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十三歲那年,喜歡上一個男孩。
第一次初遇,是在自家的小院里。他隨他父親轉(zhuǎn)學(xué)過來,因是舊識,登門拜訪。五月的島城,微風(fēng)蕩漾,碧海藍天,紅瓦綠樹,白色如雪紅色如火的薔薇風(fēng)一般開遍了八大關(guān)的每個角落,隨處都是薔薇的花架,空氣里處處彌漫著薔薇的花香。
他來時,姑姑正坐在半掩的花架下,安靜地捧著一本書。父親說話時,她抬眼偷偷打量男孩,高高瘦瘦,眉似遠山,目似清月,著一藍衫,站在那里清清朗朗,如霽風(fēng)皓月。
似乎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他,他回過頭來粲然一笑。只這一眼,只這一笑,姑姑的心里便如扎進了一根帶著刺的薔薇花枝,開了一朵小小的花,欲拔不能,欲摘不舍。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帶著花香,又有那么一點點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此后的日子,同一個班級里上學(xué),偶爾會一起放學(xué)。他學(xué)習(xí)優(yōu)秀,他出口成章,他天南海北的隨父親走過很多地方,他的見識也遠不同于海邊那群浪里來浪里去的野孩子。本是出于好感,此時多了仰慕,姑姑的心里,小心翼翼地守著這份細小的心思,期待著它有一天開花。只是那時,還不懂得愛吧,只是一種單純的喜歡。
薔薇就在五月盛開,一季接著一季。
姑姑自小清秀,聲音朗朗,愛讀書,也愛寫寫畫畫。極其愛笑,還有一雙星星般閃亮的眼睛。那男孩說,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會說話的眼睛,像是黑夜里閃閃發(fā)光的星星,能照亮你所有的心事。五月的風(fēng)里,吹過多少少女的情絲,然而沒在花香中,無人知曉。
直到那天,太平角的巖石上,有海風(fēng)輕輕吹過,男孩說起那個千古流傳的絕唱,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琴,以為世無足復(fù)為鼓琴者。
一個慷慨激昂地說,一個安安靜靜地聽,海浪聲聲,海風(fēng)陣陣。那一句卡片上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許是他表錯了意,許是姑姑會錯了意,然而16歲的姑姑心里,卻把它當(dāng)成了永生的誓言,在心里一時間春暖花開。
八大關(guān)綠樹叢生的小徑上,那是一起走過的地方。韶關(guān)路碧桃郁郁,春季開花,粉紅如帶;正陽關(guān)路遍種紫薇,夏天盛開,星星點點;嘉峪關(guān)路上五角楓,秋季霜染楓紅;紫荊關(guān)路兩側(cè)是成排的雪松,冬日里雪落青松,世界安寧;薔薇每每五月,像火一樣開遍大大小小的角落。
然而除了這一句,便什么也沒有。
姑姑安靜地等待著,男孩也沉默著。
像奔騰的深海,卷走了一切的心事。
就這樣一路走過了高中,這期間他們見面的少,男孩在新的校園里如魚得水,備受關(guān)注,呼朋喚友,眾星捧月。姑姑苦于學(xué)業(yè),也逼迫自己短暫的忘卻。偶爾校園里路過,也是不經(jīng)意的一撇,不再有當(dāng)年八大關(guān)小路上的爽朗,那句誓言仿佛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不知道哪天就消失了。
然而姑姑心里,卻再也放不下別人。
那薔薇花的刺,像是生了根,早已把心里來回刺了個遍。
愛是什么,真是誰也說不清楚。
既然不愛,又何必讓它起了漣漪。
求學(xué)的日子里,他來了第一封信,淡淡的墨香,寫著另一個城市的風(fēng)景和故事,就這樣來來往往了有幾年。他甚至把那句“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的詩篇搬了出來,照片上的他笑的燦爛奪目。偏偏最重要的那一句從來也不說,姑姑的心里起起伏伏,知道他浪跡天涯,卻不確定他是否可以回頭。我聽到故事講到這里都暗暗的著急,忍不住問姑姑:“愛要說出來呀,姑姑你為什么不說。”
薔薇花瓣落在姑姑肩上,她站在那里美得炫目。她輕輕一笑,“傻丫頭,我也想說呀,可是怎么開的了口。”
怎么開的了口。那一天終于來臨,他回來,呼朋喚友,同學(xué)聚會,姑姑慌張地在家里梳妝打扮,竟然找不到一套可以適合的衣服。 鼓足了勇氣想去問個清楚,緊張忐忑開心地推開門,他大大的笑臉迎了過來,一起迎過來的,還有依偎在他身邊的嬌小的女孩兒。那女孩盈盈淺笑,就那樣直直地看著姑姑,清清楚楚地說:“我知道你,很高興認識你。”
有那么一瞬間,姑姑聽到了肥皂泡破裂的聲音,薔薇花瓣在心里落成了殤,那根根花刺,刺的心里面血流成河。想問的那一句,也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多年不見,到場的同學(xué)們熱情萬丈,也有沖著姑姑來的,一時間推杯換盞。姑姑什么也聽不見,恍惚一場夢沒醒。那個晚上姑姑第一次喝了酒,喝的酩酊大醉。不知道怎么就摸到了太平角的巖石上,她坐在那里,低低地哭了一整夜,海濤依舊,海風(fēng)依舊,清晨回到小院時,薔薇花瓣落了一地,伯牙的琴音,子期這回竟然沒懂。
那句話,她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許多年后,有一首麗江小倩的歌紅遍了大江南北,歌的名字叫做《紅薔薇》,小倩的聲音唱地婉轉(zhuǎn)低回。
“地是床 天是被 流星是眼淚
有時醒 有時醉 大雁飛一個來回
又是喜 又是悲 春光不明媚
不后悔 不拖累 美夢凋零似流水
情愿是片顏色把世界點綴
不愿嘆息人間的是和非
我是好美好美的紅薔薇
不枉春天來一回 綻放到天黑 惹得路人醉
平淡看待自己枯萎”
我不知道,沒說出口的愛情算不算愛情,可是那朵長在姑姑心里的薔薇花,我似乎能懂。
我問姑姑:“沒有后來了嗎?”
姑姑沉默許久,繼續(xù)著這場不知道算不算獨角戲的故事。有一個落雪的冬天,那是個特殊的日子,大街上情侶對對,玫瑰花香飄滿街,滿大街都散發(fā)著愛的氣息。男孩在那個時候突然回來,太平角的巖石上,兩兩相對,他重重地擁抱她,什么也沒說,順著耳垂細細密密癢癢的吻下來,仿佛渴望很久,又仿佛拖欠很久,又仿佛尋找很久。
那一時間姑姑沉醉,此身在夢中,此生也在夢中。就在他吻到了唇邊,還要繼續(xù)的時候,姑姑那一刻卻突然清醒過來,輕輕地推開了男孩。
我問姑姑為什么,男孩也問姑姑為什么,姑姑說沒有為什么,突然明白了,那愛,不是屬于她的,也許,一直未曾屬于過她。
海濤聲聲依舊,海風(fēng)陣陣依舊,夢里那落了一地的薔薇啊,是姑姑少女時破碎的心。
我至今不理解,既然不愛,為什么要一次次制造美麗的錯誤。像那首久遠的詩謠: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項,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匆匆那年,所有的青春里,都含著無比疼痛的過往。
如果你去八大關(guān)太平角一路,那時還沒有一杯滄海,在開滿薔薇花的小院里,有一間小小的書屋和茶室,只賣一種茶,那茶叫做薔薇茶。茶室的墻上有一把琴,卻從來沒有人彈起,那是一把斷弦的琴。那間茶室叫做“薔薇花開”。
茶室的主人是我姑姑,她叫羅瑾,安靜地如一株睡蓮。我叫羅薔薇,大呼小叫愛扎人的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