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拖拉機的故事
我們家弟兄七人,到五哥這兒已經有五個成家了,按說父母親的任務已完成了一大半兒,該松口氣了,可是事實上并非如此,因為五哥結婚遲了些,自然六哥的婚事也就緊挨著該辦了。
父母親仍樂此不疲的為這個家操持著,他們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給孩子們娶完媳婦,卸下身上的擔子,功成名就。記得我小的時候,家里弟兄們多,玩耍時少不得爭玩物吵架,母親一急就好說那句挺有意思的話:“多兒多女多冤家, 沒兒沒女活菩薩。”如今想起這話來還真是這么回事。
四哥婚后添了個兒子,沒隔幾年又添了一對兒雙胞胎女孩,農忙時顧不過來,父母就常叫弟兄們過去給他幫忙。這樣一來,弟兄們去二哥那邊幫忙就少了。
話說這一年秋天大家都在地里比掰玉米棒子。后半晌時,二哥累的腰疼,就站起來直了直腰,望著老四的莊稼地,笑著說:“你瞧瞧,人家老四的地里光弟兄們都站滿了,自個不用干莊稼都收快完了,唉!如今老二算是吃不開了,一個跟咱干的都沒有嘍!”二嫂聽了,一邊干活一邊抬起頭來:“老二你可別胡說了,前幾年咱孩子小的時候,兄弟們不也過來給咱幫過忙么,你怎么就是個公道急呢!”“好好好!你是個大好人,老二是個大壞蛋行了吧!”
其實那幾年一家人相處的還可以,沒發生什么傷感情的事。但是后來發生的一些事卻讓人感覺到這個大家庭已有了一絲的裂痕。
這年大隊里分地,四哥、二哥和家里,還有街坊小馬、學義,黃瑞三家的地分在了一塊兒,可是六家的地窄窄得竟有一里地長,要是按長著分每家只有三米多寬,犁地頭一年按扶犁的話,中間是扶犁頂,澆地不好澆,到下年再絞犁中間又是個大墑溝,莊稼長得又不好,再加上地東邊一里地長的楊樹,把誰分在邊兒上莊稼都長得不好,所以二哥就和大家商議,把地從南到北分,這樣地身也就是幾十米長,澆地時好澆,管理也方便,大家聽了都表示同意,于是當天下午就把地分了,考慮到小馬的地分在南邊,東西長度短些,所以大家就一致同意給她補了兩米寬的地。
誰也想不到,就因為給小馬補這點地,四哥那天回去跟四嫂一說,四嫂不干了:“這老二真不是個東西!原先她小馬的地在樹底下,一年莊稼長得都不咋樣,這回這地這樣分就夠抬舉她了,憑什么給他多兩米?給他補也得給咱補,不行,這地分了不算,咱還種咱自己的地,地身長澆地時也不過就是多費幾毛錢的不是,趕明個你就去找他去,看他怎么辦!”
第二天早上,四哥怒氣沖沖的就去了二哥家,二哥這時正在吃早飯,還沒等二哥開口,四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說:“二哥,昨天分的地不算,我還種我原來的地!”二嫂不解的問:“這是咋了,昨天不是大伙都同意的事么,你怎么說變就變?”“她小馬原來一家在樹底下,如今這么一分,誰家地頭都有樹,誰的莊稼都受影響,這樣分也就算了,憑什么又給她補兩米寬的地?”二哥聽了,把碗筷放在一旁,“老四,難道說地這樣分只對人家一家有好處,你也不想想,按原先分地身那么長,畦又那么窄,咱這澆地用的又是大泵,澆起地來有多難澆!尤其是苗小時,低洼處水把苗兒浸得多長時間都是黃的,再說了,昨天分地時,誰都看得出來,南邊小馬的地東西確實窄,不給人家補點地,怎么說得過去?你就別鬧了!”可是,任憑二哥怎么解釋,四哥怎么也聽不進去,二哥看看說不成事,只好讓二嫂去吧大伙都叫了來,黃瑞說:“我當什么事,都忙活活的,叫我說就別再倒騰了,不行把我的讓給他點算了。”小馬也說:“他二哥,其實自打上年俺孩兒他爸在鐵路上分了房子,他就讓我把地丟了跟他到城里去,只是我這些年在農村住慣了不想走,在家種這點地只當比閑著強就行了,多種一點少種一點的也沒啥,要不就把我的讓給老四點算了。”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表示不想再去麻煩,最后,由于四哥本來就和小馬的地在一塊,為了減少麻煩,還是小馬讓給了四哥一米寬的地,至此這事才算罷了。? ? ? ? ? ? ? ? ? ? ? ? ? ?
那些年種地確實不易,各家各戶大都還是靠人力收割,搬運,不過好在犁地還是大隊的拖拉機,可自從新支書上任后,村里的樹木很快就被賣光了,大隊院也賣了(后來蓋了個住家戶大小的院子),再后來,村里僅有的兩輛上海五零拖拉機和一臺鐵牛55也被賣了個精光,在這種困難情況下,村里人只得八仙過海,各想各的法兒:有的去外村找拖拉機犁地,有的把幾家的牲口湊在一塊兒,再買一個老式的曲轅犁犁地,錢家兄弟倆這時看準了機會,買了一臺二手的天津五五型拖拉機做起了農機服務,可是后來大伙漸漸的發覺這大車看著倒挺威武,做起活來卻不怎么樣,經常發現犁過的地里頭玉米茬還在那兒長得好好的,無奈,大家又只好各自想法去買小四輪拖拉機了。我們家當然也不例外,不過,那時候要一下子湊夠一萬元錢可不容易,多虧四哥那時膽子大,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在大哥、三哥、五哥、大叔、小叔幾家借了幾千塊錢,四嫂又去娘家借了幾千塊錢,就這樣在95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一輛嶄新的洛陽170型小四輪拖拉機就開進了家門。在那個年月里,誰家買了一臺拖拉機就跟前幾年買一臺小轎車似的,附近的街坊鄰居都過來圍著看,聽著街坊們夸贊話語,四哥已覺得飄飄的,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得意的笑容。記得那時過春節的時候,開一輛拖拉機去走親戚,一家人坐在上面是非常榮耀的事情,用句廣告上的話說,這叫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買來拖拉機后,四哥手里再也拿不出錢來,好在車上配套的物件象犁子、鐵耙、成壟器家里人好歹都能做,可拖斗,播種機還是得買,于是二哥去集市上買來了一輛二手的馬車做拖斗用,父母又出錢讓二哥和五哥又去南站農機市場買了一臺播種機,這樣總算配套齊全了。
那兩年村里拖拉機很少,所以秋天耕種的時候,街坊鄰居少不得來找,無奈光我們幾家就有十幾畝地,再加上本家們的地,實在是騰不出空來,雖然家里人用車也給四嫂錢,但是比起專業做農機服務來,還是少掙了不少錢。
俗話說三個婦女一臺戲。這天吃過了早飯,幾個婦女坐在四哥院子外面的石頭上閑聊,說話間小銀家的就問:“老四家的,你們家今年買了新車,犁地時掙了多少錢呀?”四嫂聽了哼了一聲:“掙個屁錢,俺當家的說家里人在一塊干,家具又不是一家買的,怕有意見,人家給錢都不去掙,塌這么大個窟窿,他也不想想,指望拿什么還!”萍子接著又問:“那你們給家里犁地給錢嗎?”四嫂又是哼了一聲:“他們家里人沒良心的狠,誰見過他們家個錢毛兒?”一旁正在納鞋底的桂蘭忍不住了:“這就不對了,自己人用車方便點兒就是了,不給錢怎么能行?十家抬一家好抬,一家抬十家怎么抬得起,你們家人也真是的。”正在打毛衣的小芹聽了半信半疑,前面說過,四哥的媒就是她娘家爸說的,由于和我家就隔著一條路,這些年經常去家串門,所以對我們家比較了解的,為了弄清怎么回事,回去她專門兒問了我母親,母親就把讓我去給四嫂送犁地錢和犁地的錢數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這回他才明白,原來是四嫂在說謊話。不過令人不解的是四嫂為什么要說這樣的假話呢?
給麥苗澆上凍水的時候,這天夜里,二哥、四哥、五哥和我在地里澆地(我們這里是運河水灌溉,晝夜不停),改好了水口后,弟兄們就都坐在田埂上歇著,四哥忽然說:“我自買了這車,倒了八輩子瞎霉了,給人家犁了一季子的地,連個油錢都沒人給!”這種話二哥早有耳聞,今夜又聽老四當面這么說,不由得怒火中燒:“老四,誰犁地沒給你錢?你說說看!讓弟兄們也弄個明白!”“就你,你就沒給我錢,好好想想吧!”二哥吸了一口煙,把煙袋在坷拉上磕了磕,不緊不慢地說:“我說怎么回事呢,到處都是傳言,原來是沖我來呢,我是沒給你錢,不過你也好好想想,犁河北那塊地時,你撒的那半袋尿素是哪來的?另外,犁地時,我記得給你送去半塑料壺的柴油,那塑料壺至今還在你家,不知道你忘了沒有?”四哥聽了,猛然好像若有所悟,自覺理虧,好大一會兒才說:“我忘記了!”
二哥弄了一肚子的氣,眼看要撒化肥時,我和五哥過去幫忙,他卻貴賤不用。可眼看快撒完的時候,他才猛然發現自己竟把一袋子的肥料都錯撒在了四哥的地里!
半個月后,四哥提出來車上配套的犁、耙、播種機、馬車等用具各家如要的話,就歸各家,他以后不再使用;如各家不要的話他就出錢買下歸他自己。家里和二哥沒有拖拉機,要這些東西自然也無用處,于是就都折成錢賣給了四哥。至此,這個合作不到一年的“合作社”就這樣散伙了。
村里小馬一家這年冬天舉家遷往城里,聽說他家房子要賣,四哥就想借錢買下,可想起秋天地里的事,便犯了愁,又想起自己岳父和小馬家已結成了兒女親家,于是兩口子便轉而去求娘家說和,四哥跟岳父說:“爸,我聽說俺村兒里小馬家的房子要賣,那位置挺不錯的,我想買下搬過去,家里的房子就不要了,以后父母那邊我也不再管了,你看行不?另外您這幾天能不能抽空去小馬家把我買她家房子的事兒說合說合,你們親家之間說話肯定比我去說要好說些的。”四哥岳父前些年當過干部,是個臉兒朝外的人,聽女婿這么說話,心中十分不快,因沉下臉道:“買不買房子有什么要緊?你爸又不是沒給你房子住,就是你將來在外邊買了房子,我也不能支持你不養活父母,房子我可以去給你問問,不過今天你這話以后再不要說了,不然傳出去連我都得跟著你丟人的!”
又到了麥收時節,由于這幾年父母又都上了年紀,所以收麥子時我就和五哥合作:他一輛人力三輪車,我還是家里那輛小時候就有的架子車,兩個人裝好車后,一前一后往麥場里拉,遇著攤麥草的路段,就兩個人先把頭一輛車拉過去,再回來拉下一輛車,二哥二嫂也是用自己的人力三輪一趟趟的拉。
四嫂的三個孩子已經上學,今年弟兄們又是各干各的,所以四嫂也下地干活了。剛進地頭,孬蛋家的遠遠的看見,笑著說:“哎呦,我當是誰呢,好稀罕呀,今年四嫂子怎么舍得到地里來,視察工作呢?”“哪的話,今年我們家也單干了,人都說小鍋飯香么!”“可不是,你瞧瞧如今誰家還在一塊?就剩你們家了,早該散了!”這時,四哥停好了車,兩口子塞好了四個網眼,四哥用木叉往車上挑著麥子,四嫂就在上面鋪飛快地鋪擺著,一會功夫,便裝好了車,開著車回去!
望著四哥遠去的拖拉機,秋季和正在裝車的二哥說:“這老四兩口子也真夠短的,前幾年孩子小,蹴著家里,如今孩子大了點兒,買了車就單干去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再好的宴席遲早都有散的時候,誰也不能跟誰干一輩子,這樣也好,你看今年你弟媳婦也下地了,這要是在往年,說不定這會兒還正在哪棵大樹底下涼快著呢!”二哥說:“這沒什么。弟兄們各干各的也行,這樣總比吵惱了再散伙強!”
我和五哥這時也裝好了車子,上了河堤,可剛過了泵站,就聽得五哥在后邊喊道:“哎!快停住,車北面的麥子要掉下來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就覺得車子猛地一輕,半車的麥子已掉在了地上。五哥來到近前說:“今個要是二哥、四哥在這,說不定都得吵得蹦到天上去,掉了就掉了吧,急也沒用,咱先把車上的送到麥場里,回來再裝掉下的吧!”我看看天已近晌午,再往車上硬裝又容易掉,也只好按五哥說的做了。
其實那時因為四哥“清黨”,大家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的氣。有時拉麥子時在路上遇見,看著我們拉著車子過來,四哥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便停住車說:“別拉了,待會兒,我給你拉一車。”我和五哥聽了只是慘然一笑:“不用了!俺兩家在一塊兒干哩,地里剩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