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賞月賞生活,學詩學詞學文章,且為君狂,且為才傾。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風雅頌。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京》
李白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 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 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 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黃金獅子乘高座,白玉塵尾談重玄。 我似浮云滯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 一振高名滿帝都,還時還弄峨眉月。
茫茫宇宙,浩浩青史,一輪明月照千古。有一種白,叫李白;有一種無可挑剔的白,叫李太白。有一種月亮,叫唐朝的月亮,其中最勾人心魄的月亮,叫李白的月亮。
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騷客、丹青妙手都隨著一輪月走進過歷史的巨硯,一任千載的研磨,方有了飽蘸才氣的如椽大筆,才在天地之間,留下了驚風雨、泣鬼神的不朽詩篇。
夢里夢外,每當我從苦讀的眼睛里伸出手,去翻看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我就震撼,情不自禁地問:究竟是一輪月讓詩人活在了靈感里,還是一群詩人讓月活在了詩句里。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叫我看,詩人和月亮,月亮和詩人,是前世相依、今生相守的一對冤家,它們珠聯璧合,相映生輝,繡口開處,筆墨皆金,留下了多少吟風誦月的千古絕句。
我曾如癡如醉地翻看了唐宋以來文人騷客寫月、吟月、歌月、頌月的詩詞,不能不嘆服他們細致入微的觀察,獨具匠心的視角。那是想人未想,發人未發的奇絕想象。尤其那種與時舒卷,細筆描摹、用語精準,令人叫絕的漢字表達,使人讀后眼睛一亮,別開洞天。
誰來安頓這些發光體?2010年,一個叫車延高的詩人出手了。我真是喜出望外,老師的講義就是好使,坐享其成,我是個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師曰:
有些句子賦予了月亮一種生命動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抒懷》;“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鳥鳴澗》;“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泊船瓜洲》;“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歐陽修《會老堂口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讀這樣的句子會感覺月亮是行為主體,活生生的,具有人的能量和舉動。
有些句子視月亮為魂靈和寄托:“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朱淑真《生查子》;“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陸游《游山西村》;“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高適《塞上聽吹笛》。讀這樣的句子人能感受一種親切,這時的月是善解人意的,可以千里迢迢寄相思,也可以依依惜別云里去。
有些句子讓月亮駐守在時空刻度里:“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王昌齡《出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劉禹錫《石頭城》;“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讀這樣的句子會發現月是奔波命,操持歲月晝夜不舍。把掉隊的星星甩了很遠很遠,形單影只地跟著時間走,重復一種枯燥乏味的重復,但每每能把自己打扮出動人的樣子,你不知道它的實際年齡。它的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光年的面前丟失了身份證原本,誰都不知道它到底是老還是年輕。
有些句子把月亮描摹成唯美的意境和畫面:“大漠沙似雪,燕山月如鉤。”——李賀《馬》;“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李清照《一剪梅》;“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煜《相見歡》;“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白居易《暮江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蘇軾《后赤壁賦》;“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讀這樣的句子可以閉著眼睛去冥想,讓萬籟俱寂、形態各異的月亮從意念的閨閣中走來,走得儀態萬方、活靈活現,所有的人都可以請它進入自己的文章和畫卷。它是無字的詩。
有些句子讓月亮恪守于本身,以個性魅力形成裝飾:“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曹操《短歌行》;“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題李凝幽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梁章鉅《滄浪亭志》。讀這樣的句子你可以想象一輪勤快的皓月走出漆黑,瞬間刷新了夜空,靜謐悄悄地出世。等圣潔和空靈長大了,青梅竹馬一樣地手挽著手走來。彼此望斷秋水,又相逢于巫山,兩情相悅,把酒問青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就這么誕生了。
以上句子讀來都好,可謂遐思不已,各具情態,神韻俱佳。其中成就最突出的當屬張若虛,他寫月可謂超凡脫俗,入了化境。許多句子讓人過目不忘,融匯入心。但如果把李白搬出來,把他和張若虛寫月、吟月、歌月、頌月的詩句列出來進行比對,我實事求是地說,若僅就兩人一些寫月名句的藝術成就而言,應該是濃妝淡抹,各有千秋。但若從表達的多樣性,選材角度的多元性,寫月詩歌的總數,和癡月、愛月、迷月的程度看,李白應該是力拔頭籌,無人可比的。
為了驗證自己的觀點,車老師又忙里偷閑翻閱過不少介紹李白的文本和詩集,發現詩人與月的確有不同于常人的特定關系和不解之緣。
首先,不同凡響的生和死把李白和月聯在了一起。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說:“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世稱太白之精,得之矣。” 將李白出生說成是其母臨盆之際因長庚入夢而出,給人的感覺是太白金星轉世,它不僅詮釋了李白的名和字,也把未來大唐詩壇的一顆巨星和永存人間的一輪皓月相提并論了,夸大了李白空前絕后的超人才華。 至于李白的死也就因李白愛月,后人愛李白,而生發出一段誰都知道不是事實,但誰都希望成為事實的傳說。這個傳說出自五代人王定寶所著的《唐摭言》:“李白著宮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這樣的傳說不僅有人深信不疑,而且添油加醋。元人王伯成的《李太白貶夜郎》雜劇中,不僅寫了李白入水捉月,還加進了一條大鯨破浪前來,李白跨上鯨背,騰空而去的情節。當然也有許多相左的觀點,出語尖刻,直駁這是無稽之談,但馬上有人出來調解說:可以理解,應當允許人們表達善良的愿望。
另外他還認真翻查了李白留下的1050首詩歌中,發現從不同角度寫月、吟月、歌月、頌月的詩就有320首,幾近三分之一,是迄今為止所見的詩人中寫月最多的,而且在不同時間,不同氛圍,不同地點,不同心境對月有不同的描寫、形容、比喻和借用,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的境地。
在李白筆下,月是有靈性的,是知己,是靈魂,可以“永結無情游,相期邀云漢”,細讀你會發現:李白觀月之細舉世無雙。 李白看月與常人的審美不同,慧眼獨具,別出心裁。創下了古今詩人寫月之最:
他用狀物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風月、海月、江月、湖月、溪月、水月、云月、山月、沙月、星月、松月、天月、冰月、云外月、青天月、石上月、墳上月;
他用時間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春月、新月、初月、夕月、夜月、歸月、曉月、寒月、秦時月、漢時月、古時月;
他用繪畫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皎月、素月、皓月、明月、朗月、清月、白月;
他用形象派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半月、彎月、片月、薄月、缺月、席月、禪月、浮月、高月、好月、孤月;
他用地理學家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鏡湖月、洞庭月、瀟湘月、金陵月、天門月、秦地月、竹溪月、西樓月、三江月、蘆洲月、五溪月、海上月、洲前月、江月、瑤臺月、秦樓月、峨眉月、淪島月、淮月、楚關月、秋浦月、西江月、邊城月、碧山月、后湖月、萬里月。
如此多的意象,不敢說是后無來者,但一定是前無古人的。在李白心里月已不是月,“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它是“連天接海隅”的一份寄托,不離不棄,不用俗眼看人,一身清光均等萬物。這時天人合一,一切歸于簡單,花前月下也好,醉臥松下也好,冷對牢窗也罷,一輪月可以是心中的任何意象:是家鄉,是父母,是兒女,是知己,是紅顏,是小喬初嫁了。
這時月也不是一個靜止的無生命的物象,它與詩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成為具有人格意義的喻象,這時詩人就跳離了一般的背景渲染和情感寄托,不再是“我寄愁心與明月”,而是李白即月,月即李白。這時的李白通達豁然,心與天齊,他超越了時空、距離的物理隔斷,進入無我無物只有月在的境界,他看月、呼月、望月、對月、邀月、問月、醉月、弄月、賞月、吟月、游月、思月、舞月、觀月、待月、行月、引月、賒月、乘月,以至于要上天攬月,入水捉月。
月系著李白的生死,月是李白的世外桃源,月是李白的詩魂,月是李白發酵靈感的一枚酒粬。
賞析/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