里,倏然間,被阿霞提醒的一聲怪叫聲“警覺”。傣民的熱情在一盆水中,出其不意地,讓我從阿霞驚叫之下的笑容所躲避。之于她呢,面容完完整整地被淋濕成一面浮腫的唐代仕女像,只瞅得她一直咯咯地抿著嘴“苦笑”,捋著鬢間的垂發無辜地拍打著我的肩臂。

“你們給我滾開!”我沒留神,只聽得容蓉那句近乎打斷氣氛的聲音,直接把晚會冷了場。不知為何,她會甩出一記響亮的耳光,把面前的一個傣族小伙手中的水盆徹底打翻。水流淌在地上,擴散、漫漶,呈出一個不規則的丑陋的黑色圖形。

我被容蓉的意外反轉驚訝,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容蓉的衣襟被沾濕了一些。我見她跑出去,抓著阿霞的手,連招呼都不打,就急速地轉手跑向外面。

“容蓉姐,容蓉姐……”我和阿霞的聲音一直跟不上她在土地上摩挲著的干脆猛烈的腳步。

那天晚上,本想著讓阿霞跟容蓉一起居住,而我一個人單間。因為彼時的她心情煩躁,必然心有旁騖,早有所累。

那一天夜里,阿霞敲著窗戶,帶著哭腔讓我報警。阿霞泣,說容蓉姐失蹤了,甚至連我的車子也不見了。

我還在想著今夜的繁星,是那般的孤陋、凋敝。想象前幾天的軼事,跂望出谷,但又實在回不去。想當然,一個人蜷縮在山洞里面,獨自開著省電模式翻看手機相冊,只是一個人對著阿霞和容蓉流眼淚。

“今夜,我一個人在山谷

沒有故事,沒有世界

只有植物和動物

還有一場微不足道的夏天

在曝曬、在寒冷我的愛情”

我一個人念起了詩,對著孤星,對著柔軟的夜風,發呆、祈禱。我還是像昨天一樣,依偎著自己的聲音取暖,佝僂著自己的身軀趨避孤獨。若是有一種聲音能寬慰心靈,笛聲?葫蘆絲?笙?……其實都不是,阿霞只是在夢里微微地呢喃,笑容病懨懨的,虛化不堪。

當晚,其實睡得很踏實。迷糊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抹類于煤油燈散出的火光,也宛若聽到了一絲干凈、悅耳的塤的聲音,也許只是幻境。

翌日,我才揉著眼睛,惺忪而迷離。挪動著衣衫下的腳步,意外地看到曾被我摔掉的相機,已稍見完整地粘合好,放在我的面前。

“是我的……是我的相機。”只是,鏡片還是破碎的。我反復地端看,赫然地瞥見一張粗糙的葉皮紙下面劃拉了兩個漢字:對不。

我想,是那個女孩寫的吧。是“對不起”三個漢字,并不是哈尼文字。

早晨,空氣還是如舊,有風吹過,額頭的一點水漬并沒有揮卻干凈。晴天有些冷,倏爾又很熱,山谷里的氣候是恒溫多雨狀態,日光充足的時候,在可避趨洞內的濕氣。我閑來無事,想找著女孩的父親“閑扯”幾句,只是走進里屋的時候,看見的多半是竹竿、瓢勺、生火皿、水桶這些竹質的家具。缺少一根拄拐,臥榻上沒有衣服。

我嚇了一跳,轉身無人,回望也無人。

一個人走出石洞幾十米,才在一座半山腰上看見父女倆圪蹴在石墩上編織竹簍的背影。我悄悄地靠近,一只手翻過竹子的側枝,發出“沙沙”的和風一樣翛然的聲響。女孩聽到聲音,站起身,露著奕車人特有的短裙,被日光一瀉,襯出金色而華美的浮華。她偎依著風聲沖我自然地撇嘴,一只手揚起擺在頭頂,試著用肢體動作向我問好。

“嘿。”我喊了一聲,蹲了一下腳面,繼續往前走去。

女孩的父親輕微地笑了一聲,露出一排漏風而殘缺的牙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在擠出褶皺的皮膚上。

“我叫黑子。”我試圖伸出手。

“我……”她好像沒說下去,轉而用哈尼語言接句。女孩的父親繼續咯咯地笑,從自己的后背中掏出煙袋,嗆聲聲地呼吸一口。

語言不通,我也把手搭在后腦勺,對著日光的余溫,像一個原始的過客肆意無為地笑起來。興許,這是最好的語言。

竹林、樹木、豬籠草、灌木叢,還有幾只啁啾不止的野雀,從上至下地扔下鳥糞,從一端飛到一端繼續鳴叫不止。這間隙,女孩順勢摘了幾個放在竹簍的野果,甩上、拋去,聽著野鳥飛旋而鳴,飛翀啄食的場景。她抿著嘴,輕咬著下唇,對著被樹葉交錯的日昀,露出一排燦爛的牙齒。

相機被我一直舉著,由于缺少膠卷和聚焦功能,還是無法掠下鏡像。我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也罷,讓目光刻下時光的風景也好。

女孩編竹簍的技藝像一個嫻熟的大師。不是說她的手指在竹藤之間翻轉的成熟的動作,也不在于她早已被磨損掉的老繭之中所成就的竹制成品,藝術的經典性離不開實用性的價值,削皮、去刺、拋光……除了沒有漆器和染料,一手天成,讓我驚嘆不已。這是竹籃,那是竹簍,還有盛器、竹櫈……我仿佛看到了女孩父親那張被歲月侵蝕掉的溝溝壑壑的笑靨。

我到后來才知道,在貝瑪摔斷腿之前,女孩并沒有學會上山采集、編織的糊口手藝。男人呢,就像一個真實的活化石,在自然與鄉村的臨界線,守護者曾被歷史荒蕪掉的最后的田園。

我努力試圖著用肢體動作和其交談,才成功說服其讓我呼吸一口煙草的沖動。見他用枯燥發干的手擦拭著煙嘴,反復地用干凈的樹葉反復回抹,才咧著一排掉齒的微笑沖我遞煙。我雙手接過,其實略略地猶豫一下,低著身子,像一個初識世界的嬰兒把嘴吮吸在透著一股甘草氣味的壺嘴上。我呼著氣,縮回喉嚨,并不習慣地吐納氣息,倏地,一抹熟悉的味道在我鼻息間反復瀠洄。

那還是燈盞細辛的香味,一種融合著花間風骨的大山的體香。

在城市里,我每天掐算著時間,一分一秒都覺得像做高鐵那么快。在紅河縣的谷底深處,我的每一個作息被再次規劃地懶懶散散,不用工作,不用算計,不用趕時間坐地鐵,不用因為遲到幾秒鐘就被公司高管訓斥地體無完膚。這幾天下來,我摸著臉頰上的刺刺拉拉的胡頾,還有一些凌亂不堪疏于整理的發型,想必是比認識阿霞之前更邋遢的形容。我是一個野人,這樣形容自己,當然不止是因為容貌,也是因為無法走出谷底深處必須被同化的境遇。

就這樣默想著,背著新編制好的竹簍,就像一個新進入這個石洞的青年男丁,很突兀地變成一個理想的勞動力。

其實呢。我還是感激面前的奕車族女孩,包括她的父親,他們不屬于山谷,他們屬于鄉村,也可以歸屬于城市,可是山谷卻包容了他們。

一到傍晚,我又再次驟升思鄉之情。我想反復地翻開手機,除了擔心電量不足,信號也一直是個老大難。上不了網,點不開導航,除了能查找下今天是幾月幾日,或者翻開下曾經的相片,手機完全是個累贅一般的廢棄金屬。哎呀,不知不覺,我失聯已經6天,來山洞已經3天。能夠讓自己不被拋尸荒野,也得益于這片美麗的山谷里。

說山谷是美麗的,因這幾天改變思想的生活,出現了被合群的認同感。

夜漸深,洞里有煤油燈。看著女孩笑靨憧憧的表情,想必有著什么好事。那天,女孩的父親終于穿戴了整齊,一套完整的藍色民族布衣,才讓我確定他是一個真正的貝瑪(巫師/祭司)。在此之前,我對苗疆巫蠱的傳說向來恐懼,什么蛇啊,蛙啊,蜘蛛一些,沾上毒的固液體,總是惴惴不安。其實呢,女孩和父親只是用素食、草藥熬成了幾碗湯,在點著煤油燈前的火光中,為我跳了一支哈尼舞蹈。

這是一種被稱為哈尼哈巴的民間歌曲。

“嘿嘿呀——嘿嘿呀——”

“嘿嘿呀——嘿嘿呀——”

女孩特有的聲音,在火光中朦朧虛化,包括她的那瞥動人的眼神,只剩下一對我不曾注意到的石墜在耳邊不停地翩躚。她的步子很輕盈,和洞外的風聲一樣輕盈,輕撫著毿然的葉枝沙沙而止。貝瑪的聲音很輕,輕得渾厚而凝重。他的手里是一本像布滿蝌蚪似的哈尼獻詞,別有的神秘,仿佛又歸屬于自然。

那天晚上,祭司沒有動物,只有植物和熱舞。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到哈尼哈巴,卻也是最后一次。

在那天醉醺醺的當晚,我只記得哈尼人的歌聲,卻還有一個六天前發生的真實的夢。

就在容蓉失蹤的當晚,我急忙撥打了報警電話,因未達到24小時失蹤人口的時間要求,案情有一陣沒一陣的,讓我和阿霞火急火燎了一陣。所幸呢,隔日的清晨,容蓉意外地出現在旅社的門口,背朝著斜陽,鴨舌帽、短T恤,一道背影默然不動。

“容蓉姐。”我和阿霞出了門就異口喊出。

“我沒事。”容蓉轉過身,手里拎著一袋水果。她的嘴角揚起無奈的表情,分明是笑,卻又苦澀異常。

“怎么了?你。”我問,阿霞靠著容蓉的胳膊,像個小女子。

“哦,沒事。”她還是諾諾地笑了笑,聲音很低微,“聽說你們愛吃蜜餞,我特意從當地的市場采購了一些,實惠著呢。”

“嗯嗯,回來了就好。”阿霞嬌嗔地埋怨了一句,朝著我和容蓉做了一個欲哭而止的鬼臉。

“你呀……”

容蓉告訴我們,紅河縣有一處瑰麗的溶洞,天然奇觀。喀斯特地貌,五彩巖石,特別適合野炊。等過了喧囂之時,人煙稀有,翩然寧靜的時候,趁著日光浴的洗禮,這風景及其感染人。

阿霞當時就同意了,我踟躕了一下,也點了點頭。

其實,我想陪著阿霞看一場日出罷了。只是當天天氣多少異常,剛有的太陽光偏右下沉,黯淡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旅游區沒有規定,走進那片不知名的紅河山谷的那個時刻,我就悚然不定。照例說,人越少的地方,景區管理員多少回阻攔一些。熔巖、溶洞,這些吸引著多少游客的圣地,變得人跡罕至、極少趨之,每徘徊幾步,就有一股淋著陰風的承重感。容蓉領隊向前,我和阿霞只得跟著,路越長,對周遭的環境越陌生。樹林、植物、還有許多說不上名頭的動物時不時地閃串。阿霞哆嗦了一下,突然靠后了一下,喊著我的名字,也喊著容蓉的名字。

“阿霞!”我意識到我已經看不到容蓉的身影,只顧著阿霞的背面,向她的方向疾走過去。

不知為何,我會一個踉蹌倒在一個深坡之下。這是一個斜度偏下的谷底,腳印踩在軟塌塌的藤蔓上,順著樹枝橫斷的地理線,仿佛越來越看不到頭。

“阿霞——”我再一次喊了一聲。

從夢中醒來,我還在石洞里面安息。天一早開晴,卻并沒有多少充足的陽光,我躺在石洞的臥榻,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早一天晚上,我唱著哈尼哈巴,睡得昏昏沉沉。

我囁嚅著沙啞的喉嚨,喊了一下,見沒有回應,費力地從臥榻上爬起,連帶著大腿上無力而酸楚的疼痛。這時間,我不知從哪個石凳的角落碰翻了一壇木罐,發出“咚噠噠”的側滑的音色,順勢從口徑倒出一本書冊出來。

那是一本掉了封頁的暗黃色的哈尼族記事本。出于好奇,我舔指翻動了幾頁,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蝌蚪文。看來,這是用來祭司的禱告呢。我無端地猜測,以一種最理想狀態的聯想猜測。

我想一個剛探出埿壤的蟲子,對于未知的枝葉,亟待發現的天空之城依然浩渺。

其實,在記事本之中,我發現了一張滿是褶皺了的脫落掉的文字,算是意外發現。我摳出那張紙,撣掉其上面的泥灰,攤好、鋪開,見上面是一張扭扭曲曲的漢字,當然也不全是漢字,至少一半還是哈尼文字。

……

阿莫(媽媽):xxx

阿大(爸爸):xxx

安(我):xxx金鈴

泥石流XXX阿莫 阿大 死了,不在XXX,金鈴也死了,阿叔貝瑪養我XXX

德江小學:金鈴

(以上用“X”表示哈尼文字)

里面的文字,我無法理解全部,更多也是模棱兩可。趁著洞里沒人,我從背囊里找出基本云南少民的地理志查閱,也找不到一星半點的翻譯出來。或許,里頭的大概意思,幾多為悲慘。女孩應該曾是紅河縣當地的德江小學的學生,有一個漢名:金鈴。一場泥石流,導致金鈴的父母亡故,而石洞中一直靠著女孩贍養的巫師貝瑪,便是她的叔叔無疑了。

思維再一次被反轉,我的嘴角冰著一口氣,涼氣。

窺探了悲傷的文字,愧意驟升。我輕輕地疊好那張一直夾在記事本里面的紙,折成原來的棱角,完整地置放在還是立在原地的木罐之中。我不該去了解這些的,至此之后,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禮拜,像之前剛被收留在石洞里乞食的自己一樣。

今天算是有些異常,在洞口外佇足了幾十分鐘之后,卻一直未見女孩的影子,包括那個被女孩稱為父親的叔叔的男人的聲音。我原以為他們會在原來的竹林間,守著一早出行、日落而歸的作息,只是臨近傍晚的時候,我還是未能在附近的竹林的中看見他們。

唯一有點線索的,倒是一顆顆排列有序的、繞著曲線,像一條延伸無限至遙遠方向的黑色石塊群。

我應該去找尋他們,山谷,石洞,不會永恒地屬于我。

還是那種熟悉的驚悚、恐懼,驟升的血液、神經再一次被繃緊。

夜,山谷的夜,似乎更黑。我只是倉促地背了空蕩蕩的背囊、槖袋中別了手機出來,連相機都忘了拿。好在,手機中僅有的電量算可以曝光一下,打開了手電功能,正好找出黑色石塊的方向。冗長的,迷惘的,像是一條路的方向。

山谷之上的星辰,被蓊郁的樹枝遮蔽著。我靠著崎嶇不平的路段慢慢磨行,靠著手機發出的手電光找尋黑色石塊的路線,夜深人無的夜,有烏啼聲,有伯勞鳥的嘶鳴,有蝮蛇摩挲著枯葉發出的虩虩聲響……心跳和螢火蟲飛舞的動作一樣,來回地撲騰。真擔心路面上的黑色石塊會在某一個方向戛然,阿霞始終沒找到,連金鈴和貝瑪也消逝不見,及其恐怖的念頭和幻想都開始浮現,死亡只是最簡單的臆想結果。

我感覺自己走了一夜,又感覺自己連續在地面被支配了三個春秋。我的胃液一陣翻滾,直到開始出現錐心的疼痛感,一股難聞的酸液覆涌而出,悉數倒在地面上。

我感覺自己會死亡,死在紅河縣的某一個經緯線上,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和未來,可能連白骨都不剩。我及其渴望自己回到蘇州去,去蘇州聽一曲小橋流水的昆曲,陪著阿霞去看一場傾城之戀的電影,兩個人走上橋頭,依偎著夕陽魂斷天涯。

我什么都不甘心再想,手機倒在泥土上,無端地泛光,響了幾聲。像是出現了微弱的信號,對于我卻抬不起一點渴求生、渴求活的希望。

天很藍,湛藍。石頭縫之間,躲著一道緩坡而下的涓涓細流,水潺潺的聲音,垂愛著杜宇詩意的喚鳴。這里,升起了無限時的白天,還有炊煙、遠處的梯田、五色湖泊。我看到一個奕車女子,撐著一葉小舟,看著身后的阿大,揚著水面的波紋,像一圈委婉而動人的山水畫。

“安呦嘎呀濃——”

聲音,是金鈴的聲音。

我似乎可以瞬間被猛醒,但又追不到遠處的奕車女子,是那么近,有那么遠。我的腳步踏著細水的浪朵,濺起一身濕泥的顆粒,直到她的一聲回眸的“嘎呀”,瞬時了無所蹤。

我居然疼痛了好久,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吃不喝。

“嘿……嘿……”

“醒醒啊……”

我的面部肌肉一陣痙攣,隨著被拍打的疼痛壓力,出現反復抽搐的反應。在我睜開眼有了感知對一片新的世界、產生新的熱忱的時候,眼淚隨著水液的痕跡,瞬間崩塌下來。

我在叢林之外的溪口,被三個搜山隊員攙了起來。

“你失聯了好幾天了,幸虧你身邊的手機一直在響。我們呢,一聽到聲音馬上尋來,果然有人。”一個隊員靠近著我,把礦泉水對準我的喉嚨口,道出上述的這番話。

那么,昨天看到的金鈴在我腦中浮現的畫面,多半只是一個夢境。我早就因為體力不支,癱倒在這塊地域。其實,當手機出現信號的那一刻,確已是爬出了山谷。

“對了,你……”因為喝水嗆咽,我頓了一會,“你們有找到一個叫林霞的女孩嗎,從蘇州和我一起來的。”

“放心吧。她在走到這片山谷的當天,就被我們解救。”一個隊員蹲下來,替我安撫了一下,“只是這幾天她的意識一直不是很清楚,嘴里反復著念叨‘黑子’兩個字。”

“那么,她現在人呢?”我突然狠狠地抓住一個隊員的手臂,居然摳出了紅色的血皮,“我就是黑子,黑子,我就是。她是我的女友。”

“她在紅河當地的救助站里。你應該可以翻翻你的手機,興許上面有你的回話。”隊員并沒有急著拽開我的手指,只一個手捂著我的臂肩,止住我的悲痛。

電話的通時很慢,直到快過了一分鐘之后才有人接。

“喂。”電話那頭的音色很輕,幾乎聽不見。

“喂,是阿霞嗎?”

“……我是……你是……”語音短暫地停滯了一段,分明有垂泣的聲音,“黑子,黑子,是你。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哪里也不去了。和你在一起。”我的聲音一度哽咽。

……

車開得很慢,沒有顛簸。我一個人坐在后座,瞥著窗外一路通透綠色的風景,目光在沒有浮出一絲興奮而熱情的欲念。冷的風,便是冷的;熱的季風,吹拂在臉上,有一絲被灼燒的疼,如是被毒蜂蜇了一口。想起剛走進昆明的第一天,滿腦子都是日出日落的浪漫,美食與民俗,風光與山水,到底是天堂,也是地獄。阿霞跟我說,容蓉于那天邀我們去看溶洞地貌,用著她自有的地理優勢,支走了我們的方向。容蓉早就騙取了我們的信任,車子和鑰匙在她手里,也許早就在蘇州,也許更遠。

阿霞說的是不是真的,已經不那么重要。活下來,日落、日出,依然輪回著一路的風景。

“對了,那山谷是一片無人區。”副駕駛上的一個隊員摘下帽子,轉頭對我說了這句話,“你怎么逃離那里的?”

我沒有再說話,突然涌出一股熱淚,潸潸不止。不知道那些引起我注意的黑色的石塊,是不是那對奕車父女連著一個白天和黑夜替我鋪好的呢?那段哈尼的孤獨和憂傷,還有沒有走出山谷?我只祈求那聲清脆的嘎呀和貝瑪鼻息里吐出的煙草味已經飄過山谷,那不曾是一個夢。

2017年5月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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