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繆四兒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獨自睡在廚房的炕頭上;我娘做晚飯把炕燒的溫熱,可夜半醒來總是覺得后背發冷。
我瑟縮在薄被里,輾轉反側,窗外傳來沙沙的聲音,好像風把沙子揚到了窗上。
窗戶是木頭棱子的,糊了白紙,隱隱透著些月光,樹枝的輪廓映在上面,像張牙舞爪的妖怪。
正屋里傳來父親的鼾聲,我弟睡夢中的抽泣聲、我妹的磨牙聲。
自從他們從大西北拖家帶口地搬了回來,我就離開了奶奶的床頭。從我記事起,我一直睡在奶奶床頭邊的小床上;害怕的時候,我就靠近奶奶的枕頭,摸著奶奶的頭發睡,腦袋縮進被窩里,不讓那些面目模糊的鬼嚇唬我。
可如今,父親說正屋的床太擠,讓我睡在廚房的炕上,還說冬天睡炕頭不冷。可是這屋子的墻都裂了縫,別說是風,就連老鼠和蛇都自由出入,更別說那些憑空出現的鬼。
我正看著窗戶上變幻莫測的爪子出神,忽然就看到一個人影印在了窗紙上;我以為是盯得久了花了眼,揉揉眼睛重新看,只見那影子好像墨水一樣滲透了窗紙,越來越濃,越來越大,最后竟然滲進了屋里來了。我登時屏住了呼吸,身子又沒出息得抖了起來,牙齒也扣得咯咯響。
我才知道鬼原來是這樣進到屋里來,之前總認為它們是從門縫擠進來。
月亮仿佛忽然明亮起來,亮的我看清了眼前的鬼,那透著絕望的眼神兒,此時正定定地看著我。
他是鎖兒,那張井水泡得又白又胖腫脹的臉,有些烏紫的嘴。他慢慢朝我伸出手,仿佛讓我看,我嚇得抱緊被子,差點窒息過去。
那雙手,我曾經見過,指甲盡數脫落,血肉模糊。三年了,它們依然保持原樣,沒有指甲,只有新鮮的血淋淋的甲床。
他的嘴蠕動著,想要告訴我什么,卻忽然面露痛苦,大張著嘴說不出話;我看他腫脹的胖臉扭曲著,并用沒了指甲的手去抓自己的脖頸,瞪著我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后有黑色的血從嘴里鼻子里噴涌而出。
我只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然后眼前一黑,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我是被虎口的疼痛喚醒過來,周圍燈火昏黃,熟悉的中藥味兒絲絲鉆進鼻孔。這是爺爺的診所,我心里感到安穩,渾身僵硬的肌肉也緩緩放松下來。
爺爺見我醒過來,把銀針用棉球擦拭了放回小盒子里,問:“醒啦”,說完長長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猛地讓我喉嚨里如堵了一團棉花,心里的委屈涌動,眼淚便汩汩流淌出來。
我奶奶拿手給我抹淚,那只肥厚的肉掌帶著溫熱,略覺粗糙,擦的我臉皮牽扯,五官移位。
我奶奶勁兒大,不但說話嗓門大,就是做做樣子用兩層內功打你一巴掌,也能讓人疼得掉眼淚。
“哭啥?沒事了。”她安慰我。
“哼,這要是昏迷時間長了,大腦缺氧,死不了也傻了,讓個孩子自己睡灶火間,你們也真狠得下心。”我爺爺冷笑一聲,數落道。
“睡的炕頭,哪里是灶火了,冬天炕也熱不是。”我娘的聲音,口氣里帶著虛浮的笑。
“你們扔下她這么多年,她奶奶就一直摟著她睡,大些了也是專門在床頭邊兒安了這張床;膽子又小,從小我就抱著托著,大夏天熱的我炸痱子我都不舍得放下讓她哭。你們倒好,管生不管養,從小沒養過,長大了不但不愧疚,反而還嫌棄起來了,你們的心還是肉長的么?哼,這也是父母,你們小時候父母又是如何待你們的?”我爺爺連連冷笑,因為是兒媳婦,只得強壓著腔子里那股怒火。
我閉著眼睛,但也能看見我娘漲紅了的臉。這次肯定更怨恨我了,我有些膽怯地想。
果然,她堅持帶我回家,出門的時候還猛扯了下我的胳膊,把剛才受的氣都變成了一肚子怒火,一路上把我燒得戰戰兢兢。她平素脾氣還好,但也就因為好脾氣的人發起怒來更是嚇人。
人性都是有惡的一面的,只不過我娘的惡藏在最里面,而我爹就赤裸裸展示出來,動起手來就恨不得打死我。
我娘惱恨我爺爺。我爺爺不留情面的話,讓她感到羞憤,窩火,于是就激發出了她的惡,剛到大門口,她便狠狠地踹了我一腳,罵道:“掃把星,怪物,你死了算了。”
我躲在門后沒吭聲,牙齒把下唇咬得發咸,心里悲憤得恨不得去跳了那口淹死鎖兒的井,死了算了,讓這家人稱心如意。
我娘回了屋,正屋的門重重關上,又嘰里咣當地上了拴。大概是說了剛才的事,然后又傳來我爹咬牙切齒地咒罵,還有我弟弟被擾醒的哭鬧聲。
院子里有樹葉隨著風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簌簌聲,月亮在西邊的天際漂浮著,深夜刺骨的寒氣很快凍透了我單薄的夾衣,露在外面的腳趾頭也貓咬似得疼起來。
我仰臉看著幽藍的天,星星也瑟縮著,腿上的疼痛漸漸發木,絕望就在這夜里潛滋暗長起來。我吸了吸鼻涕,眼淚劃過面頰暖的有些發燙,我悄悄地把那扇老舊的木門推開一條縫,擠了出去,又重新拉上,門發出吱呀聲,像一聲低低的抽泣。
胡同里仿佛有淡淡的霧氣,周圍的房屋樹木在月色下朦朦朧朧,若隱若現。
我從來沒有在這么深的夜里一個人在街上走,也不能說是一個人,附近影影綽綽的還有其他人,確切說是死了的人。走對面能看到他們眼神空洞,臉色蒼白,這是死了很久的人;新死的,往往還會散發些綠色的光。看的鬼多了,我已經有了經驗。
往常我會怕,今天也怕,只不過多了一種悲愴,一種赴死的凄涼和絕望。
把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了,這夜竟然有了幾分凄美,靜謐,朦朦朧朧,亦真亦幻。我任憑眼淚滂沱,順著面頰滑到脖子,再浸濕我的夾衣。
我一路無聲地哭著,來到了菜園子,看到了那口被籬笆圍起來的井。
慢慢走過去,抬頭看了看那大半個月亮,想起來爺爺奶奶再也見不到我了,心里如刀子剜了幾下,疼得我蹲下身來。
我終于對著井口哀哀地哭出聲來,眼淚吧嗒吧嗒落進井里,我仿佛聽見那清脆的回音。
鎖兒沒再出來。奇怪,他能跑到家里去嚇我,這會兒卻做起了縮頭烏龜。
我抹了抹眼淚,又抬頭看了眼天上的月亮,那個奔月的影子在我腦袋里一晃而過,還是沒能看清那張臉。
不能再等了,遠處隱約傳來狗吠聲,再等,雞該叫了,天也該亮了。我閉了閉眼睛,把一條腿放在井口里,坐了下來,又把另一條腿也垂了下去,里面的寒氣逼得我打了個寒噤。
我不由得試想了下井水那種刺骨的冷,想起來鎖兒拼命地撐著井壁往上爬的情景。每當他爬到井口就已經筋疲力盡,好不容易扒住井沿的磚,竭力想攀上來時,那磚就松動脫落,和他一起掉進井里。
他的指甲逐漸脫落,他哭喊著他的娘,求她們來救他,井水讓他蒼白寒戰,他冷得聲音都走了調,最后變成了奇怪的嘶吼聲。
當他眼睛血紅,最后一次把手伸出井口,扒住一塊還算結實的石頭。他的指頭緊緊摳住縫隙,血滲出來,他顧不得疼痛,另一只手也接著扒住了邊緣,吸盤似得貼在上面,他的腦袋終于露出了井口,他可以爬出來了。
可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只腳,踩了下鎖兒的手,鎖兒疼得齜牙咧嘴,罵道:“你們幾個引我到這里來,你們害我,我認得你們,我爹,我爺爺會找你們算賬,啊……!”
鎖兒大叫著,和那塊石頭一起重新落進井里,發出“撲通”一聲巨響,這次,他再也沒了聲息。
我呼吸急促起來,因為我看到石頭的另一邊是被一只手掀起來的。而且,那張臉上面泛著綠瑩瑩的光,那是……,我腦袋里飛快搜索著,來財爹!我頭皮炸裂,是那個坐在柜上的那個老頭,是他害了鎖兒!
我不能死,我要告訴鎖兒的爹娘,鎖兒的奶奶。
這樣想著,我迅速拿出一條腿,準備回去告訴來福一家。卻忽然覺得脖頸里有股涼氣襲來,比周圍的空氣還要涼上多少倍。然后,我被一股力量撞了一下,直接面朝下往井里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