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文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審核進度條，仿佛要用意念使它迅速到達彼端。
“今天是情人節，出來約會還帶電腦？”男朋友阿江伸手在屏幕前晃了晃，“我們可是等了一個半小時才等到空位的，你不知道，這家西餐廳……”
阿江的話從小文意識里迅速淡出，進度條終于被填滿，工作合同審核成功。小文刷新頁面，點擊“人生模板”，碩大的數字映入眼簾：
59.3%。
為什么不能湊個整呢，小文輕輕嘆息。
“所以我沒能及時訂上位置，不過這些都不要緊……”阿江還在滔滔不絕。
小文的目光依舊黏在數字上，滿意的微笑溢上嘴角。剛一畢業就找的合適的工作，自己這前半生真是過得毫無差錯。
葡萄酒和冰淇淋端上來時，阿江閉了嘴，盯著小文，耳朵微微發紅，眼睛里透著興奮和期待。
“不如我們結婚吧。”阿江輕聲說。
“我們才剛畢業！”小文差點把葡萄酒吐出來。
“閃婚啊，多酷！”
“我們在一起兩年了，閃你個大頭鬼。”
“戀愛兩年后結婚，模板里是這么建議的吧？”阿江知道小文最在意什么。
“系統年初更新過，最佳結婚年齡是26歲，我還差兩年。”小文極其認真地搖搖食指，“這關系到模板評分，我一定不能錯過，所以在這之前不要做夢了。”
“其實我也就那么一說……”阿江僵硬地笑笑，把戒指盒重新放回口袋。
2
小文畢業于名牌大學中文系，對照模板建議找了一個出版社編輯的工作，喜滋滋地為評分增加了10%。
“找工作是件大事，”她的母親驕傲地跟鄰居說，“在人生模板里占的比例超過結婚，我們家文文開了個好頭，就等著以后升職，評分還會上升。”
小文本就很有天賦，加上努力認真，周末還主動加班，很快得到了領導的賞識。可她萬萬沒想到，這份賞識還包括另一部分。自從飯局上領導趁著醉意握住她的手，小文每次去他辦公司都能嚇出一身冷汗。
她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愛沖動的阿江，于是告訴了同組的艷艷。
“你新來的不知道，咱們老板就這德行。他老婆本來要離婚，因為擔心影響分數，才心猿意馬地湊合過。哎，你現在多少分？72%，挺高的嘛。跟我剛來時差不多。可是越往上，分數越難得。公司的劉姐，市場部一把手，無論事業還是家庭都料理得井井有條，誰都嘆她人生贏家，可是評分也不到80%，你知道普通人90%就算觸頂了。”
“90%，為什么？”
“你沒看過模板最后一頁？”
小文搖搖頭，嘆口氣問：“可是，我現在該怎么辦？”
“實在不行只能辭職了。”
辭職，小文當然想過，可是未滿一年就辭職會嚴重降低模板評分，也為找下一份工作提高了難度，畢竟人事部都把評分當做硬指標。
不，決不能辭職，小文下定決心。分數是她辛辛苦苦掙來的，代價是生活的每一步都嚴格按照模板進行。所以小文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3
當小文終于到了適婚年齡，男朋友阿江卻跟她分手了。他說不知道她愛的是分數還是自己。可實際上，他是看到了小文滿臉通紅從一個老男人車里下來，那個人是她老板。
小文請假三天，這是她唯一沒有登錄“人生模版”的三天。她用被子蒙著頭哭，地上全是擦過眼淚鼻涕的紙屑。
分就分吧，她勸自己，反正當初在一起，也是為了完成“人生模版”的任務。
“人生模板”是小文這代人最鮮明的時代特色。當年國家為了吸取教訓，避免重現上一代人的集體迷茫，召集了各行各領域專家，為全民制定出一整套人生標準。這套標準不僅標出每個年齡段的人生任務，還能計算出符合率以及相應偏差。
“人生模板”不僅僅包括學習工作，還包含了親情任務、友情任務以及自我培養。小文的父母年輕時經歷了集體迷茫，所以對女兒十分嚴苛，符合率只要低于平均值便會表現出自己的失望和寒心。
為了提高分數，大學時候小文每周要讀一本書，慢跑兩小時，練習長笛，參加社團活動，給家人打電話，看望外婆，跟同學聚餐，陪朋友逛街。每一項任務都意味著一個數字，生活到處都是進度條。
當然，也包括戀愛。
所以真正令小文痛苦的，除了失戀，便是無法“標準地”結婚了。她甚至不敢想象母親和親友的表情，過不了幾天，他們都會以她為恥，并且不知疲憊地介紹相親對象。
小文擦干眼淚，手機上發來提示，周末要去外婆家。模板任務，她不能遲到。
4
小文的外婆住在一棟很老的房子里，來的時候母親也在，她正對自己的母親抱怨自己的女兒，說她還沒結婚，真令他們難堪。
小文把水果和點心放在茶幾上，表哥的兒子正在玩遙控汽車，把拖鞋、糖盒和小凳子撞得到處都是。可他的出生為表哥一家添加了9%，所以深受所有人喜愛。母親和姨媽、舅舅他們聊天，話題很快轉移到人生模板，因為母親很擅長不動聲色地炫耀自己一家人的評分。
“聽說系統年底就要更新，又推出了幾個模塊，還有針對不同階層的付費模板。”
“這個我知道，很多有錢人用黃金模板，聽說里面最小的目標就是賺一個億。”
小文拉著外婆的手，沉默坐在她身邊，母親湊過來說：“看看，再過兩年，我就到了抱孫子的年紀，你可不要拖累我。”她把手機里的人生模版亮出來晃了晃，“結婚的事你給我加把勁，我能提高3%。”
“媽，我剛分手。”小文把目光轉向外婆，外婆老年癡呆，笑嘻嘻什么也不說。
“那就積極認識人啊。你小姨推薦的男孩就不錯，77.6%，多漂亮的分數，再遇不到這么規規矩矩的人了。”
當天晚上小文獨自一人在公寓樓下徘徊，心中煩悶，卻不知道向誰訴說。手機里緊急聯系人第一個仍然是阿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么樣。
“喂，是我。”
“聽出來了，你怎么樣？”
“忽然想起當年參觀你們公司的流水線，傳送帶上的零件一個個排著隊從我眼前流過，添加、整合、裝載，一絲不茍，分毫不差，堪稱完美，我能站那看一整天。”小文緩聲說，“可是現在，我覺得自己就是個零件。”
“你沒事吧？”阿江那邊背景嘈雜，小文并不介意，她只是想找個人傾訴。
“我每天要看很多稿件，有時候會想，如果每個人是一本書，而所有書的大綱都完全相同，世界會變成什么樣。我們一絲不茍，分毫不差，安全又滿足。”小文繼續說，“可這正常嗎？”
“你這樣子，不會是……迷茫了吧？”阿江很小心地說出“迷茫”這個詞。跟自己父輩不同，他們是“規范的一代”，響應國家號召，從心底拒絕迷茫。
小文聽到手機里有別人說話，忍不住問：“你在忙嗎？”
“我辭職了，跟幾個兄弟合伙創業，前期有點忙。”阿江說。
“你竟然辭職了？”
“嗯，被扣了很多分，不過我女朋友一直在鼓勵我。你現在……應該結婚了吧？”
“打、打算年底吧。”小文慌亂地說，然后結束了通話。
5
當天夜里她的電話響了，鈴聲急促，母親的聲音更甚。
“你外婆忽然摔倒了，現在在搶救……”
小文趕到醫院的時候，外婆還沒醒來。老人本就體弱多病，醫生說情形不容樂觀，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
小文跟母親一起守夜，母女倆說了很多傷心話，流了很多淚，一晚上都毫無睡意。天快亮的時候，母親忽然問：“你外婆八十歲了吧？”
小文點頭。
“我記得，人生模板里最后一頁，八十歲去世是最合適的年紀。”
小文愣住了，她不由自主想到什么，和母親異口同聲：“最后的10%。”
母親臉上終于出現一絲寬慰，小文卻覺得身后一片寒涼。
完
圖文/與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