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不存在所謂的雨季。
什么時候碰上下雨,也就下了。城市下面的下水道沒有準備,城市上面的人也沒有準備。
人群紛紛擠在一個又一個屋檐下面,認識的不認識的,聊著差不多的天。
“帶傘了嗎?”
“哎,沒帶呢,早上出門看著沒有要下雨的樣子呢。”
就算是平日里宣稱多么熱愛這個城市的人,也總難免有抱怨。所抱怨的一是擁堵無比的交通,二是無頭的雨。
這雨從天空到地面,看似霏霏,實際卻極度考驗這個城市脆弱的排水系統。積水一灘連著一灘,為城市的大街小巷增添了一份異樣的骯臟,仿佛雨是那只掀起面紗的手,無需使力,陽光或霧霾下的潔凈有條都會被不可名狀的污濁取代。
有女人掂著腳,心愛的鞋子在水泊之中混亂而迅速地穿梭,頭頂著昂貴的包,盡管如此,雨水還是從深鎖的眉頭流下,劃過精致的妝容,順著尖削的下巴滴落在深深的乳溝之中。凝結在厚重睫毛之上的雨珠模糊了女人的視線,依然阻撓不了她擊碎雨幕的腰肢,被雨打濕的紗裙緊緊裹在削瘦的腿上,步伐雖不便卻如此匆匆。
“至于那么急嘛。”站在屋檐下臺階旁邊的年輕女孩嘟著嘴,目光終于從已經跑遠的冒雨女子身上收回。
“進來點,要淋濕了。”身邊的男孩雙手從背后抓住女孩的雙臂,把她往里面挪了挪。
“十塊錢一把,付錢拿傘就能回家了啊!”男孩腳邊蹲著一個賣傘的小販吆喝道。
“長的和短的都是十塊錢嗎?”男孩問。
“統統十塊!買一把嘛帥哥,十塊錢買一把就能和你女朋友回家了嘛!”小販邊說邊拍了拍手邊一箱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雨傘,其中有透明塑料的長柄雨傘,也有折疊的雨傘。
男孩卸下雙肩包的一邊背帶,扭頭正要摸拉鏈,被女孩拽住了。
“別買,”女孩抹了抹幾顆飄落在臉頰的雨滴,“傘才幾塊錢的成本呢,這些黑心的商人就是抓住這個機會賺錢。”
男孩只好作罷,沖著賣傘的小販尷尬的笑了笑,小販理了理雨傘,也笑著,轉過頭去對著他另一面的人群吆喝。
一個凸肚中年男子聞聲而來,他左手把弄著手上的佛珠串,右手指著小販的雨傘問:“多少錢一把?”
小販回答了他,他隨即彎腰,一手隨意將箱子里的雨傘一把把拿起來看一眼又扔回去,另一只手依舊不停地轉動著佛珠串。
“這傘打一次就爛了吧!”
“那哪能呢,我的傘和你們在超市買的那種幾十塊錢的傘都是一樣的。”小販及時把男子看過又扔下的傘整理好。
“是嗎?”男子艱難地再次彎腰,轉動佛珠串的手撐在滿是肉的膝蓋上,另一只手從小販的箱子里拿了一把折疊傘。他一把扯下套在傘外面的套,隨手扔在一堆傘上面,熟練地抖了抖手中的雨傘,挑起眉毛,傘“咔”地一聲被撐開了,他一手捏著傘柄,一手在傘的骨架上彈彈掐掐。
“這傘也忒輕了。”中年男子道,“看著就不結實。”說完他一手將傘舉到前面,用力地晃了晃,晃得外面的雨點也四處亂濺,旁邊被濺到的人回頭看著男子,他接著道:“這傘一點也不結實,對吧?我說十塊錢貴了。”說完還瞅了瞅剛剛說話的女孩,女孩彈了彈身上的雨滴,嫌棄地看著他,沒說話。
“這傘結實著呢。我常在這里賣傘,買過我傘的都知道。”小販一面整理傘套,一面想要從男子手里拿過雨傘,男子手一揮,將傘舉得更高,說:“再讓我看看嘛。”
小販有些急了,忙道:“帥哥,不買傘就別看了,您看傘都被弄濕了。”
中年男子低頭,挑著眉毛正要對小販說什么,突然停下了。他把傘扔到旁邊的地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手機。
“喂!”他大聲地對著手機說,“來了!哪呢?”
只聽見街對面的一輛黑色汽車鳴了兩聲喇叭。
他在所有避雨人的目光中奔向那輛汽車,小販在背后喊道:"您看這傘你都打濕了,就十塊錢,這不就不用淋雨了嗎!"
中年男子頭也沒回,頂著大雨沖向了對面的汽車。
小販只好作罷,收起被扔在地上的雨傘,放在一邊。
周圍好幾個避雨的人看到中年男子被接走的一幕,似乎才恍然大悟,紛紛打電話叫人來接。
二十分鐘以后,避雨的人已經陸續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幾個仍然在不停打電話催促。
女孩把頭靠在男友的肩上,看著人一個個被接走,嘟噥到:"怎么還不見雨小,你要是沒和我一塊出來就好了,你就能來接我了。"
男孩摟著她的肩膀道:"雨已經小了很多啊,不一會就可以回去了。"
兩個人一言一語地說著,小販在一邊默默地將剛剛被撐開的雨傘重新整理裝套,整齊擺放好。
此時,屋檐后面的快餐店出來一個女孩,她抬頭看了一眼天,自言自語地說:"吃個飯還沒停。"
隨后嘆了一口氣,走到賣雨傘的小販旁邊,打量了一下盒子里的雨傘。
"我要這個。"她拿起一把透明長柄傘,"多少錢?"
"美女,傘都是十塊。"小販打起了精神。
"好。"女孩掏出十塊錢遞給小販,拉下套在傘外面的朔料薄膜然后捏成一團塞進褲兜,撐開傘,大步走向雨中。
這時快餐店出來一個神色慌張的男孩,他拿起小販面前的折疊傘,"十塊是嗎?"遞給小販錢,拿起傘向撐透明雨傘女孩的方向跑去,一面在雨中一面才將雨傘凌亂地撐開。
"真是蠢,"靠在男友肩上的女孩抬起頭大聲說,"買東西也不檢查,那傘都是人家剛剛撐過的。"
她的男友示意她小聲一點,女孩降低了聲調,繼續和男孩抱怨著。
不知過了多久,滔滔不絕的女孩大概也是累了,眼看雨漸漸小了,避雨的行人最后一波被接走的接走,沒有走的也都紛紛頂著很小的雨消失在夜幕中。女孩也總算在男友的勸說下愿意頂著小雨回去。
走了沒幾步,女孩回頭看了看買傘的小販,他似乎開始收攤了。
“你說他一天能賺多少?你看他今天就沒賣幾把傘。”女孩對男友說。
“別操心啦。”男友柔聲說。
隨后他們也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買傘的小販走后,剛剛占滿人的躲雨廊道已然空空一片。店家陸續打烊,整個城市像剛發生過一場不情愿性關系的女子,低著頭,帶著潮濕而溫熱的異樣感,羞愧地奔跑消失在黑夜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