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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是魯迅的代表作之一,收入魯迅1922——1935年間所作小說8篇,除曾收入《吶喊》的《補天》和發表在《莽原》上的《奔月》、《鑄劍》,其余5篇均作于1934——1935年間。作品主人公大多為古代神話中的英雄或歷史圣賢。魯迅有意打破時空界限,采取了“古今雜糅”的手法,加入了具有現代性的人物和語言,使“莊嚴”與“荒誕”在幽默從容的“游戲筆墨”中互相補充、滲透和消解。其目的似乎是在追尋古今相同之處,借古諷今,同時揭示被經典化的歷史或傳說中某些被掩埋的真相。如《奔月》寫后羿由英雄變為凡人后被弟子背叛和親人離棄,表現了對“先驅者”命運的思考;《出關》里借用“閑人”之口道出老子哲學中消極逃避的某些本質等。但作品的實驗性也決定了在藝術上的某種不成熟,如《補天》后半較為“草率”。
?《故事新編》的8篇,其中,屬于神話題材的有《補天》、《奔月》,屬于傳說題材的有《理水》、《鑄劍》《起死》,屬于歷史題材的有《采薇》、《出關》、《非攻》。《故事新編》實質上是以歷史諷喻現實,是歷史與現實相交融的小說。
? 這8篇小說在文體特征上存在著內在差異。《故事新編》的前三篇小說《補天》、《奔月》、《鑄劍》在表達主題方面并沒有像后來那樣有較為明確的創作意圖。他此時的情緒心境可以較為順利地借創作表達出來,或者說他的創作是由他的情緒心境的過分飽和而推動的。因此,在這三篇小說中,作者的情緒彌漫于小說之中,這時魯迅的心靈是比較自由的,外界的團體或思潮對他并不構成直接的約束和影響。心靈的自由使得魯迅在小說創作中能夠比較順利地把自己的心境情緒表達出來。
?《補天》的主題是個體為了擺脫存在的無聊狀態而進行的抗拒活動,三節其實可以看作是三個情節不同但所表達的內在情緒卻一致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是女媧為了抗拒由于“性”的需求而產生的無聊狀態從而創造了人類,簡稱“女媧造人”;第二個故事是女媧為了抗拒由于自身和自己創造出來的人類的隔膜所產生的無聊狀態而進行補天的工程,簡稱“女媧補天”;第三個故事是為了擺脫生存的無聊狀態而進行的奔波尋覓,簡稱“眾人尋仙”。
? 《奔月》表達了英雄后羿在家庭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中力不從心和無可奈何的凄涼心境。從魯迅創作《奔月》時的情境來看,魯迅與后羿所處的狀態與心境存在著很大的相似。《奔月》創作于1926年12月,此時魯迅和許廣平一起離京南下,一個在廈門,一個在廣州。對于這樣的安排,魯迅顯然是有著較為謹慎的考慮的,與許廣平對于戀愛的一腔熱情不同,人到中年的魯迅對于愛情顯然有著更加實際的考慮。如果說《傷逝》中的涓生是軟弱的,他為了卸掉壓在自己身上的重擔而將子君逼上了絕路,那么《奔月》中的后羿則是為了愛人而勇敢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擔,但結果卻都是一樣沒有追尋到自己所渴求的幸福。魯迅和許廣平分開是有原因的,由于被章士釗開除和身患疾病,魯迅當時的經濟狀況非常緊張。可以說,魯迅和后羿是處于大致相當的生活境地的,他們都曾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但現在卻都在為了自己的愛人而奔波于生計,并且在“謀生”方面都處于力不從心的狀態。
? 《鑄劍》講的是黑色人和眉間尺合作將國王殺死的故事,表現了一種徹底的復仇精神。黑色人和眉間尺的目的是不一樣的。眉間尺是為父報仇,而黑色人是實現自己的復仇。黑色人把自己也看作是復仇的一部分,所以當他看到眉間尺和國王二頭相斗時,仍然毫不猶豫的把自己的頭也割下去來幫助眉間尺。眉間尺和黑色人同是復仇者,但他們的自身條件有很大的不同。眉間尺年前幼稚、性情優柔,缺乏復仇的手段和力量;黑色人老成干練、剛毅果斷,具有復仇的智慧和謀略。《鑄劍》中所描寫的眉間尺和黑色人這兩類復仇者的形象,和魯迅早年所渴望在啟蒙任務中出現的兩類人有著很大的相似。一方面,魯迅希望通過“立人”能夠培養出具有精神戰士;另一方面,希望“正信”造就具有啟蒙可能性的民眾。可以說魯迅一生都沒有放棄他早年所建立的“立人”志愿,《鑄劍》凝聚了魯迅“立人”思想和徹底的復仇精神。《鑄劍》熔鑄了魯迅深刻的生存哲學,同時也竟然了魯迅骨子里的那份固有的孤獨和悲涼。
? 與《故事新編》的前三篇小說不同,魯迅創作《非攻》、《理水》時的世界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上海時期,魯迅參加了很多社會活動并成為左翼文壇盟主,這些都對他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非攻》、《理水》可以算作是魯迅向他所在的組織所交的一份作業。面對當時“左聯”中一些人對魯迅沒有創作的責備,他需要用創作的實績來為自己辯解和證明。盡管在創作中受到了當時文學主潮的影響,但魯迅是個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他有著自己獨特的創作視角。魯迅沒有像當時的大多數人一樣對階級解放和工農革命等題材進行直接的描寫,他選取的是以中國古代文化傳統所潛隱的實干精神作為對象。
? 從《非攻》、《理水》和魯迅在同時期的書信雜文中,可以看出魯迅的創作意圖在于“找尋中國歷史中的脊梁”。但有意圖的寫作卻并不算太成功,《非攻》在刻畫墨子的形象時,集中筆墨對他的語言進行描寫,而對他的內心活動則缺少關注,甚至連一些能反映墨子內在情緒的象征的圖景也沒有。魯迅旨在塑造一個實干家的形象,但這卻不是他所擅長描寫的對象。小說缺乏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以至于我們無法把握墨子從事“止楚攻宋”的動機和在此過程中他的心理變化。后來一年之后,他在創作《理水》時有了一定的變化,但主題還是沒變。如果說《非攻》的主題是展現了“歷史中的脊梁”的話,那么《理水》呈現的則是一個“不堪重負”的脊梁。《理水》中關于禹的正面描寫很少,小說展現的更多地是禹在治水過程中面臨的困境:那些享用著用飛車運來食糧的居住在文化山上的學者們,只會做無謂的空談和對實干家進行攻擊污蔑;官員們以考察洪水為名到處吃喝玩樂;庸人們在貌似忠誠老實的外衣下隱藏的是一顆巧滑勢利的奴才心;禹的老婆對他的工作非但沒有理解反而充滿了怨恨與嘲諷;舜和皋陶這些在位者也是竭力將禹拉到俗世的社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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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前三篇小說對于創作題材的選取是無意選取的,那么《鑄劍》和《理水》則是有意選取的。前者對題材進行了符合抒發自我情緒和人生哲學認識的處理,從而把作者的人生態度充分的表現了出來;后者則是符合作者創作意圖的表達,但卻不一定符合作者對題材的處理習慣。由于《非攻》中所要塑造的墨子形象和魯迅面對歷史時的思維方式有很大的差別,更和他當時焦慮愁苦的心境大相徑庭,所以《非攻》塑造的人物形象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英雄,而更像是一個執行特定任務的木偶。創作《理水》時魯迅的心情就更為復雜,這時他已經進入了生命的晚期,身體機能衰退,疾病纏身,濃重的暮年意識圍困著他;“左聯”的解散和與周揚等人的矛盾讓他陷入了一種愁苦的凄涼境地;同時還有來自國民黨以及其他勢力的壓迫和攻擊,這些都使他變得十分痛苦。《理水》雖然著意把禹刻畫程“脊梁”,但由于作者的思維習慣和心境,對禹周圍對立勢力的冷嘲熱諷掩蓋了其對本人的描寫,因此作品所呈現的是一個“不堪重負的脊梁”。
?到了《采薇》和《出關》,魯迅的創作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這兩篇作品中可以很明顯的看出他的創作目的。由于這時魯迅與“左聯”關系的僵化,使他擺脫了“左聯”對其創作所構成的無形束縛。從《采薇》開始的三篇小說,魯迅放棄了對“歷史的脊梁”的挖掘,而轉向了他一直致力于并十分擅長的對中國古代文化的“壞”的基因的揭露與批判。魯迅雖然意在批判古代圣賢身上所代表的文化劣根性,但是由于他此時的心境無比的凄涼、孤獨,所以在創作中不由自主地把這種情緒借古代圣賢的遭遇表達出來。在《采薇》中,魯迅對伯夷、叔齊逃避人生哲學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但字里行間卻又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對他們的同情與理解,這也許是魯迅和他們有某些相同之處:在面對生存困境和外力面前都有著無可奈何的境地。伯夷、叔齊作為“徹底的理想主義者”,為了追尋和堅守自己的理想進行以生命的消亡為代價的追尋,以及在追尋過程中所遭遇的外界的非難,他們的行程與魯迅有著很大程度的相似。魯迅在北京時被文人學者們的圍困攻擊以至于不得不自我放逐;在廈門、廣州時所遇到的寂寞無聊;在加入“左聯”和的尷尬處境,這些都使得他對人生的體驗有一種凄涼無助之感。《出關》中,魯迅批評老子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只做大言的空談家,意在批評老子的人生哲學,《出關》在發表后也引起了爭議,有人認為孔子是魯迅的自況。魯迅反駁創作目的是為了批判老子思想,但由于魯迅自身的境遇與老子在孔老相爭失敗后的遭遇十分相似,所以在寫老子西出函關谷時就不自覺地表現了對他的同情。老子此時的尷尬處境和魯迅30年代在上海的生存境況差不多,魯迅在他的書信中一再表示,想休息一下不再做文字工作,但礙于生計問題又不得不做些無可奈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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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的最后一篇是《起死》,與小說集中其他小說不同,《起死》采用了戲劇的創作形式,所以很好的表現了對莊子哲學批判的主題。
? ? 《故事新編》在題材選取上和《吶喊》、《彷徨》有所不同,《吶喊》、《彷徨》的素材來源于魯迅生活多年的江南水鄉和周圍知識分子階層,這是魯迅基于“立人”理想和“借小說以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創作宗旨所選擇的素材域,而對于《故事新編》,魯迅則是不斷開拓其創作素材。
? ?總是,縱觀《故事新編》8篇的故事情節以及人物刻畫,再聯系魯迅所處的時代背景,便能更深刻的體會其創作目的以及表達的語境了,《故事新編》主題的變化清晰的展現了魯迅心路歷程的變化,而通過這樣一個典型知識分子的形象又反映了當時中國的時代環境對作家的影響。而更為偉大的時,魯迅近乎完美的將心靈不可承擔的負擔表現在其語言形式中。