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鄉愁的人很多,以至于令我這種后生晚輩寫無可寫。好在我并不是一個濃愁如酒的人,倒也不必妄自空嘆余生也晚。不清楚地記得是在哪個人的哪篇文章中見他表達過這樣一個意思:客居他鄉的游子,最先泛起思鄉愁的不是他的個人情感,而是他的腸胃。不得不說,他這話道出了一個普遍事實。若是能在措辭上再講究一點,那就更好了。畢竟腸胃只問饑飽,分辨酸、甜、苦、辣、咸的卻是人們那三寸不爛之舌。如果是因為初到寶地,水土不服,腸胃不適,進而腹瀉如瀑,此說也可成立。沒見到這句話之前,倒也沒覺得有什么,可一旦被人點悟,再回想故鄉故土時,不覺間便已口吃生津,饞涎盈腔了。是以我這篇文章以《舌尖上的鄉愁》為題,當然也是在效仿央視的著名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
故鄉鄂西山區,飲食嗜酸與辣,在許多食材及吃法上,頗可自成一系。說來也慚愧,癡生二十余年,足跡卻未能遍及故土,食物也自是無法盡閱盡嘗。現在只好就所見過并還能記得住的食物向大家介紹一二,只怕是掛一漏萬,更顯淺陋矣。
在我鄉下的正月里,雖是新年大吉的好日子,卻也是所有人為著吃什么最犯愁的時候。年頭接上年尾,過年時大操大辦了各種雞鴨魚肉豬肘子,來客人吃一頓也就走了,剩下的東西一時無法消耗,只好留給主人一家天天吃。吃得滿肚肥油,也就膩了,這在我鄉下稱作“悶年”。最后,往往是傾進潲水桶,喂豬了的。我家最近這幾年都是這樣。所以說,正月里雖然天天大魚大肉,好酒好菜,但真正吃進肚子里的卻很少,更無何特色可言。只是這種風氣不知別處可有,暫記于此以資廣傳。
二月到三月,陽春正好,河岸的青蒿正鮮肥水嫩,便到了吃社飯的季節。
故鄉風俗有“過社”或“攔社”的習慣,吃社飯也主要在社日進行。社日為立春過后的第五個戊日,但就我的經驗而言,這個規定很少被嚴格執行過。在我鄉下,一個村里,各家蒸社飯的日子可以相差大約一周。
社飯的做法頗為復雜。先得從河岸采集青蒿,這個一般都是我們這群整日游蕩在河岸上的小孩來做。采青蒿是有講究的,首先得粗枝大葉,其次則是梗要帶紅發紫,這種青蒿最適合采回家做社飯。
青蒿采回家,便由大人開始接手。第一步先是將青蒿剁碎,揉去苦水。下一步的做法各家略有不同,一般都是將青蒿碎末放在熱鍋上焙干,我見過一種是直接用熱油潑在上面,頓時蒿香盈室。然后就把事先洗好的粘米、糯米,切好的臘肉、臘腸、豆干丁連同青蒿末一起拌勻,撒適當的鹽(沒用油潑青蒿末的要加適當的熟油)上甑蒸。若是有野生胡蔥,切碎摻一點也是可以的。蒸出來的社飯外表米粒飽滿,油潤光潔;帶黏性,可摶成團。吃在嘴里略咸,有青蒿、臘肉、野蔥的香氣,軟而糯,滋味渾厚。
我鄉下的風俗,家中遇喪,三年不過社。這即使是在鄂西山區,也是少有的。自從11歲那年離鄉遠游,便再也沒有品嘗過那滋味。記得有一次同M在網上閑聊,正值社日,他有意撩撥我的饞性,來了一句:“不和你說了,我回洗馬坪吃社飯去了。”說完下線揚長而去,空留我惆悵滿懷,饞涎如泉涌。后來,在尋找民俗資料時,偶爾看到這么一首《潭陽竹枝詞》:“五戊經過春日長,治聾酒好漫沽長。萬家年后炊煙起,白米青蒿社飯香。”
進入春末夏初,新鮮事物開始出土,而臘肉也炕得剛剛好。
先出來的是竹筍。我鄉下多楠竹,竹筍是不缺的。楠竹筍肥厚鮮嫩,滋味鮮美。從竹林里挖出來,盡快剝去筍衣,切片與臘肉同炒,拌以蔥、姜、蒜。筍片、姜片嫩黃,臘肉晶瑩泛紅,蔥綠,蒜白,光賣相就器宇不凡。筍單獨吃滋味不大,好處在于吸收臘肉油之后提味,且能中和油膩。我鄉下有個傳說:一老翁,家貧而貪吃。無所得,惟屋后竹林數畝。春日,恐筍變竹,不復得食。遂江舂米之石臼罩于剛出土筍尖之上。半月后視之,嫩筍塞滿石臼。食之,味甚肥美。
幾乎與此同時,山胡椒也出世了。
山胡椒有的地方又叫木姜子,早春開花,嬌黃。氣候好的年月,臘月下旬就開了,是我鄉下山野最早開的花,甚至早于野櫻桃花。山胡椒花也可食用。我舅舅就在每年早春上山采集山胡椒花,回家后用鹽、辣椒、姜蒜腌制封壇。一年四季都可取食,炒菜時舀一勺放進去,有異香。
山胡椒果實的食用方法亦與花相似,也有人腌制后用熱菜籽油泡制,味亦不惡。山胡椒吃起來沖鼻、麻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怪味。不喜者聞之掩鼻;喜嗜者奉為珍饈,取的就是這股沖嗆勁兒。在外面很少見到有人吃山胡椒,此物可視為我鄉下飲食習慣獨特之一例,可見天下之口非皆有同嗜。在大涼山,我還見人將山胡椒樹根挖出洗凈曬干,做湯時刮一點放進去,能有提鮮的作用。可見飲食習慣各地異俗,別處棄之如敝屣,說不定有的地方視為至寶,不可勉強。
一般的面館里面,桌上也常備有一瓶山胡椒油,供客人自己添加。放在面湯里,味道也有裨益。
春夏之交,薇菜也從地里冒出頭來了。
薇菜在我鄉下叫做“毛耳朵”,取其外形卷曲,且覆有白色絨毛之意。“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集薇菜,我鄉下的小孩都是做過的。不過不是拿來吃,而是用來換零花錢。那時的價錢,好的每斤3角,稍差的2角。薇菜我只吃過半回,一位朋友揉曬的,手藝未臻化境,苦水未揉盡。我當時以此物珍貴難得,貪多,大大地夾了一筷子。結果一口咬下去,苦味盡出,齜牙咧嘴地吐了出來。以后再也沒有吃過。
史書記載,叔齊、伯夷不食周粟,采薇陽首山,最后雙雙餓死陽首山下。我鄉下薇菜產量并不多,且產期短促。這兩位若是碰上我鄉下這么個窮鄉僻壤,估計得早餓死幾年。
這個季節的山野還有蕨菜,吃法與薇菜相同。都是采摘下來揉去苦水曬干,吃的時候用開水發軟,然后或炒或煮或涼拌。但在我鄉下吃嫩蕨菜的人不多,太費時,沒空。我曾聽父輩說起當年條件苦時,半夜去挖蕨根打粉的經歷。
放工后吃過晚飯,一行人打著火把,扛著鋤頭出發。目的地早已物色好,到了之后就開挖。蕨草長得根深蒂固,四五個勞動力輪流挖,也得大半夜。挖出來之后,趕緊往回背。嘿嘿哈哈已經到了黎明。只好放著,等著生產隊上工。到了第二天放工,把蕨根洗凈,然后又是幾個壯勞力拿著大木棒拼命捶打。等待把粉捶打出來之后,又要濾粉,一夜又過去了。蕨粉打好后,煮成黏稠糊糊,冷卻成個“粑粑”,充任糧食。這個叫“蕨粑”。蕨粑像涼粉,半透明狀。現在我鄉下的集市還有賣的,蕨粑炒臘肉也不錯。但據老輩人說,都是摻了洋芋粉的,不正宗。
向我講述這事的那人最后感嘆一句:“又累又餓,還不好吃,我這輩子都不想吃了!”
到了初夏,就該輪到新一年的土豆出場了。
新土豆在我鄉下又稱“皮洋芋”,因上面一層薄皮特易褪除而得名。洋芋也是我們那里對土豆的俗稱,我見許多地方都這么叫。
悶皮洋芋是我們那里夏初常做的一道吃食。新土豆洗凈連皮也無需褪,便放豬油在鍋里炒至半熟,然后撒些“毛毛鹽”(少許的鹽),放水烹熟即可。講究的可以放一些姜蒜,其實在我看來,本味滋味更佳。悶皮洋芋最大的特點就是新鮮,揭開鍋,土豆帶泥土氣息的香味撲鼻而來,我鄉下無人不愛。偶或有蔬菜斷供的時候,鄉人依照此法,再在上面蓋上剩飯,炭火烘焙至土豆結鍋巴,舀起來吃。舀的時候將土豆和飯一起拍爛,滋味更好。這雖是鄉下偶爾用來應急的方法,但現在也有人喜歡這口,做來解饞。
土豆挖回家后,放一段時間,就可用來炒臘肉了。臘肉一到了夏天,缺少煙熏,不易保質。我鄉下一般都是臘肉不過夏,一旦過了夏天,臘肉就開始陳舊了,吃下去就有些刺喉。夏天正是吃臘肉的好時節。臘肉炒土豆片也算是吾鄉的一道特色菜,臘肉熏進去的草木香與土豆的泥土香氣相得益彰,用一個小爐子煎著,等底下結了鍋巴翻來吃。香、酥、咸、脆,堪稱一絕。不知道愛吃鍋巴算不算我鄉下的飲食習慣別于他方之一種,鄂西有諺語“你再去吃幾年鍋巴稀飯”,意思是你還不夠格,雖是句罵人的話,從中也不難看出鍋巴在鄂西飲食的地位。
在我鄉下,土豆除了日常的炒土豆絲、土豆片外,還有一種吃法是別處沒有的。
趁著夏日陽光正好的時節,將土豆切大約三毫米的厚片,入鍋汆水至七八分熟,撈出,濾水,找個干凈地方曝曬,直至曬干變硬,收入密封口袋保存。兒時在河邊放牛,每到夏日,便能看見河邊的大石頭上一片一片地鋪滿了許多土豆片。石頭曬滿了,就把用舊的床單洗干凈,鋪在地上用來曬。
吃的時候,用熱油炸到膨起即可。不可炸過,焦了就不好吃了。以厚片為佳,香脆有嚼頭。口味并不見得比快餐店的遜色。
到了盛夏,各種瓜果菜蔬都出來了,可怎奈天氣炎熱,人的食欲下降,吃的花樣反而少。雖是有個端午節,可我家鄉風俗特異,并不如何重視。讀沈從文小說,湘西有端午節賽龍舟、捉鴨子的風習,我們那里是不見有的。湘西同鄂西相距不遠,許多風習也相近,卻在這里表現出了很大的差異。
端午過后,又是月半。我不知道這兩個字如何寫,只能取其讀音寫作“月半”。月半在農歷七月十二,其實一月尚未過半。網上有一種說法說月半與中元節或者鬼節是一回事,大概是這樣的。因為每到月半之節,我鄉下的人總會在堂屋里燒幾堆黃紙,上幾柱香燭,以敬祖先。在其他節日也會有所表示,飯前把筷子恭敬地放在碗上,敬請祖先亡靈先吃。巴人其實多數是不拘禮節的,只有在死人面前,才會如此畢恭畢敬。巴蜀之地,巫風頗盛,又極敬重祖先,此可作一例證。
過月半的習俗別處或許是有的,因為同在一天就有中元節或者鬼節,只不過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鄉諺有云:“年小月半大。”如果有人邀請你去他家過月半,那是很高的禮儀,把你當作至親。其實過月半也沒啥好吃的,無非是各種雞鴨魚肉,但這是一個維系親情的節日。在我鄉下,女兒回娘家過月半是極常見的事。我最近一次在老家過月半還是前年,在舅舅家。舅舅買了一只豬腿燉黨參給我吃。可是沒過幾個月,舅母便不幸去世。去年夏天,行程頗緊,只好提前去看望舅舅。舅舅挽留我過完月半再走,無奈諸事加身,等不到月半了。到了秋天,又聞知舅舅的死訊。故人已逝,今夏更不知去何處過此佳節。
秋季,就只有一個中秋了。我鄉下習俗特異,兼之又是少數民族聚居地,自是對許多所謂的傳統節日不甚重視,中秋也是一例。高中時有一次習作練習,是以傳統文化的流失為主題的。當時,以我為首的一群“妙手書生”大筆一揮,紛紛批判人們背離傳統的行徑。其實,就我鄉下而言,保不齊是自古皆然。
然而,近些年來,我鄉下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也開始吃起月餅來了。
冬天,一年末尾,該殺年豬了。在我鄉下,別人殺豬你去吃肉,叫做:吃庖湯。庖湯的“庖”字,別人多寫作“刨”。但據我考證,還是“庖”比較好,比如“庖丁解牛”“君子遠庖廚”都說明這個字與屠宰相關。
雖有“君子遠庖廚”的古訓,無奈一張嘴太饞。加上人緣尚可,自己家雖然早已不養豬,請不起人家吃庖湯,但每年回鄉仍是邀約不斷。鄉人是不會在意你吃了他一頓肉的。
庖湯的做法無甚奇特,新宰的豬肉撿好的切下一塊,鍋里加些自家酸壇子里泡的酸蘿卜、酸藠頭(“藠”這個字我一直只知其音,不識其形,還是去年在汪曾祺的文章中見到的)、酸辣椒同炒,放幾粒花椒爆香。用一個爐子熬著,熱油滋滋冒響。我鄉下地屬山區,濕氣重,口味偏重酸辣,這道菜也是如此。吃的時候既酸又辣且麻,令人大呼過癮。菜不夠時還可以往里面加些白菜。又因有火爐熬著,不時會有肉同熱油不相宜,一聲爆破,熱油飛濺,吃得心驚膽戰。又有那膽小或愛惜衣物的人,遠遠地站了,上身前傾,手持竹筷向肉鍋里探;櫻嘴大張,鳳眼環瞪地盯住鍋里,進退維谷,最可玩味。
庖湯自然是不能少了湯的。
豬血湯的做法也很簡單。豬血豆腐切成細條放入熱湯,加鹽即可,關鍵在于需把辣椒爆香,也可以加些白菜進去。前已言明,家鄉口味偏重酸辣,這豬血湯自然也是這個路數,又香又辣,簡直能把人辣翻。
庖湯桌上也是個社交場所,從中可以看出主人家的行為品性。有一次在一個本族家吃庖湯,幫忙殺豬做飯的不過六七人,卻足足擺了三張八仙桌,主人一家還都站著陪客。造成了一種做事的人少,看熱鬧吃飯的人多的場面。這里可以看出兩點:一、主人家慷慨愛請客;二、主人家在當地口碑不錯,人緣好。
豬殺了,那么多肉一時吃不了,就用鹽腌,然后放在灶頭熏制。明年春天,就成了臘肉。
殺完年豬,開始打年糕。
打年糕的活我干過,累人,3且年糕也不怎么好吃,往往得不償失,我對其漸漸失去了興趣。
打年糕最累人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掄槌,在一篇舊文中曾寫過,現在不妨做回文抄公,抄錄如下:
“當原料被捶打得越來越富有粘性之后,就特別容易粘在粑槌和粑槽上;兩下一拉扯,就會像拉猴皮筋一樣拉得老長,很容易掉在地上。話說某一天,A君與B君兩人手執粑槌正打的熱火朝天,隨著捶打的深入,粑槌上的附著物也越來越多。A君將粑槌高高揚起,但見上面有一條半尺有余的物體在那里搖搖欲墜,接著A君將粑槌狠狠砸下。砸下之后打在什么地方我沒看見,我的注意力完全在空中。只見那團熱騰騰粘糊糊的物體以迅雷不及掩耳(盜玲)之速直奔B君的眼、鼻、嘴三大猛將而去。待那團物體與B君發生碰撞近距離接觸之后,B君已是面目全非。整張臉被一種白色粘性物體覆蓋,還不斷的冒著熱氣。只見B君時而慘叫,時而罵娘,一邊還張牙舞爪地將那白色物體從臉上撕了下來。然后齜牙咧嘴,一陣怪叫。再看旁邊的圍觀人群,早已是笑的人仰馬翻,就連那為了防止糍粑粘住桌面的細米粉,也撒得地下、空中都是。”(摘自《返鄉雜記》)
舌尖上的鄉愁,不得不承認,舌尖上是能泛起鄉愁的。所謂“千里莼羹,未下鹽豉”,張季鷹之輩思念的至少不只是那一道故鄉風味,而是經歷了一番案牘勞形與勞神之后,對于故鄉人事的一種眷戀。所謂莼羹、鹽豉,往往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掛印封庫,解甲歸田,獨享那一段安適時光。寫到這里,突然發現文章開頭的那一段話有些不對了,在此特作更正。
以上是我根據自己記憶所及,寫的一點關于家鄉風物吃食的文字。恐有訛誤,還望鄉人見到之后指點一二。若得高手操持,做出一兩味家鄉菜,以膏鄙人之饞吻,則更是不勝感激之至矣。
家鄉的吃食在這幾千個文字當中是無法盡說的,敬請關注《舌尖上的鄉愁》第二篇《叨陪末座》,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更新。
楊敏,寫完于2016.03.19子時月城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